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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簾繡宮深 第二章 顧盼似昔人(2)

確實,蕭燭卿的字本是極不容易模仿到神似的。那股超然若仙的靈秀之息,原本也絕非他這般貪戀紅塵情愛的人所能企及。幸而質軟的花瓣不似紙箋,很容易便模糊掉這兩個字里頭的神韻,唯留形在——恰皇帝又是很善于弄虛作假的。

還在五年前,當初涉簾政的「太後」還有耐心教他為政之道時,他便喜歡四處模仿字體去抄那些枯瑣如經書般的文字,于是理所當然地被她認為是請來了「後宮」里的抄手。他也懶得解釋,或許當時更是覺得,這樣糊弄著她是件了不得的事——這樣一位聰慧且心高氣傲的女子,他總會固執地想要同她使些壞,唱些反曲兒。不想到後來竟也成了一種習慣。

而等到她終于也對自己失去耐心,連不得已時的相見都覺得不甚厭煩之後,才真正發現藏于心底那種若有所失的悵然……

然而失落又怎麼樣呢?他雖習慣了將那些莫須有的關懷都當成是對自己的好,同于在失去之後可以痴守著一些值得惦念的東西——「皇帝總是很善于自作多情的。」似乎將這話說得理直氣壯也絲毫不為過。但同樣,他們都不善于真正去求得那些東西……

這樣漫無邊際地想著,不覺光陰溜得也急,待回過神時,早不知是幾更天了。連那白蒙蒙的一撇月影兒也覺得困倦,瑟縮著躲進雲層里,「啊……果真是很晚了。」夙嬰抬手遮去了一個哈欠,忽然吃痛地「嘖」一聲——那暗自掐在手臂上的淤痕真是疼得很吶!

「自作孽啊,不可活。」他嬉罵著跳下青石,攬著寬大的衣擺優哉游哉地往外面踱去。

沿途翩躚著落紅無數,疊織著半遮面的月華鋪成了新砌的徑,這樣軟馥得似乎腳下稍稍用力便會陷進去。今晚的花可真是分外的嬌艷啊,從來就沒見它們開得這樣歡喜過。看得皇帝的心里也豁然一片澄明——以至于那突生的念頭也跟著肆無忌憚地滋長起來,撐出了那窄小的一方地。

皇帝還是極善于胡鬧的。嗯哼,毋庸置疑呢。明日,他是會有所行動的吧……

翌日,臨近辰時,箜?樂坊。

「憑欄獨看青梧黃。簾卷遮紅妝。高樓獨上尋北雁,雁過書未見。君去三載妾意涼,塵落誰肯賞孤芳?斂眉痕聚攜愁歸,歸家奴兒忙。空閨怎將寂寞嘗,不覺紅淚濕嵐裳……」

由司儀們新組成的女子樂坊里,絲竹聲聲入耳。隨處可見玉貌佳人們水袖弄風,清喉吟歌尚不覺休。一旁,總管州鶧恭謹地將歌舞樂伎的名單遞交到皇帝手里。便見粉紫色的秀箋上,間或列名的張姓、李姓「脂硯」格外顯眼。

「不知——陛下要尋的是哪個脂硯?」州鶧適時地輕問了一聲。心下卻在暗啐這昏君可真是胡來得很,大清早的不去上朝面見群臣,卻一臉悠閑地尋來這偏僻的箜?樂坊,還專門是為一個叫「脂硯」的女子——且用那副善媚的神情喚得這般曖昧,其用意實也昭然!

只不過——今日這樂坊里喚作「脂硯」的女子可著實不少,怕是要讓他無功而返了吧?

丙然,下一刻,便見夙嬰粗暴地將那張名單揉成一團丟于地上,轉身不滿地指著眾人嚷道︰「你們——你們——氣死朕了!一個個叫這名!俗!大俗!真是俗到家了!」他氣得直跳腳,甚至不顧龍尊地大罵粗口,「混奴才!你們爹娘都不會取其他名字了嗎?」

聞君暴言,那些無故被牽罵到的歌舞伎們面面相覷,而後擺出一副只有她們自己心領神會的表情。她們的眼底藏著不著痕跡的笑,甚至有些嘲諷的意味。

而皇帝本人卻對這樣大逆不道的行徑視若無睹,依舊自顧自罵得酣暢︰「一群蠢貨!朕一見著你們就心煩!下回再不來了!不來了!哼!」他氣呼呼地一揮袖子,揚長而去。走出去的時候不知怎的一個趔趄,臉面朝地——竟就這麼形象盡失地摔倒在眾人面前!而他竟也絲毫不覺得龍威被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走開了。

皇帝還未走出多遠,不知身後哪位舞伎「哧」地笑出了聲,而後那笑聲漸漸擴散,甚至是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終于沸騰成一片嘲嘩,「嘻……昏君……真是昏君……」

連這群地位最低的歌舞伎們,都可以這般明目張膽地恥笑一位君王——太後執政果真是開明得很吧?前方,夙嬰的眼里閃過一絲莫名的晦黯,然後紅唇一抿,輕輕地嬉笑起來。

炳……他是昏君,又如何?他根本就不想當這個皇帝!何況頤安王朝已有這樣賢明愛才的太後在——她是絕不會置整個江山于不顧的……這樣就夠了,夠了不是嗎?

陽光在頭頂綻放開圈疊的漪紋,愜意地沿著苑子里朝南花樹的輪廓往上爬,轉瞬便將皇宮四圍的殿苑都連成柔黃色的一線。皇帝玲瓏的臉上升起了一種洋洋自在的喜氣。他開始背著雙手幾步一跳地往前走,听見不遠處有道清亮的聲音傳來︰「脂硯——薛脂硯——」

「哎——司歆姑娘?」听听,還當真有人回答了!如今這宮廷里到處都有叫脂硯的人。呃等等——司歆,可不正是她的貼身丫鬟麼?

嗯哼,事情似乎越來越有趣了。眯起媚長的眼兒,皇帝頗有興致地開始偷听起來。

「司歆姑娘……」那被喚作「薛脂硯」的黃衣宮女見四顧無人,悄聲貼近了司歆的耳朵道︰「你說,太後為何忽然讓我們改了名字啊?」

司歆掩唇笑了笑,清秀的眉目自現貴氣。她雖只是個丫鬟,卻也從主子那承來了不少的端莊與靈慧,「你可不知,太後本是為了護一對有情人呢。」她壓低了聲音,開始亦真亦假地同她透露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你可知道皇帝的新老師,蕭燭卿蕭先生?」

「對啊,蕭先生與箜?樂坊的新任樂官——脂硯,本是極好的一對的……怎料那偏愛男色的皇帝相中了蕭先生,偏要來攪和……昨晚被他瞧見蕭先生與脂硯幽會的一幕,知道了她的名字和身份,準備來尋她算賬的……」

「哎呀可不是呢,要命的很吶……幸太後心善,憐惜這對有情人,才會出此下策——暗中辭了真正的脂硯,換了這麼多假脂硯來混淆視听的……」

「是啊,太後可真是觀音轉世菩薩心腸政廉心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夙嬰顯然是樂于為她再添許多瑰麗的贊辭的。脂硯,果真是狡猾的很吶——利用宮女們好論是非的天性不露痕跡地宣揚開這麼一件事,不止能逼他知難而退,更能靠自己無瑕的善舉拉攏人心。

他大致已經料到太後是怎樣告訴司歆的了︰昨晚不慎讓皇帝瞧見了「自己」與蕭燭卿相會的一幕,情急之下便虛編了個「樂伎」的身份,恐怕心懷嫉恨的他真會尋釁至樂坊……

是呵!依她的性子——脂硯那樣心高自負,定也不會告訴自己的貼身丫鬟皇帝本是對她有曖昧之意——卻是說成對蕭燭卿的。定是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笑話吧?哈!原來被昏君相中是這樣可笑的,也可恥的事……

唇邊的笑意不覺間沾染了自嘲之意,而那自嘲漸漸凝成一抹深深的苦澀以及某種不可名狀的恨意也從漆黑的瞳仁深處悄然蔓延開來,沉浮不定。夙嬰的手指微微捏緊——分明是隱忍著莫大的怨怒——而後松開,驀然一轉身就大步往金鑾殿走去。

真好!炳!做得真真好!脂硯,朕倒要看看你究竟還能做到怎樣的地步?

此刻,金鑾殿,太後垂簾,群臣進諫。薄薄一道白紗幃,遮住了簾後鸞姬太後端妍的眉目。太後早已不再年輕,唇角隱約牽出了細長的笑紋,卻依舊不減當年紅妝盛華的風韻。

眼下,鬢生華發的左大臣上官正手持玉笏聲聲力竭︰「太後明鑒!如今瀲水城一統武林且其城主自封為皇,意在與朝廷相抗衡!還望太後能夠早日遣兵將之剿滅了才好!」

上官才說完,身後立時便有許多官員擁呼而起︰「望太後早日遣兵剿滅瀲水城啊!」

紗幃後,狹長的鳳眸掠過一抹異樣的鋒華,盡避心下早已有了定數,鸞姬太後卻有意沉思良久才緩緩地開口道︰「上官愛卿所言極是,然——」

「上官大人所言固然不虛,但‘遣兵剿城’一說,臣實難苟同。」一個清越帶笑的聲音不期間介入,略顯唐突地打斷了太後的言語。微微瞥眸,那個形貌亮麗,卻偏愛歪著嘴角笑得雲霧沌沌的男子,正是右大臣修屏遙。

眾人皆知,如今朝廷貌合神離,上官與修屏遙穩駐兩方營地勢不兩立,常于金鑾殿上互爭鋒芒。而這兩個人,一個眉目清明,端的是一骨子凜然正氣,自然是老臣上官。

而另一個——且看那副笑里含春媚自生,眸光還總是流忽不定的模樣便顯得深不可測許多,便是修屏遙。瞧他光鮮迤邐的外表卻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景,真可謂——「年輕有為」。

民間百姓還特意為這兩位權臣編了個謠曲兒,曲兒唱道︰若想為清官,對著上官喝清酒;若想為富臣,追著修屏遙走。

一听修屏遙開口,鸞姬太後的眉頭也不由得微微蹙起,「不知修愛卿有何高見?」口氣里多多少少是有些不悅的。

「正所謂——和氣生財。臣以為,朝廷與武林當以‘和’為貴。」字字清晰如珠潤,修屏遙眸中的笑意亦不減半分。

「是啊,修大人的眼里只容得下一個‘財’字。」上官冷哼一聲,倨傲地別過臉去,仿佛連看著他都會覺得是污了自己的一身正氣。

听出他語氣里分明的鄙夷之意,修屏遙竟也不覺得難堪,依舊自顧自笑得閑然自得,「臣听聞,瀲水城一統江湖尚不過五載,連那城主的位置都沒坐熱,又豈敢公然與朝廷為敵?倒不如——」他別有用意地朝簾後瞟去一眼,唇角的笑意忽發森冷起來,偏嘴里說的卻還是那般善意的,撫慰人心的話,「施些恩惠于他,再與他簽個什麼狀子,就這麼相安無事,最好。」

鸞姬太後微眯起眼,啟唇正要開口時,忽見一道縴瘦的黃影從內簾里沖出來,扯開了嗓門朝著殿下的群臣喊︰「告訴朕——你們誰家還有叫脂硯的!統、統、告、訴、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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