想了半晌,憑她的腦袋硬是想不出來!
行楷「呼」的一聲吹熄了蠟燭,蹦蹦跳跳地跑到床榻上,放了花帳,雙腳一收,拉過薄衾搭在小骯上,雙手交叉枕在腦袋下……她的煩惱從來沒有陪她過夜的道理!
在家里有老爹護著、寵著、疼著,有兄弟們追隨著、討好著、支使著,到江湖上撒丫子吧,又有師父的鼎鼎大名罩著,當真是從來天不怕,地不怕,走到那兒都能活出一個樣來的運河幫大小姐!
雖比不得養在深閨里的小姐們知書達理,但比氣派她可也不輸人,憑著老爹能在江湖上跺一跺腳也能讓地皮震三震的能耐,她可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哪里比別人差了!
如果說要是她想仰慕個來把英雄嘛,兄弟們就能幫她收集十來本花名冊;如果她想敬仰一下哪一個大俠嘛,只要涎著臉給師父老人家捶捶背,說說好話,那也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大英雄,大俠在她眼前走過路過,她就是硬沒有一個曾往心上放著的,偏偏這個……這個弱質縴縴的書生,她竟然覺得自己對不起他,而且……而且每天又想看到他,而且……而且每天都在想著他……
行楷的臉頰上一陣發熱。嘴里卻否認︰「呸呸呸,誰在想著他呢?」她轉了一,趴在床榻上,眼楮忽眨忽眨地,忽然覺得他的那一雙眼楮是那樣的含情脈脈,唇邊不時隱現的那一抹笑意是那樣的醉人,特別是那一晚在小樓里,看見他一身衣冠楚楚,眉清目朗的模樣,還真是不一樣啊!
行楷忸怩地一笑,伸手模模自己發燙的臉,又捶捶枕頭,輕輕咬著嘴唇吃吃地低笑。
包何況,她弄壞了他的畫卷,他也沒有與她計較,那天還舍身救人,幫她吸毒——行楷雙手捧著熱辣辣的臉,小嘴呢喃道︰「哎呦,討厭!我都在想些什麼呢!」
行楷嘻嘻地傻笑。嗯,不行!我得光明正大地讓他知道!本小姐喜歡了一個人就是喜歡了一個人,還怕誰知道了不成?
對,就這樣!一邊想著,我們的海道幫大小姐就一邊沉沉地入夢鄉去了,身子蜷縮著,臉上還露出甜甜的笑意,隱隱的還有輕微的小呼嚕……
月光穿窗而入,如霧如紗。
另一面的廂房里,卻有人夜不成眠。
一盞微弱的燈影下,他一寸寸地展開雪白的紙張,用青石鎮好。
清水淨了雙手,提管醮了墨,懸筆紙上︰「須菩提,忍辱波羅蜜,如來說非忍辱波羅蜜,是名忍辱波羅蜜。何以故?須菩提,如我昔為歌利王割截身體,我于爾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何以故?我于往昔節節支解時,若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應生嗔恨。須菩提,又念過去于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于爾所世,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是故須菩提,菩薩應離一切相,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若心有住,即為非住。是故佛說菩薩心,不應住色布施。須菩提,菩薩為利益一切眾生故,應如是布施。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又說一切眾生,即非眾生……」
釋墨在默寫佛經守神靜心。
銅爐里的檀香裊裊升騰,他一身素衣,如今不能公開為柳承運一家守靈拜祭,只是這些日子他都刻意戒除葷腥,沐浴默經,有時是為了讓死者安心往生,有時是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
房內他不算大肆鋪張,還是讓人解下了原來的紫帳紅幔,被褥衣裳全都換上了素雅之色,此時月色昏暗,更是顯得房內一片潔淨清華。
菱花的紙糊窗格上,一片枝葉暗影婆娑,一下下地細細敲打著門戶,增添了幾許淒傷。
釋墨伸手護了一護燈火,背身過去輕輕關攏了窗戶,才又回過來,繼續挽袖寫經。
此刻外間已然傳來了四更天的梆子聲響,寂夜里格外的悠蕩。
微微的燈光,映著釋墨的容色。
他面沉如水,雙眸明鏡般能泛出心里的一切思緒。他心里難過,眼看著這麼個天大的血案,都是自己至親的人,卻是不能將凶徒頃刻之間繩之于法。而且其中糾葛利害更是凶險重重,迷霧重重,那些人若不是狼虎之輩就不會膽敢犯下這樣滔天的罪行,而他孤身一人,又在異鄉無援,如今雖則示弱于人,施同流合污之計麻痹敵人,背地里卻明察暗訪,尋找蛛絲馬跡,「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若然一旦被對方識破,豈不是招惹殺身之禍?
他所默的佛經都是讓人隱忍之篇。釋墨一面孜孜不倦地追尋真相,一面忍受著這件極其殘忍的事情對他的傷害,每想一次,都是把心中如刀剜般痛苦深深加重一分,日日夜夜地飽受煎熬。
他越夜越亮的眼楮,在昏暗中如水光一樣地直透人心,發髻松動而垂落下來的鬢發,幾綹發絲散在了儒雅的臉頰邊上……釋墨渾然不覺。
「我能做得到嗎?替皇上追回偷漏的賦稅,肅清柳城數百里地的腐朽吏治,查清貪墨的脈路各道人馬……替柳恩師澄清血案尋回公道,明正典刑懲罰凶徒……」釋墨忽然抬起眼眸,望住虛空低語呢喃,听那種語氣,似乎還和恩師在一起談論詩文世事時一樣,交換彼此的見解。
痴痴望著明滅不定的燈火,嘆了一口氣。
餅了片刻,釋墨收了紙墨,已然五更天。
他的眼眸微微一笑,回答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釋墨吹熄了蠟燭,接著解開了長衫。
柳城水鄉的燕樓鶯館天下聞名,更有秋月湖上一艘艘花船徜徉往來,燈紅酒綠,紙醉金迷。
太守大人三兩下手段已然和城中一群富家公子錦衣少年混得爛熟。釋墨這人性明銳,有決斷,經綸滿月復,但對于坊間的戲耍也有勝場,所以很快就在這一群自命不凡的紈褲子弟中不說是獨佔鰲頭,也是有號召力的人物了。
今夜,月朗星稀。
滿城的秋風中都飄灑著花香,吹得人心里發軟,吹得衣冠楚楚的學士也一身風流倜儻,眉目勝春。
包別說是染滿了胭脂的湖上風,柳底香。絲竹弦管穿雲裂石,湖上波光月色,耳邊鶯歌燕語,傳令投杯……
海道衙門的杜公子杜如奇挨著釋墨而坐,一輪逢場作戲下來,兩人小聲攀談。
杜如奇笑笑,「子書兄,听說你認識一個返鄉養老的太醫?家父少年時,腳上落下了病謗,老年頑疾難愈,不知可否請子書跟老太醫說一聲,請他為家父延醫診治?」
釋墨眉頭微微一皺,神色有些古怪,杜如奇一時間看不明白。
釋墨故作長嘆了一聲,說道︰「杜大人與釋某分屬同僚,又是在一個地方為官,更是琴卿兄令尊,釋某得聞此事,本該義不容辭……唉……可是……」他一臉令人尋味的神色,眼色怪異地看著杜如奇。
杜如奇一琢磨,說道︰「若是子書兄有為難之處,不妨與小弟直言!」
釋墨「嗯」了一聲,唇角抿了一絲笑意,卻是笑得很奇怪。他忽然左右看看,才俯近杜如奇耳側,低聲說道︰「這件事為難之處就在……這個太醫是假的……」
「假的?」杜如奇心下一顫,接著一臉慎重地看住他,不接話。
釋墨看著他眼中一掠而過的懷疑,心下笑了,也不多解釋,只低聲說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後,遞給他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眼色。
都是歡場中看慣了風月的主兒,杜如奇一下子就回味了過來,笑吟吟道︰「弄個假太醫為博佳人歡心?」他一臉笑意頓時深刻起來,伸指指指釋墨,笑道︰「那個丫頭……至于嗎?」
釋墨笑得含蓄,眼楮笑得跟湖水一樣醉人,「順心順意的看多了,偶爾來一個爪子亂舞的別有一番風韻……別有一番風韻……」
杜如奇一听,笑容叵測。
釋墨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跟著曲子,眼角瞅了瞅他的神色。
杜如奇提起酒壺給彼此滿上,互相對飲了,才又問道︰「子書兄這回是真的看上了那個潑蠻的丫頭……」
釋墨知道魚兒終于上鉤了,睇了他一眼,虛笑道︰「人要是嘗慣了山珍海味,偶爾吃上一頓青菜豆腐還是挺稀奇的……但是若然要天天吃上這個青菜豆腐,卻是吃不消……家里平常天天吃上的,雖不是奇珍異品,但是總得與這一身官服合稱……琴卿兄你說呢?」
杜如奇當然明白他的話,也是虛笑著,「子書兄說得是,子書兄說得是啊!」心下微微一寬,他還不知道那徐子仁對這件事情不聞不問,打的是什麼主意!現在大家雖同坐一條船上,但是他那個江湖身份在一群官史眼中始終上不了台面,若然他能借此機會與知府大人拉上了關系,那以後說出來的話也就要響亮一些,台面上也要算大他的一份!
釋墨喝著酒,心下輪轉︰他借此機會把這個透露給杜如奇,讓他們對于行楷留宿的事情不要多作猜疑,又為假太醫的事情尋得了借口,更向他道明了對于行楷不過逢場作戲,少年風流,根本不會和海道幫扯上什麼親密的關系,讓他們不用擔心,也就不會使手段出來留難了。
一舉三得!
兩人互相交換了情報,便又繼續傳令喝酒,不醉無歸。
末了,兩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的時候,杜如奇玩笑般說道︰「子書兄可要小心了,別讓長爪子的鉗住了手,到時候傷了自己的皮肉……」
釋墨半邊倒倚著椅子,迷迷糊糊地笑著,說道︰「要是那樣,屆時倒要問琴卿兄借個大鐵錘了……哈哈哈……哈哈哈……」
兩個醉鬼,同時一陣瘋笑,語無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