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月华半醉,荫着池底的雾色留彩,明晃晃地照着来人轮廓分明的眉目。而这本自无心的一照,竟莫名地照出一些慑人的妖气。少年的肤色极白,因而反衬得他的唇色极红极艳。一双媚长的眼睛更是蛊惑人心,眼尾处斜飞的红痕,直扫入鬓角里去。
两人就这么面向而立。少年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脖子缩在大衣襟里,偶尔也用好奇的余光瞟她几眼,然后困扰地挠挠头,仿佛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应付眼前的女子。
脂砚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不知——方才与萧烛卿的那番谈话,他究竟听去了多少?看他的神情倒也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秘密,但总要试他一试——
“他走了。”她眸光微凝,却是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是啊,走了,走了。”夙婴倒也回应得干脆,挥着衣袖有些气恼地嚷嚷道,“白蔷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气死人了气死人了!等着,下回一定用强的逼他就范——”说的“白蔷”,正是皇宫里颇有名气的歌舞伶人——亦是传言中最得皇帝宠幸的男宠之一。
话至一半,夙婴忽然惊疑地瞅了脂砚一眼,“你——都看见了?”语气竟也不觉得尴尬,仿佛自己做的事原本就天经地义——不怕她耻笑了去。
脂砚没有回答,眸中却隐隐有了深意。这一问一答间,试探便有了结果。其实方才那句话,她有意用了些疑问的口气——“他走了?”便成了模棱两可的意思。若对方当真听见萧烛卿的声音,定然不会是这样的反应——而他如此一答,倒正好为她铺了新的台阶下。
“方才专注于琴乐,倒也未看见多少。”脂砚捋了长发,轻描淡写地道,“他——音色不差。倒还想让他为我配个曲儿呢。”她换了副玩笑的口吻,原本温婉的眉目便更显得柔和。
你其实,原本就有温柔的一面的。夙婴心有旁骛地想,眸光一转,就那么大大咧咧地与她漫谈起来,“我说啊,你可别看他长得纤弱,力气可也大得很,瞧我手上到现在还留着印子呢。”说罢还毫不避讳地伸出自己纤白的手臂给她看上面的淤痕。
那样暧昧的淤痕脂砚不会不认得。忍不住轻咳一声,而后不着痕迹地岔开了话题:“我原以为,只有我会寻来这偏僻之地。”试探的意味还在——他又是如何破了这衍毓阵的?
“哎?说起来可也真古怪得很呢。”夙婴也颇觉诧异地支起颌来,“方才我明明看着他在花下跳舞的,怎跳着跳着就把那片桃树和李树跳没了……”他皱皱眉,仿佛怎样都想不明白,便索性大方地忽略掉了,嘴里含糊地咕哝着,“瞧我是喝醉了酒,连眼都花了……”
如此看来,定是白蔷在舞袖飞花时无意间用残花破的阵眼?脂砚心下了然,如此便解释得清了——毕竟自己设下的衍毓阵可不是任何人都能破的。然而……她忽然有些疑惑不安,明明是自己这方先在试探,他一答,反而像是被他的话牵着走了?这样顺理成章得就好像是——他故意要将她引到自己的精心铺设的说辞里去……
忽然有种令她心惊肉跳的念头瞬闪而过——若真如此,眼前这厮又要狡猾到何种地步,才能装出这样一副从容自若的神情与她周璇?难道那五年的昏君其实都是他装出来的?
清澈的眸子倏忽掠过一抹精光,清冷如刃,“我原也是觉得闷,才会来此处奏乐,想要发泄一番。”下一刻,只见脂砚姿态优雅地揽裾而坐,抵颌望向夙婴,眸中渐起了盈盈的笑意,“料想妹妹也是性情中人,更情愿借酒消愁,与君共醉的。”
反客为主!那一瞬,夙婴苍白的脸上升起了一种难以置信的神情——像怔忡,像仓惶,更像一种无法言喻的怨恨……她竟然可以——她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夙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肆无忌惮,甚至有些癫狂,直到后来捂着自己的肚子直喊“疼”,“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你竟然——竟然也把我当女的……”揉揉眼睛,他说得好轻描淡写,“是啊,他们都说,我不像个男人……一个个都这样说……”然后他垂下头,低低地,好困惑地问了自己一句,“奇怪,朕究竟哪一点像女人了?”
最后一句话,他有意说得很轻,似乎只要听者稍不留神便可以忽略掉其中的一个字眼。但脂砚的脸色还是在瞬间起了波澜,赶不及要下跪行礼,“民女该死。是民女愚昧,有眼不识龙颜,还望陛下赎罪。”她的声音战战兢兢,连同着纤瘦的身体也在颤巍巍抖着。
脂砚你啊,果然也是狡猾得很呢——这样都糊弄不了你。夙婴摇头走上前去,虚扶她起身,“放心,朕还是很怜香惜玉的。尤其对于你这样的美人。”他换上一副调笑的口吻——那副玲珑的模样原本就极适合嬉皮笑脸,“记住,朕不想再见你下跪了。”语气里却并非全是轻佻,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挫败——他是极不愿看见她朝自己下跪的。
但这一切皆被脂砚忽略了。或许心高自负的人还总是一厢情愿地忽略一些明显的东西吧。因为不愿相信,便可以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假的。
“你究竟是——哪个乐坊的?”皇帝忽然好奇起佳人的来历。
脂砚抿唇笑了一笑,她原本是端庄的,且不善矫揉的,但那一笑里却分明透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媚,“民女听说,宫里的乐坊都是只有男伶的。三日后太后设宴,群臣皆至。司仪们说总要一个有女子歌舞的乐坊才说得过去,便找了几个擅乐的姐妹们组了这么一个乐坊。”
她神色自若,回答得有条不紊,似乎对皇帝暧昧的亲近也并不觉得惶恐。偏那语气又带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意味,“毕竟只是官宴时走走场子的,官宴散了乐坊便也会散。浮萍自有其归处,若陛下只是一时兴起,还是不要的好。”
闻言,夙婴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当真没有再问下去。
丙真还是男人于他更有吸引力些。脂砚在心下冷嗤一声。倒也并非她自恃貌美便容不下别人对她的忽视——但皇帝的审美倾向多多少少还是令她不悦的。尽避五年来她已经勉强接受了他“断袖”的癖好——因而她从不擅自为他娶妃纳后。
不觉间夜色靡靡已醉入了云雾深处,身畔泉水是不变的温润,投在泉底的月光却消瘦成孱薄的缺影。连那四目相对时偶生的一点微妙的柔情也变得萧索起来,“时候不早,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善解人意的话语,脂砚已笑着福身行退礼,“民女告辞了。”
夙婴没有留她,更已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挽留。看着那纤柔的背影款款离去,他摇摇头,百无聊赖地俯身拾起地上的一片落花,凝眸片刻,忽然有了很好的主意——
“脂……砚?”微凉的夜风里,有个朦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声音极轻,极柔,似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试探性质。
脂砚的身体陡然一僵,险些站不稳脚。不是惊,不是慌——而是气!气自己千试万探,竟然——还是被他骗了?但这念头却在下一瞬被颠覆,只听那个声音继续道:“这是……谁写的字?”温吞吞的,带着些疑惑的口吻。
脂砚回过身去,看见皇帝正专注地盯着手中的那枚花瓣,似要瞧出什么究竟来。不由得重又走上前,而待她看清那花瓣上的字迹时,蓦地出手便轻巧地将它夺了过来,“这——这字可要被陛下笑话去了。”脂砚咬字无措地道,雪颊适时地飞上淡彩的妃云。
“嗯哼?”夙婴饶有兴致地眯起眼儿,等着她的解释。
手指用力揉碎了那片花瓣,脂砚别过脸淡淡地道:“无聊的时候便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的。让陛下见笑了。”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混着花汁黏腻不堪。这花瓣上的字迹她绝不陌生,分明是——萧先生的啊!
“啊炳,原来你叫脂砚啊!”下一刻,只见夙婴兴奋地拍手而起,神色飞扬得像是拣到多大的宝一样,“脂砚,脂砚。好——好——名字和人一样好啦。”学识浅薄的他显然是找不到动人的词来形容,竟一连用了三个干巴巴的“好”字。
脂砚依旧笑得极淡,眉目间不减端凝,“陛下过奖了。”她为难地望了一眼天色,“明日一早还要编排习舞,脂砚告辞。”她分明是急着离开,也不等皇帝开口批准便径自退下了。
无端的愁绪皆因那两个字再添凌乱!身后,夙婴还在无理取闹地朝她嚷着:“回去回去!你们都回去吧!一个都别再回来了!”挥挥袖子,他有些泄气地跌坐到一边的青石上,“真是,朕身边的美人怎么都这么冷淡?白蔷是,萧美人也是,连你也是……”
脂砚眸中神色微冷,心口被一股莫名的怨怒堵得慌,索性弃了手心的碎红,疾步而去。
脂砚,果真是这两个字。方才还在喋喋抱怨的少年忽然得意地笑了起来,指尖抵着手心细致地复写着那两个字,“脂砚,脂砚。胭脂沉砚墨方齐……”
脂砚啊,着实是个很美的名字。如同胭脂糅碎在砚里,磨成了妩媚的书香气,便如同她的人——明明是端庄如斯的,不偏爱顾盼流转,不偏爱画眉描黛,不说话时便更显得出尘。但那言语里,巧笑里时常都会透出一种动人的媚,媚也如丝。
“但脂砚与萧烛卿,其实是不一样的……吧。”夙婴赤脚踩上青石,有些像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般毫无理由的话,“嗯哼。脂砚,其实是更绝情的。”
是的,比如揉碎了那朵花——倘若那真是萧烛卿留给她的,那一定是极端不舍得她,想要挽留她的。脂砚却可以不留遗恋地将它狠狠揉碎,然后丢弃。
若换作萧烛卿,定然不会如此绝情。尽避他总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境地,习惯了对诸事不闻不问。但他眼底的眷恋,满腔压抑的相思以及那欲晦又明的情意,确是不容被忽略的啊!偏他意中的姑娘却自负得很,所以可以假装看不见……
但其实,这一切不过都是无聊的皇帝毫无根据的臆想罢了——因为那两个字,“脂砚”,是他自己写到花瓣上去的。
“幸好今日上课时我见过他写字。”夙婴端着脸笑得眉目清明,夜风将他赤果的脚踝刮得通红,隐约有青筋凸显出来,“脂砚你啊,又大意了。呵呵,倒也幸好你没细看……”他又开始自说自话,语气腻歪得仿佛话中人与他熟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