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她兀自怔忡時,鸞姬太後已走至堂下鋪著紅布的長桌前,鳳眸狹出一抹笑意,而後素手輕拍,「啪、啪」兩聲,便見一個黃衣宮女雙手托舉著一只精致的玉碟子上來,玉碟子里盛著糕點,恭恭謹謹地擺在長桌中央。
那一盤小巧的點心放在長桌中央自是突兀得很。眾臣面面相覷,皆不明太後的用意,而後便听得她莞爾的笑聲,「這是哀家親手做的藕心桂花糕。專用來犒勞新科三甲的。」
「謝太後恩典。」三甲趕忙福身行大禮。
鸞姬太後便又笑,那笑容里隱約多了些神秘之意,「不過啊,哀家上了年紀,手腳不夠利索,便只做了七塊桂花糕。而這七塊桂花糕里唯有一塊有‘藕心’。」她轉而朝三甲望去,眸中的笑意愈深,「三位愛卿若有誰先吃到藕心,哀家可是另外有賞的。」
此言既出,譚亦與洛時阡心下都已有了盤算。剛開宴便先請他們吃桂花糕?定是另有目的的吧——太後的心思果真是深不可測!然無論如何,只要能吃到那塊藕心便有好運!
唯有水沁泠一人卻在掂量著桂花糕的數目︰七塊,卻有三個人。唔,不好分呢……
而這個問題鸞姬太後顯然是精心考慮過的。只听她接著又道︰「這桂花糕數目有限,三位愛卿每人每次最多只能拿兩塊,且要吃完了手里的才能重新去拿。可明白了?」
「微臣明白。」
原來太後還顧及到了形象問題。譚亦和洛時阡了然一笑。而後同時邁步走至長桌前,躍躍擠擠地等著鸞姬太後喊開始。性子溫吞的水沁泠是最後一個邁步上前,顯然被擠在了最外邊。
群臣間有人開始唏噓搖頭。這女探花總比他們慢一拍,定是無望了。而鸞姬太後的目光也有意無意地落到水沁泠身上。片刻後收回,啟唇道︰「三位愛卿,開始吧。」
這算是——吃糕點比賽?金碧琉璃殿上,假寐中的皇帝眯細了眼楮,饒有興致地窺看起來。嗯哼。狀元和榜眼一開始就都拿了兩塊桂花糕,只有那女探花拿了一塊呢。
瞧那兩個——吃相倒還挺講究嘛。櫻花紅的唇角勾起了一絲嘲諷的笑意。明明心里急得要死,生怕別人先把余下的桂花糕搶了,卻還要擺出一副翩翩儒雅的姿態。而相比之下——
轉眸瞥見水沁泠雙手合捧著吃桂花糕的模樣,夙嬰忽然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嘖,相比之下,這女探花的吃相可就亟待圈點了︰全然沒有女兒家的端莊和矜持——吃完幾口還會頑皮地舌忝一下唇角,眯著眼兒一副很享受的模樣。
全全然,不像她呢。夙嬰眼底的笑意越發深幽起來,視線落在正立于眾臣之間掩唇而笑的鸞姬太後身上。手指微蜷,仿佛還貼合著她掌心的溫暖,那般細膩得如游絲一般。脂硯,你定是以為,今後將不會再以那副容貌與我相見,才會說出那般動人的話吧……脂硯你,真真是很可惡啊,怎麼可以在騙人時都能用那樣善意得讓人無法不去相信的神情?
「那麼,若我心甘情願對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該感激我?」
眼底莫名又有了澀意,皇帝慌忙抬手遮住眼楮,好半晌,再從指縫里往外瞧時——便正好瞧見了兩個男人臉紅脖子粗地瞪著女探花的一幕,女探花的手里拿著另外兩塊桂花糕。顯而易見,他們倆都沒有吃到「藕心」。
皇帝心下了然︰原來這女探花早已打算吃定三塊桂花糕。第一次卻故意只拿一塊——只因吃完一塊的速度顯然是比他們吃完兩塊要快的——嗯哼,她果然不笨嘛。
而殿下,鸞姬太後的眼里也有了贊許的笑意︰欲擒故縱,先失後得,且善于布局。睽其心志可見一斑。水沁泠,你果真沒有讓哀家失望呢。只是接下來哀家可還出了新的難題給你——那七塊桂花糕里根本就沒有一塊是放了藕心的。如此,你又要如何應付?
殿上殿下的所有人都在等,只見水沁泠慢條斯理地吃完了第六塊桂花糕,卻遲遲沒有去吃第七塊。而後她蹙著眉捶了捶胸口,轉而又朝鸞姬太後叩首一拜,「謝太後賞賜如此美味的桂花糕于微臣,只是微臣食量不佳,如今已是飽極。恐怕再硬吃下去便是暴殄天物,浪費了太後的一番好心了。」她的語氣有些局促,偏又讓人覺得誠摯無比,「若太後不介意,可否容許微臣將最後一塊藕心桂花糕帶回,待微臣餓了時再細細品嘗,好生回味?」
這變節生得突然,就在群臣驚訝于女探花的冒昧之舉時,卻只見鸞姬太後溫婉一笑,親自上前扶起了她,「哀家樂意得很。」僅一句話,里面的青睞之意卻已毋庸贅述。
這下連皇帝也不得不佩服起來︰原來這女探花早已算到了桂花糕里根本沒有藕心——而這一點,在他自己看見那兩個男人空無一獲時便也清楚了。她編出這樣的理由既能給自己台階下,又能幫太後圓場,果真是個,不簡單的女子……
這樣思忖著,仿佛連他自己也覺得不甚欣慰。哈、哈!鳳儀天下的皇太後身邊將會再添一位良臣——且是個秀外慧中的女子,大助巾幗之威!這難道不是極好的事嗎?
盎麗華殿上歌舞升平,入耳的是珠璣妙語瑩潤如玉。群臣的笑聲中隱隱也多了些遺憾的意味,狀元榜眼皆不得寵——為首的左右兩大臣似乎同時吃了癟卻只能干瞪眼。斑彩迷離的燈影里,皇帝眨了眨媚長的眼兒,再懶洋洋地闔上,覺得自己真真是困了……
眼下歡宴猶在繼續。接連幾杯酒落肚,水沁泠的臉龐上也起了嬌柔的紅暈,「水探花真是蘭心蕙質,巾幗不讓須眉啊。」便聞一記風情縱生的輕笑入耳,右大臣修屏遙已執著玉壺酒釀走至她面前,斟滿舉杯,醇紅的酒液似女兒家的溫軟秀心,醉香撲鼻。
水沁泠略微驚愕地抬起臉來,對上他軟波流溢的眼,眸中掠過一絲奇異的神采。正欲禮節性地敬他一杯酒時,不妨修屏遙卻陡然傾身上前,氣息逼得極近——還未開口,姿勢卻已是曖昧至極。
「噫——」水沁泠似乎驚慌得很,手中的酒杯沒持穩,歪歪斜斜,酒釀潑了一身。鮮亮惹眼的紅酒液就這麼沾上了本該一絲不苟的官袍,怎樣也擦拭不淨。水沁泠不免有些急了。
相反修屏遙卻朗聲笑了起來,全然不為自己貿然的舉動感到歉疚,「哈哈……水探花是否太過拘謹了?」他寫意地半挑起眉。依舊是那般雲霧沌沌,多情卻更無情的眼神——鋒芒藏得極深,旁人看了竟有些不寒而栗。
若想為清官,對著上官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著修屏遙走。心里默念著百姓間流傳的謠曲兒,水沁泠忍不住輕輕地嘆了口氣,「唉……修大人……」那一聲低嘆極其婉轉,仿佛本有千言萬語要說,偏又戛然而止。真真有些——莫名奇妙。
修屏遙眸中的笑意更深了。眉尾斜挑,擺明了是成心戲耍她。水沁泠微闔了眼簾,不著痕跡地避開他的目光,「讓修大人見笑了。下官出去換身衣服。」她僅留下這句話後便匆匆走了出去。
殿外是清華晾冷,月色朦朧似也小有些醉意。長廊上整齊的宮燈連成一線,明黃的光暈糅合得恰到好處。延廊邊種的花茗是開在四季里也不謝的,撲面而來的是花草馥香,白日里招搖的紅花骨藏了蕊竟也出落得楚楚恬靜,比之殿內的奢靡之息著實要令人心曠神怡些。
微斯人與月共。水沁泠摘了壓額的官帽,青絲沒了束縛垂瀉及腰,「日起紛塵褪,余風尚逞威。空中無水住,偏有亂花飛。」她一面哼著自編的五言辭曲兒,一面好悠閑地倚上了欄桿賞月,心情舒暢得竟有些不想回去了。
「快拿去換。」
燈影暗處不知是誰擲了一件精繡的水袖紗衣過來,被水沁泠巧巧地伸手接住,「多謝大哥。」她笑眯了眼,略帶稚氣的酒窩很好地掩住了她眸底早有的算計。如今看來,鸞姬太後確實是心高氣傲之人,自己果然也該迎合著她的喜好才更有前途吧。殊不知——方才那杯酒,其實是她自己故意「失了手」潑上官服的。
「官場如賈市,記得適可而止。莫要貪戀深陷。」聲音里頗有些責怨的味道,卻也不乏關心之意。片刻的停頓後,那腳步聲也漸漸離得遠了。
「哎……」水沁泠踮起腳尖四處張望了一下,而後略有不甘地將那件紗衣抱緊在懷里——那可是由水家綢莊最靈巧的繡娘們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繡出來的無縫紗衣呵!
「我還沒問你呢……」待月色悄然隱入了霧魘,僅剩了淡薄的一圈華暈,那女探花還在意猶未盡地自說自話著,「皇帝今年究竟多大了?」而自己又該同誰去說?若再不盡快拉回他被惡意扭曲的生長軌跡,可就真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