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戲台子正連場上演《西廂記》,她是在說戲呢!
「一開始就要跳牆會鶯鶯,後來又怎麼‘始亂終棄’了,這種人居然也能算是男人嗎!」她罵道,然後轉過頭恨恨地問那郭神醫,「神醫,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
「對是對,不過——」郭神醫捻須思忖了一陣,道︰「這樁事,實則崔鶯鶯自己也有錯啊。一個姑娘家,實在不應該太輕浮,太過于主動。夜會張生就埋下了禍害的種子啊!」
「哎,一個姑娘家,太主動了!便宜沒好貨,男人上手太便宜了,還會珍惜嗎!」趙六也附和道。
便宜貨?雲蘿氣得牙癢癢,正想發標,卻有一人打橫沖出來擋住了她。
「郭神醫,上好的金創藥,你先給我弄十斤!藥錢少不了你的!」
定晴一看,原來是捕快孫七!
「十——斤?什麼傷這麼重,要十斤藥啊?不死都給你藥吃撐死了!」雲蘿手上握著拳,正沒有落處,就重重地砸到孫七的胸口上。
「嗨,還不是你闖的禍,我給你說,要是那個杜千戶有什麼,這回你可就要完蛋了!」孫七揉著胸口惋惜地道,「可惜了,咱們陸安州唯一的正義女捕快!」
「喂!你把話說清楚,我怎麼就要完蛋了?」雲蘿眨眨眼,問道。
「你做什麼不好,敢行刺西廠掌刑千戶,你不完了誰完了?搞不好我跟趙六連你爹,也和你一塊兒完了!誅連九族!」孫七苦著臉埋怨道。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杜宇他——被人行刺了?」
雲蘿大吃一驚。她的醉勁兒剛才緩過來,本欲趕過去看看情況,忽然間心念電轉,想起杜宇方才和她說過的那些話,包括他曾經不止一次說出他喜歡自己。
突然覺得尷尬又害怕,擔心一切都只是因了自己的幻覺,擔心見到他後一切都會發生改變。
遲疑了一會兒,孫七已經帶郭神醫匆匆離去了。
直至傍晚,依然不見他們帶消息折回,也沒有西廠緹騎前來捉拿她問罪,這證明杜宇的傷勢並不如孫七所說的嚴重,心上懸著的大石頭才放下了。
「我則見赤焰焰長空噴火,怎能夠白茫茫平地生波?望一番雲雨來,空幾個雷霆過;只落得焦煮海煎河。料著這露水珠兒有幾多,也難與俺相如救渴。」
雲蘿站在田陌上唱歌,而周汝昌則挽起褲腿,站在水田里幫助農夫將新開挖的渠水引灌到田里。
炎炎的烈日蒸得他背脊上冒起青煙,半截子布褂都濕透,月兌下來一擰,全是汗,把土地都打濕了。
這是杜宇遇刺後的第三天。
周汝昌忽然輕車簡從來到秦城,說是附近旱情加重,想要到農田里去巡視,雲蘿自然做了隨從。
驛站幾個小當差的,來來回回地在田梗上奔跑。有的拿油紙傘,有的端冰鎮酸梅湯,嘴上喊著「周大人快上來歇歇」,可是周汝昌全然不理,只是一面忙著農活,嘴上有一句沒有一句地對雲蘿說著話。
「听說你那個手帕交沒能逃出城去。她想折回觀花樓救你,誰知道傷了杜千戶。你爹,在與西廠的人交手時腿受了點輕傷,正好撞上興王府李嬤嬤的車駕,他們將你爹送去王府養傷了。」
「多謝大人告知!」雲蘿對著周汝昌的背影一拱手,心中則暗罵道︰裝腔作勢偽君子,其實和杜宇還不是一丘之貉!
「這些年你……」他忽然停下手,起身回視雲蘿。臉上帶著些歉意,仿佛想問什麼,終于沒有問出口。
「你也不必言謝,本堂沒有為你做過什麼。須當小心那個杜千戶,你在陸安的日子呆得長,外面走動的日子短,不知道西廠是干何營生的。若是不信,待下一次見到他,可能就會完全不認識這個人了!」
他說完就繼續埋頭干活,不多時便把一個水渠清理通暢了,又踩著淤泥轉到另一面去忙活。
雲蘿知他說的絕非假話,心中突地一沉。杜宇既然在江湖上有個「血烏鴉」的外號,又豈是給人白叫的?
正在這時,孫七慘白一張臉,氣喘吁吁地跑來。
「不好了!姓杜的帶著人正在陸安城中鬧事,你爹現在不在,你得趕緊過去啊!」
「有什麼事,難道叫我去替他操辦後事?再說了,他只是手臂受傷,又沒死!」雲蘿粗聲嘎氣地說。
譚一妹實在是太魯莽!就算暫時逃不出秦城,也不必大白天的甘冒殺身之險去觀花樓。要是她給杜宇捉到,那老爹為她與西廠番子交手所受的傷、流的血,豈不是都白廢了!
「哎喲我的姑女乃女乃,你怎麼還在使小性子呢?出了大事啊,大事!」孫七跺著腳說。
「有什麼大事?」雲蘿瞄了他一眼。
「那家伙借口亂黨作祟,正帶著手下那十幾號人,連同附近衛所借來的幾十名弓箭手堵住了西街的出口,要放火、燒街、殺人!」
「放火,燒街,殺人?他敢!」
雲蘿眉毛一豎,大聲沖正躬腰在田間勞作的人叫道︰「除非咱陸安的知州老爺死斷了氣,否則他西廠再怎麼囂張,也不能隨便殺咱們秦城的老百姓!」
田中那人聞言脊背一僵,隔了好久,才緩慢地旋過頭來。
「嘩啦——」一個裝滿火油的罐子被人重重碎在地面上,跌了個稀巴爛。火油亂濺到地上,立即踫上了先前引燃的那道「火線」。又是「嘩啦」一聲,跟著「轟」的一下,半人高的火苗子似利刀劈出,剎時將街道一分為二,紅紅的火苗似巨大火蛇迎風狂舞著。
隨著一個個的火油罐子被砸開,烈日下無數條火舌瘋狂地朝四方八面吞吐,伴隨街道中間巨型火鼎中燃燒的骸鼻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惡臭,以及那令人心膽俱裂的「 叭」聲,噬血貪婪地舌忝向周圍的人群。
霎時,人群中哭喊一片,人們似受驚的動物般四散奔逃,哀聲不絕于耳。但過不多時,又紛紛被街道四圍高樓上射下的箭雨逼回。
街道上所有人都成了待宰的羔羊!而那個下達泯滅人性的命令的人,此時卻高據樓頭,饒有興致地喝著茶水,雙眼似一只獵食的鷹隼,又似一個頑皮的孩子般好奇地睜大著。
仿佛這並不是一場殺戮,只是一場可以給他帶來無上屠戮快感的游戲而已。
「火里有人!周大人,快!快救人!」
雲蘿邊嘴里邊焦急地喊著,拼命地用剛從地上撿來的布褂去撲滅那火苗子,可火焰實在竄得太快,太高,她手中的布褂很快燃了起來,幾乎把她自己也點著。
「螳臂擋車,簡直發瘋!」這時,在樓上看戲的家伙終于發話了。
他的語調清冷,音量並不特別大,但卻能讓他腳下所有的人听得清楚明白。
「你才瘋了!杜宇,你還不快叫他們停手,想燒死這里所有的人麼?」雲蘿焦急而笨拙地想要撲滅火焰,但她根本無能為力。
「燒死所有人?這個提議也不錯。」杜宇緩慢地重復著雲蘿說過的話,靜默了一陣,然後抬起纏著白布條的右臂。
原本被布條勒住的傷口,就在雲蘿出現的那一瞬間迸裂了,此時正在白布上浸潤出殷紅的血漬。
「可是你怎麼只關心別人的死活,而不關心我呢?就在兩天前,我差一點就死了……」
他的語調盡可能地輕柔哀怨,想要博取雲蘿的同情,卻發現雲蘿完全沒有在听他說話。她只是看著火魔吞噬鼎中骸鼻,扔掉手中已經燃盡了的破布褂子,呆若木雞。
于是,他用牙齒咬住臂上的布結子,又將裹傷的布條拉緊了些,笑開了。
「譚一妹——這些你都看到了麼?要是再不出來,我只好殺光、燒死這里所有的人,讓他們全都給你陪葬,以慰你孤身獨處的寂寞!」他用一種近乎悲憫的語調對隱身暗處的人高叫。說到這里,忽然展開了雙臂,哈哈大笑起來,「想想看,這麼多人!有老人,還有小孩子……嘖嘖,我可算是待你不薄了。」
「杜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是強盜!怎和可以這樣草菅人命!」周汝昌跨上前來忿然叫道,脖子上青筋。
他本來一直躲在人叢中不曾說話,此時也忍無可忍了。
有心想要阻止杜宇的瘋狂,可惜他這次到秦城巡視,只帶了兩名隨從。就算現在立即去調集捕快班,也對付不了杜宇引來的那些弓箭手。
「笑話!周大人你也是朝廷命官,難道你不知道,但凡涉嫌謀逆,本千戶都絕對有權先斬後奏麼?」杜宇戾聲說道。
話音尚未落地,猛地將手中茶碗向下一擲,正好摔到周汝昌的腳邊。
茶碗「叭噠」一聲,粉身碎骨。滾燙的茶湯濺了一地。事出突然,周汝昌居然驚厥倒地!于是人群中又是驚呼一片。
雲蘿不及顧看周汝昌,怒指樓上的杜宇大聲喊道︰「杜宇你別太過分了!你就不怕我爹告訴你師傅,叫他來清理門戶嗎!」
憑她的判斷,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對自己的師傅有幾分敬畏。
丙然,杜宇立即了變顏色。
「雲妹,你又何必為難我呢?你明明知道我這不過是公事公辦。再說,要是真的讓我師傅來清理門戶,你又會舍得麼?」
雲蘿正想斥責他的無恥,誰料他原本怯弱的目光陡然轉厲,猛地將左臂對樓下番子們一揮。
「兄弟們都給我听好了!譚一妹要是還不出來,你們就把最前面那個小孩子給我扔進火盆子里烤了‘兩腳羊’!她要是再不出來,你們就每隔半炷香往火里扔一個!直到把這里的人全都扔進火堆里為止!」
雲蘿霍然回頭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兩名番子正在同一名女婦搶奪著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童。
拔出腰刀,正要上前阻止,剛往前沖了兩步,突然腿彎一痛,不知被什麼東西擊中,立時跪地不起。
「大明律例,凡阻止東西二廠番役辦案者,一概按謀逆論處,誅連九族!」杜宇垂頭專注地檢視著自己帶傷的手臂。
「你這畜牲……」
罷罵了半句,忽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腦中又閃過杜宇在觀花樓上彈三弦高唱「人世難逢開口笑」的樣子。
直到這時,她才明白周汝昌先前在田頭所說的那番話。
說不什麼坦蕩襟懷,平生不欠虧心債。全是假的!這個杜宇雕心鷹爪,本性實在與他不羈的表相相去太遠了!
「哎,你可千萬別這麼說。」杜宇縱聲大笑,打斷了她的怒罵,「咱們是什麼關系。我要是畜牲,你又是什麼呢?」
「我是什麼?我就是要打你這頭畜牲的獵人!」雲蘿怒火攻心,渾身發抖,仰起頭來罵道,「你們這幫西廠出來的王八蛋,成天只知道吸民脂,喝民血,天生的強盜,地養的奸臣。你們到處‘打樁’,誣陷良人,還你跟那個姓谷的狗……」
「閉嘴!」
「住口!」
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叫道。
「你這個大膽狂妄的……」杜宇一手扶著樓欄,一手指著雲蘿,臉色變了數變,終于把後面的「逆賊」二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再罵,可別怪本千戶反臉無情!」
「雲蘿,真的不能再罵了。再罵,連你也成‘亂黨’了。」
這時,一個身型苗條的藍衫女子從人叢中擠出來。雲蘿扭頭一看,正是譚一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