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卷簾繡宮深 第二章 顧盼似昔人(1)

夜涼如水,月華半醉,蔭著池底的霧色留彩,明晃晃地照著來人輪廓分明的眉目。而這本自無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懾人的妖氣。少年的膚色極白,因而反襯得他的唇色極紅極艷。一雙媚長的眼楮更是蠱惑人心,眼尾處斜飛的紅痕,直掃入鬢角里去。

兩人就這麼面向而立。少年依舊是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態,脖子縮在大衣襟里,偶爾也用好奇的余光瞟她幾眼,然後困擾地撓撓頭,仿佛連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應付眼前的女子。

脂硯的手指微微緊了緊。不知——方才與蕭燭卿的那番談話,他究竟听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但總要試他一試——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卻是冒出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是啊,走了,走了。」夙嬰倒也回應得干脆,揮著衣袖有些氣惱地嚷嚷道,「白薔真是個吃硬不吃軟的家伙!氣死人了氣死人了!等著,下回一定用強的逼他就範——」說的「白薔」,正是皇宮里頗有名氣的歌舞伶人——亦是傳言中最得皇帝寵幸的男寵之一。

話至一半,夙嬰忽然驚疑地瞅了脂硯一眼,「你——都看見了?」語氣竟也不覺得尷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經地義——不怕她恥笑了去。

脂硯沒有回答,眸中卻隱隱有了深意。這一問一答間,試探便有了結果。其實方才那句話,她有意用了些疑問的口氣——「他走了?」便成了模稜兩可的意思。若對方當真听見蕭燭卿的聲音,定然不會是這樣的反應——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為她鋪了新的台階下。

「方才專注于琴樂,倒也未看見多少。」脂硯捋了長發,輕描淡寫地道,「他——音色不差。倒還想讓他為我配個曲兒呢。」她換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溫婉的眉目便更顯得柔和。

你其實,原本就有溫柔的一面的。夙嬰心有旁騖地想,眸光一轉,就那麼大大咧咧地與她漫談起來,「我說啊,你可別看他長得縴弱,力氣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現在還留著印子呢。」說罷還毫不避諱地伸出自己縴白的手臂給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樣曖昧的淤痕脂硯不會不認得。忍不住輕咳一聲,而後不著痕跡地岔開了話題︰「我原以為,只有我會尋來這偏僻之地。」試探的意味還在——他又是如何破了這衍毓陣的?

「哎?說起來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嬰也頗覺詫異地支起頜來,「方才我明明看著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著跳著就把那片桃樹和李樹跳沒了……」他皺皺眉,仿佛怎樣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里含糊地咕噥著,「瞧我是喝醉了酒,連眼都花了……」

如此看來,定是白薔在舞袖飛花時無意間用殘花破的陣眼?脂硯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釋得清了——畢竟自己設下的衍毓陣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這方先在試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話牽著走了?這樣順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將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鋪設的說辭里去……

忽然有種令她心驚肉跳的念頭瞬閃而過——若真如此,眼前這廝又要狡猾到何種地步,才能裝出這樣一副從容自若的神情與她周璇?難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實都是他裝出來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過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覺得悶,才會來此處奏樂,想要發泄一番。」下一刻,只見脂硯姿態優雅地攬裾而坐,抵頜望向夙嬰,眸中漸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願借酒消愁,與君共醉的。」

反客為主!那一瞬,夙嬰蒼白的臉上升起了一種難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倉惶,更像一種無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夙嬰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肆無忌憚,甚至有些癲狂,直到後來捂著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喲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當女的……」揉揉眼楮,他說得好輕描淡寫,「是啊,他們都說,我不像個男人……一個個都這樣說……」然後他垂下頭,低低地,好困惑地問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點像女人了?」

最後一句話,他有意說得很輕,似乎只要听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個字眼。但脂硯的臉色還是在瞬間起了波瀾,趕不及要下跪行禮,「民女該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識龍顏,還望陛下贖罪。」她的聲音戰戰兢兢,連同著縴瘦的身體也在顫巍巍抖著。

脂硯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這樣都糊弄不了你。夙嬰搖頭走上前去,虛扶她起身,「放心,朕還是很憐香惜玉的。尤其對于你這樣的美人。」他換上一副調笑的口吻——那副玲瓏的模樣原本就極適合嬉皮笑臉,「記住,朕不想再見你下跪了。」語氣里卻並非全是輕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敗——他是極不願看見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這一切皆被脂硯忽略了。或許心高自負的人還總是一廂情願地忽略一些明顯的東西吧。因為不願相信,便可以理所當然地說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個樂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來歷。

脂硯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莊的,且不善矯揉的,但那一笑里卻分明透出一種不可思議的媚,「民女听說,宮里的樂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後太後設宴,群臣皆至。司儀們說總要一個有女子歌舞的樂坊才說得過去,便找了幾個擅樂的姐妹們組了這麼一個樂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條不紊,似乎對皇帝曖昧的親近也並不覺得惶恐。偏那語氣又帶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意味,「畢竟只是官宴時走走場子的,官宴散了樂坊便也會散。浮萍自有其歸處,若陛下只是一時興起,還是不要的好。」

聞言,夙嬰慢條斯理地「哦」了一聲,當真沒有再問下去。

丙真還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硯在心下冷嗤一聲。倒也並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別人對她的忽視——但皇帝的審美傾向多多少少還是令她不悅的。盡避五年來她已經勉強接受了他「斷袖」的癖好——因而她從不擅自為他娶妃納後。

不覺間夜色靡靡已醉入了雲霧深處,身畔泉水是不變的溫潤,投在泉底的月光卻消瘦成孱薄的缺影。連那四目相對時偶生的一點微妙的柔情也變得蕭索起來,「時候不早,陛下還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話語,脂硯已笑著福身行退禮,「民女告辭了。」

夙嬰沒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著那縴柔的背影款款離去,他搖搖頭,百無聊賴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硯?」微涼的夜風里,有個朦朧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那聲音極輕,極柔,似還有些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

脂硯的身體陡然一僵,險些站不穩腳。不是驚,不是慌——而是氣!氣自己千試萬探,竟然——還是被他騙了?但這念頭卻在下一瞬被顛覆,只听那個聲音繼續道︰「這是……誰寫的字?」溫吞吞的,帶著些疑惑的口吻。

脂硯回過身去,看見皇帝正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麼究竟來。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跡時,驀地出手便輕巧地將它奪了過來,「這——這字可要被陛下笑話去了。」脂硯咬字無措地道,雪頰適時地飛上淡彩的妃雲。

「嗯哼?」夙嬰饒有興致地眯起眼兒,等著她的解釋。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硯別過臉淡淡地道︰「無聊的時候便將自己的名字寫了上去的。讓陛下見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著花汁黏膩不堪。這花瓣上的字跡她絕不陌生,分明是——蕭先生的啊!

「啊炳,原來你叫脂硯啊!」下一刻,只見夙嬰興奮地拍手而起,神色飛揚得像是揀到多大的寶一樣,「脂硯,脂硯。好——好——名字和人一樣好啦。」學識淺薄的他顯然是找不到動人的詞來形容,竟一連用了三個干巴巴的「好」字。

脂硯依舊笑得極淡,眉目間不減端凝,「陛下過獎了。」她為難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還要編排習舞,脂硯告辭。」她分明是急著離開,也不等皇帝開口批準便徑自退下了。

無端的愁緒皆因那兩個字再添凌亂!身後,夙嬰還在無理取鬧地朝她嚷著︰「回去回去!你們都回去吧!一個都別再回來了!」揮揮袖子,他有些泄氣地跌坐到一邊的青石上,「真是,朕身邊的美人怎麼都這麼冷淡?白薔是,蕭美人也是,連你也是……」

脂硯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棄了手心的碎紅,疾步而去。

脂硯,果真是這兩個字。方才還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來,指尖抵著手心細致地復寫著那兩個字,「脂硯,脂硯。胭脂沉硯墨方齊……」

脂硯啊,著實是個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硯里,磨成了嫵媚的書香氣,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莊如斯的,不偏愛顧盼流轉,不偏愛畫眉描黛,不說話時便更顯得出塵。但那言語里,巧笑里時常都會透出一種動人的媚,媚也如絲。

「但脂硯與蕭燭卿,其實是不一樣的……吧。」夙嬰赤腳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般毫無理由的話,「嗯哼。脂硯,其實是更絕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蕭燭卿留給她的,那一定是極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硯卻可以不留遺戀地將它狠狠揉碎,然後丟棄。

若換作蕭燭卿,定然不會如此絕情。盡避他總將自己置于旁觀者的境地,習慣了對諸事不聞不問。但他眼底的眷戀,滿腔壓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確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卻自負得很,所以可以假裝看不見……

但其實,這一切不過都是無聊的皇帝毫無根據的臆想罷了——因為那兩個字,「脂硯」,是他自己寫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課時我見過他寫字。」夙嬰端著臉笑得眉目清明,夜風將他赤果的腳踝刮得通紅,隱約有青筋凸顯出來,「脂硯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沒細看……」他又開始自說自話,語氣膩歪得仿佛話中人與他熟絡得很。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