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的暮色早將秋心黏成了愁,如酥細雨還在纏綿地下著,濺起滿地迭起的圈紋。三三兩兩橫斜交錯的墓碑,野墳堆里睡著的皆是被遺忘久了無人問津的亡魂。連墓碑上的字也被風霜殘蝕得破敗不堪,凹凸里瞧不出原先的輪廓。
論年景已算得上是較新的一方墓前,夙嬰安靜地俯去,將藏在袖中隨同攜來的一株白宮雀花放至墓前。瘦長的石碑上僅刻著草草兩字︰殊笑。
「這是……」骨節泛白的手指微微僵硬了一下。夙嬰這才發現——殊笑的墓前早擺了一束黃白相間的野花。許是前幾日便拿來的了,花瓣已有些枯萎,也不知是誰放的。
可殊笑分明是沒有親人的啊。難道是——「玄遲?」夙嬰情不自禁地低呼出聲,眸光驟冷,卻又在瞬間換上一副迷糊的神情,「真是胡話了,怎麼可能會是他?」他不以為然地撓頭笑笑,而後端著臉蹲來,「殊笑啊,你還在怪著朕吧……」
怎麼會不怪?若非自己的絕情將她逼得走投無路,她亦不會自縊于花梁之上……然而即便是因他而死,那雙睜大了不瞑目的眼里卻無絲毫恨意——她不恨他。從來不曾。只因殊笑原本就是個極善良的女子啊……
是呵!若非她的善良,她的怯懦,或者還有她的無知——以至于藏不住的萬事都寫在了她惴惴不安的神情里,自己又如何能察覺出那場全由七弟精心策劃的陰謀……
「她不過是個低賤不堪的宮女,你若承認了便是給你這‘太子’之位蒙羞!」父皇曾這樣決絕地告訴過他。是啊,父皇本是一心想要傳位于他的,所以不許他承認。
可事實卻是,他本就不願承認的——並非因為覺得殊笑地位低賤,抑或覺得這是皇室的恥辱,而是因為——殊笑欺騙了他,那孩子根本就不是他的……
思及此,夙嬰的唇邊泛出一絲苦笑,卻連那笑意也如這秋意般涼薄的,「可是朕卻恨你的欺騙,一直,一直都好恨呢……」沒有歇斯底里,他將那個字說得輕描淡寫,甚至是詩意的,善意的。仿佛連這一聲「恨」里都可以透著滿滿的柔情,「殊笑你……為何要騙朕呢?朕待你不好麼?真真是,沒有他好嗎……」
他的聲音漸發趨于虛無,大抵也是覺得困倦了,索性便將側臉埋進臂彎里。思緒早已飛至茫遠的罅隙里,直至——當雨絲兒被那抹淡白的陰影隔阻,觸模不及自己的臉。
那道華絕的,更是高高在上的影子就那樣安然自若地站著,眼楮注視著他的,許久許久。櫻唇微啟,輕淺地道出一句︰「若你自己都不肯對自己好一些,你還指望著誰能對你好?」
竟是一種溫柔到不可思議的聲音。脂硯微抿的唇角,清湛的眸,而後用那眉峰微蹙的神情說出那般輕巧的話,卻都是,溫柔到極致的……
夙嬰睜大了眼楮怔怔地望著她,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脂硯移開目光,淡淡瞥過墓碑上的刻字,余光偶然落在那束凋萎的野花上,似乎略有驚疑,而後不動聲色地收回︰「陛下怎會來此?」她問。
「啊我——」夙嬰趕忙站了起來,並好面子地抖了抖衣擺,「朕——朕去畢太醫家,正好路過這里。」他換上嬉皮笑臉,藏住了眼底的霧氣迷蒙,「啊炳,脂硯你果真是騙朕的!瞧你的臉——」一面說著一面還輕佻地伸出手,似要去撫她的臉頰。
脂硯便靜靜地看著他動手,沒有出言阻止,亦沒有躲開,神色從容得仿佛他真要做些什麼自己也不會反抗——又仿佛更已料定了他根本不敢做些什麼。
丙然——下一刻,只見皇帝訕訕地縮回手放入袖中,「你們,都好喜歡騙朕呢。」他忽而低啞地道。
脂硯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傘柄,「陛下後宮三千,想必是不缺脂硯一個的。」眸光微漾,轉而又笑得通情達理,「雨勢大了。陛下還是快些回宮吧。」
「你們——你們統統都在騙朕……」夙嬰忽而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退出了紅梅紙傘遮蔽的一小方天地,只任雨水洗刷在他蒼白的臉上。紛揚的濕霧里,他的眼里升起了一種莫大的悲哀,卻連悲哀里也都滲透著難以言喻的恨意——
「哈!听你們的嘴里都說著多好听的話!炳、哈!美妙的句子真真是,好能哄人開心的呢……」這驟來的心痛一發不可收,他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朕的母後——口口聲聲地喊著朕‘好皇兒’‘好皇兒’,事實上竟連朕的年齡都不知道!」
脂硯的身體驀然一僵。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念頭會連自己都覺得恐慌不安。是啊。自己確實不知——皇帝,如今究竟有多大了?十八?十九?或是二十……
「朕已經二十六了。」夙嬰突兀地笑了起來,「告訴你,朕已經二十六了。」聲音極輕極柔,但那笑容卻是說不出的詭異,像是將什麼鮮明的紅跡子硬生生地潑進了單調的水墨畫里,便越發顯得淒艷駭人,「很不像,是不是?」他笑嘻嘻地問。
脂硯的瞳仁驟然睜大,指尖掐進肉里生疼。因為皇帝忽然瘋狂地撕扯起自己的衣衫,露出瘦削的肩頭以及那比女子還要細膩光潔的肌膚……
「哈哈……朕的身體,是不是很像女人?哈……」腳下一個不穩,夙嬰「撲通」跌倒在地里,泥水濺了一身,卻還是笑得那樣肆無忌憚,「听听,竟然還有人說它美?哈!可朕只覺得它惡心!惡心!」他笑得發了癲發了狂,笑得眼淚滿滿流了一臉,混著泥雨污濁不堪,「沒有人,沒有人比朕更恨這個身體……」
脂硯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忘了言語。這殘破的墓地,悲戚的雨聲以及睜著空洞的眼怯怯窺望的死魂……眼前一切的一切,影影綽綽明明滅滅,都已成了虛妄……
她知道——可她怎麼到現在才知道?皇帝——皇帝才是最不愛惜自己的人啊!他不梳發,不束冠,不穿鞋,不修邊幅邋里邋遢……只是因為,他恨透了這個身體啊……可笑的是——自己竟還要用那副如同悲憫眾生的姿態對他說︰「若你自己都不肯對自己好一些,你還指望著誰能對你好?」哈,脂硯,你難道不荒唐?
「原來,娘說的才是對的。」纏綿的雨霧里不期間勻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而後只見脂硯款步走至夙嬰身前,俯去,極其溫柔地,細致地幫他將解褪的衣衫穿好,似乎手指觸模到他冰涼的肌膚也全然不覺得難堪,「這世上,沒有人是理所當然要對你好的。即便你是皇帝。」說著這樣冷情的話,她的眼楮卻在笑,里頭是滿滿的暖意,「那麼,若我心甘情願對你好一些,你是不是該感激我?」
連說話的調子也優雅至極,甚至是帶著些許瑰妙的詩情畫意。脂硯始終都是用微笑回應著皇帝驚愕的神情,而後手腕抬起來,有那麼些自作主張地將紙傘遞交到他手里,不等他開口便起身離去了。
輕風黏霧交織成的昏黃的天色里,她柔長的背影愈來愈遠,愈來愈模糊……
翌日晚,官宴之時。華燈濯濯,琉璃玉欄上雲龍戲鳳似撲朔之景,映著一張張容光煥發的臉。放眼皆是服帖得連邊袂都舍不得起褶的官服,官帽,腰間通束了斑斕六色的金絲帶,官臣氣是極濃的。殿上三甲皆已到齊︰狀元譚亦,榜眼洛時阡以及探花水沁泠。
繡著赭色暗紋的簾縵之後坐著端莊如故的鸞姬太後,觥籌交錯是喜慶之際,她的臉上卻升起了一絲不可捉模的慍意,或許更是惱意——她完全沒有料到自己會賭輸。
瞥眸瞧見殿下那個男子撫著唇似笑非笑的神情,眼里的不悅又深了一層。
而此刻,被下了賭注的人——水沁泠,全然是一副不知者不罪的神情。這女探花不過二十才出頭,臉蛋精致且略帶些稚氣,笑起來兩頰會有深陷的酒窩,便越發顯得她嬌俏可人。而顯然——這副小巧玲瓏的模樣是極不適合著這身肥肥大大的官服的。
腦海里那用濃墨書寫的「重用」兩字重又黯淡了幾分。輕咳一聲後,鸞姬太後朝司歆使了個眼色,司歆便立刻會意地將簾縵挽起。
萬眾矚目之下,鸞姬太後攬袖盈蓮款款走了出來。
「哎?」極輕的一聲低呼是源自水沁泠那邊的,嘴里還自顧自地說著,「奇怪,太後好年輕呢。」頗有些一本正經的語氣,連神情里也多了絲嚴肅的意味。不像,真真不像——盡避從模樣上尋不出端倪,但那股幽淡如蘭的氣質,絕不是年過半百的婦人會有的啊……
她倒真是困惑得很。不妨被同排站著的洛時阡睇去輕蔑的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女人就只會用這種方式討好女人的麼?
察覺到他的目光,水沁泠便禮貌地朝對方笑了笑。那一笑,竟是極真摯,極暖實,且容不下半絲虛妄的——甚至還有那麼些沒心沒肺的感覺。
洛時阡忽然有些驚惑,且看這官場之內哪一個不是城府極深,笑得虛情又假意的?卻唯有她,還能笑得這樣實在。不禁又要好笑,這單純得毫無心機的女子——就算肚里有點墨水又怎樣?她根本不能在這魚龍混雜的官場混下去!還是早些卷了鋪蓋回家去吧。
啊、呀。水沁泠頗為無奈地聳聳肩。她好像,又笑錯了方式了呢。下意識地往不遠處的人堆投去一瞥——恰好撞見那雙旖旎含春的眼。糟糕,果真被他瞧見了……那個男子,回去定又要說她是「招搖撞騙、亂哄人心」了吧?可實際上,她只是,不擅長「笑」而已……
她的余光又往殿中央瞅去,此刻正撐著腮懶洋洋地躺在龍椅里酣睡的,自然便是皇帝了。這樣不成體統竟然都無人覺得詫異?想必也是見他昏庸慣了吧。不過……皇帝的容貌,當真有些出乎她的意外。原以為只有三弟源沂會生有那樣一張陰柔貌美的臉,倒不料皇帝的竟更甚之——卻又是,不一樣的。
確實不一樣!源沂雖偏女貌,但那氣質卻清朗得很。可皇帝的卻這樣妖冶,甚至是病態的,連身子骨都這般嬌弱似女兒家……這樣不倫不類得就好像是——強行改變了他原先的生長軌跡硬要歪生成這副模樣的——
思及此,水沁泠眸中的神色倏忽一凝。一定是的!她堅定了心里的那個念頭。可是怎麼會——怎麼會沒有第二個人發現?皇帝的身體和容貌,分明是被強行扭曲過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