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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簾繡宮深 第六章 宮怨深幾許(1)

《頤安正史》有載︰頤安年間,鸞姬太後曾破先例提拔女丞相水沁泠輔佐文治教化。得女相蕙質,籌資大興女子學堂,更建待媛詩社廣攬各地才女,此後女子參政之風漸成。且昭闌帝趨習政事,國力漸強,軍威大振,朝廷與武林相安無事,百姓安居樂業,實為繁榮盛世。

頤安七年,五月春光暖。鸞合寢宮,簾縵重帳巧遮羞。雕著仕女吟書的紅木桌幾前,鸞姬太後綰著烏發對著泛黃的銅鏡,忽而低低地嘆了口氣。

此時司歆正端著洗漱的金盆走進來,踫巧听聞那一聲嘆息,便玩笑道︰「太後若再嘆氣,外面的桃李都不敢開花了。」汗帕蘸了溫水,小心地拭去她頸間的薄汗。

「我昨晚,又做那個古怪的夢了。」聲音頗有些慵懶。脂硯顯然是疲累得很,半闔著眼將下頜枕在手背上,輕蹙的眉峰不見了往日的犀利,卻只剩繾綣的愁意。

「夢見府里的胖三嬸原本生了個男娃,可那男娃長大後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女娃?」司歆笑道,「小姐啊,這個夢你已經說過不下百次了,奴婢倒著背都能背出來呢。」每每有煩心事時「太後」總會有意摒退其余的侍女,因而司歆可以直呼她「小姐」。

脂硯嗔怨地瞪了她一眼,「那你說,為何這兩年來我時常會做這個夢?」不免有些懊惱,明知這個夢定有它不凡的意味,自己也看了不少解夢的書,卻怎樣也尋不出個究竟……

「唉,小姐可真是難煞奴婢了。」司歆眨眨眼,頑皮地擺出一副苦相來,「連小姐都勘不破的東西,奴婢又豈有能耐瞧出半分?」轉念想了想,她又幫忙出策道︰「哎?不如將這夢告訴丞相吧,她的點子倒是多。」

想這女丞相可真是神思妙計,智勇不輸諸葛蕭何的!比如兩年前用「繡囊金衣」重振軍隊士氣,又暗遣使者與瀲水城簽下《相安之協》以及在乞巧夜解散了皇帝龐大的「男後宮」……統統都是她出的點子呢!

脂硯卻是搖頭,「平日里讓她處理那麼多國事便極麻煩她了,如今怎能拿這種瑣事去為難她?」一面說著通情達理的話,一面抬手撫額,緩緩地揉平眉間的褶痕,「何況——」

她沒有說下去。何況,自己如今還有些不情願,更是拉不下臉來私下去見沁泠——因為皇帝的事!自己花了兩年的時間竟都沒有說動皇帝去娶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女子為妻!皇帝一向懶漫,不想在這件事上竟是異常固執!這不,上個月還與他大吵過一場,好不容易磨合出來的「母子之情」再度受創,弄得兩人彼此不快到現在。

「奴婢倒覺得啊……」司歆執起桃木梳說得小心翼翼,不像是怕對方听了會生氣,倒更像是怕嚇到了她,「或許,皇帝真是喜歡著小姐的呢。」這樣大膽的話,若換作旁人听了定是要治她的罪的,但她心知小姐不會。

確實啊。皇帝的堅持——是對那個叫「脂硯」的女子的堅持——這兩年來,自己多多少少也能看出個八成。難道真只是他心血來潮?不——像。盡避小姐總是說著這樣輕巧的話欺騙著她,同時也是欺騙著自己。但——皇帝絕不是偽情的。而小姐只是不願去相信罷了。

司歆這才真真相信了老爺的話,那日自己不經意間听見的,老爺似憂似憐地笑罵︰「脂硯你啊,有時會很自負。這樣好嗎?」

聞言,脂硯沉默良久,卻忽而輕緩地岔開了話題道︰「司歆,你可知道,我為何會不舍得蕭先生?」用的是「不舍得」,便也意味著並非「喜歡」——挑的詞眼總是講究得很。不像父親大人,總擅用撲朔迷離的神情說著模稜兩可的話。

司歆怔了怔,竟有些受寵若驚,因為小姐從不曾與她說過自己與蕭先生間的事。是啊,那段「烏木堇」的佳話,傾城的風流呵!又有誰是不好奇的呢?

「在我十三歲之前,我一直是隨著娘與大師父的。」脂硯攏了耳畔的烏發,開始道來,「後來娘在離開前將我交給了父親大人,也是在那一年,我認識了蕭先生。」母親去世,再與十三年未曾謀過面的父親相認,這本該是充滿著羅愁綺恨、潮瀾萬千的經歷——她竟能以一副局外人的語氣說得那樣輕描淡寫,更連個動人的修飾都沒有!

司歆垂下眉來,一遍遍細致地梳理著她的烏發,靜靜地听著她繼續說下去︰「在采池居學習卜算布陣,循天道、識地氣的那幾年,蕭先生予我的情義——不似男歡女愛的那般纏綿,或許更像是親人那般——君子有情,止乎于禮……」

是的,她一直都將蕭先生當作至親,至敬的人。娘告訴過她,「這世上,沒有人是理所當然要對你好的。因而當你遇到一個真正對你好的人,難道不該去感激,去珍惜?」所以對于蕭先生,她始終抱著虔誠的,感恩的心……

她的記性並不好,這是真的——她總在不經意間忘去許多事,因而她需要太長的時間去記得一個人,五年的時間,卻也足夠了。

這些年,她時常會記起他曾為她綰發梳妝,那麼不經意地在她耳邊逸出一聲嘆息;會記得自己雖精于琴樂書畫,卻極不擅長下棋,看久了棋局便管不住自己思緒溜到了何處,偏又喜歡拉著他對弈,而每一次他都會耐心地等著神游中的自己出子,直到天際發白;還會記起每一次過溪澗的那座巍巍不穩的吊橋,他總會習慣性地過來牽她的手,而後在那一次——她沾酒微醉,情不自禁地在他身後念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烏發木劍,出雙入對。不怪那些待字閨中的千金名媛會羨慕——蕭先生本就是這樣神貌清明,超然若仙的男子呵!所以她不舍得——因為以後,便不會再遇見這樣好的人了吧……

若非欠著父親大人的恩,答應了他會入宮輔政,或許她與蕭先生真已結成眷侶。然而畢竟已經過了七年,年少時許下的承諾——單純得將曇花一現的瞬間也看作了天長地久,而她又怎麼可以奢望蕭先生還要在這漫無止境的等待中惦念著自己?

脂硯始終說得那般輕淡如煙,司歆听著卻有些急了,「那皇帝——」猛然察覺到自己的失禮,她趕忙掩口調整了語氣,而後輕聲問︰「小姐又是如何看待皇帝的?」

意料之外地,脂硯笑了起來,不知是因古鏡反照來的光太過斑斕還是什麼,那一瞬,她的眼里竟透出一種說不出的眩惑之色,流光斜斜飛進了眼角,眉梢,堆成一種笑傾千江月的風流——全全然不似從前那個端莊溫婉的她!而後只見她將櫻唇一抿,輕輕巧意地反問了一句︰「司歆,你難道也希望我在這里待一輩子?」

這如同野獄牢籠般的皇宮,豈可以,將她脂硯困一輩子?

是呵!七年的易容換聲、垂簾听政,笑看了江山卻也將仇怨深種!她真真已經累了,倦了,甚至是懼怕了……更不曾考慮過,她會將自己的余生都埋在這樣可怖的歲月里。

閑雲野鶴,也有相依之伴。對于皇帝的情——那個曾在連綿的秋雨里眼眶通紅、聲嘶力竭,讓她握緊了拳頭也克制不住自己無名指的狠狠抽痛的男子——當真可以長情?她或許也曾奢想過,又或許,其實早已經忘得徹底……

逢月末休朝之日。待鸞姬太後梳洗完畢後,檐上的雨露早已被日色蒸融干了。本是臨夏之景,滿苑的花草多少都有了些詩興的倦意。落在地上鋪了一疊的紫雲英也像方才睡醒,就那麼醉靡靡地開在春光里,听太後蓮步踩在上面更有??的綿礫細響。

去昭陽殿時,皇帝卻並不待在寢宮。脂硯有些疑惑,而後轉身往後苑的留瑾榭走去。

留瑾榭有成片的樹陰隔開了陽光,又處在朝陰之地,比之外面濕氣便重了許多。皇帝果真在那——如今他正枕著臂彎伏在面前的石桌上,縴瘦的身體因怕冷而略微蜷縮,像在酣睡。古藤樹盤纏的影子虛幽幽地拂在他臉上,遮住了,看不清他任何表情。

脂硯斂了腳步聲緩緩朝他走近,還未走出幾步卻驀地頓住,鳳眼因陡來的驚恐而驟然睜大︰他——他的臉色——怎麼像死灰一樣白?就好像——睡在那里的,其實是一具死尸……

千真萬確——皇帝的臉色,真真是白得不見一絲血色!似乎連皮膚上也有——斑?不不,定是她眼花了!他還是個孩子啊!孩子身上怎麼可能會長斑?怎麼可能會長——尸……斑?

迸書有雲︰人死後若不立即下葬,尸體上便會生斑,斑色褐中帶青,取名「尸斑」。

脂硯的脊背上突地冒出了無數冷汗,伴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齊齊發作,這樣肆無忌憚地將她整個人都丟進了無底的冰淵里去——手腳冰冷,分明是六月的天她的身體卻在不可遏止地發著顫——耳朵里「嗡」了一聲,似乎還有什麼嗜心的蠱蟲咬得骨子「咯咯」作響……

不不不——這一定是她的幻覺!皇帝在睡覺——睡得正香呢!這懶漫的家伙一向貪睡不是嗎?可——可她怎麼——怎麼好像,也听不見他的呼吸聲……

「不,不是……」聲音戰栗到破碎不堪,脂硯捧住臉狼狽地搖頭。這莫須有的驚慌失措連她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便迫切地尋找著各種理由企圖說服自己︰其實睡在這里的並不是皇帝——而真正的皇帝,其實是和那群太監出去廝混了……

幻覺?!是呵!年少習武時大師父便告誡過她,她的性子雖淡,骨子里卻是有激烈的成分在的,練銀?盤絲功時務必要戒焦、戒躁、戒怒、戒悲,否則便極易走火入魔,產生幻覺……幸而自己隨著蕭先生休養生息那麼些年,也一直都可以做到心平氣和,從未出過錯……那她方才——定是無意間動怒了吧?所以才會產生這樣荒謬的幻覺……

對!是幻覺!他一定不是皇帝!一定、不是……這樣自欺欺人地說著荒唐的話,卻仿佛是連心里也跟著踏實了許多。脂硯深吸一口氣,一步步地走上前,仿佛真是執拗得想要同自己確認——眼前的少年究竟是不是——只是她走火入魔時的幻覺?

「夙嬰?」脂硯輕輕地喚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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