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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有佳人甘作贼 第四章 流雪照芳春(2)

镇上戏台子正连场上演《西厢记》,她是在说戏呢!

“一开始就要跳墙会莺莺,后来又怎么‘始乱终弃’了,这种人居然也能算是男人吗!”她骂道,然后转过头恨恨地问那郭神医,“神医,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对是对,不过——”郭神医捻须思忖了一阵,道:“这桩事,实则崔莺莺自己也有错啊。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应该太轻浮,太过于主动。夜会张生就埋下了祸害的种子啊!”

“哎,一个姑娘家,太主动了!便宜没好货,男人上手太便宜了,还会珍惜吗!”赵六也附和道。

便宜货?云萝气得牙痒痒,正想发标,却有一人打横冲出来挡住了她。

“郭神医,上好的金创药,你先给我弄十斤!药钱少不了你的!”

定晴一看,原来是捕快孙七!

“十——斤?什么伤这么重,要十斤药啊?不死都给你药吃撑死了!”云萝手上握着拳,正没有落处,就重重地砸到孙七的胸口上。

“嗨,还不是你闯的祸,我给你说,要是那个杜千户有什么,这回你可就要完蛋了!”孙七揉着胸口惋惜地道,“可惜了,咱们陆安州唯一的正义女捕快!”

“喂!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就要完蛋了?”云萝眨眨眼,问道。

“你做什么不好,敢行刺西厂掌刑千户,你不完了谁完了?搞不好我跟赵六连你爹,也和你一块儿完了!诛连九族!”孙七苦着脸埋怨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杜宇他——被人行刺了?”

云萝大吃一惊。她的醉劲儿刚才缓过来,本欲赶过去看看情况,忽然间心念电转,想起杜宇方才和她说过的那些话,包括他曾经不止一次说出他喜欢自己。

突然觉得尴尬又害怕,担心一切都只是因了自己的幻觉,担心见到他后一切都会发生改变。

迟疑了一会儿,孙七已经带郭神医匆匆离去了。

直至傍晚,依然不见他们带消息折回,也没有西厂缇骑前来捉拿她问罪,这证明杜宇的伤势并不如孙七所说的严重,心上悬着的大石头才放下了。

“我则见赤焰焰长空喷火,怎能够白茫茫平地生波?望一番云雨来,空几个雷霆过;只落得焦煿煿煮海煎河。料着这露水珠儿有几多,也难与俺相如救渴。”

云萝站在田陌上唱歌,而周汝昌则挽起裤腿,站在水田里帮助农夫将新开挖的渠水引灌到田里。

炎炎的烈日蒸得他背脊上冒起青烟,半截子布褂都湿透,月兑下来一拧,全是汗,把土地都打湿了。

这是杜宇遇刺后的第三天。

周汝昌忽然轻车简从来到秦城,说是附近旱情加重,想要到农田里去巡视,云萝自然做了随从。

驿站几个小当差的,来来回回地在田梗上奔跑。有的拿油纸伞,有的端冰镇酸梅汤,嘴上喊着“周大人快上来歇歇”,可是周汝昌全然不理,只是一面忙着农活,嘴上有一句没有一句地对云萝说着话。

“听说你那个手帕交没能逃出城去。她想折回观花楼救你,谁知道伤了杜千户。你爹,在与西厂的人交手时腿受了点轻伤,正好撞上兴王府李嬷嬷的车驾,他们将你爹送去王府养伤了。”

“多谢大人告知!”云萝对着周汝昌的背影一拱手,心中则暗骂道:装腔作势伪君子,其实和杜宇还不是一丘之貉!

“这些年你……”他忽然停下手,起身回视云萝。脸上带着些歉意,仿佛想问什么,终于没有问出口。

“你也不必言谢,本堂没有为你做过什么。须当小心那个杜千户,你在陆安的日子呆得长,外面走动的日子短,不知道西厂是干何营生的。若是不信,待下一次见到他,可能就会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

他说完就继续埋头干活,不多时便把一个水渠清理通畅了,又踩着淤泥转到另一面去忙活。

云萝知他说的绝非假话,心中突地一沉。杜宇既然在江湖上有个“血乌鸦”的外号,又岂是给人白叫的?

正在这时,孙七惨白一张脸,气喘吁吁地跑来。

“不好了!姓杜的带着人正在陆安城中闹事,你爹现在不在,你得赶紧过去啊!”

“有什么事,难道叫我去替他操办后事?再说了,他只是手臂受伤,又没死!”云萝粗声嘎气地说。

谭一妹实在是太鲁莽!就算暂时逃不出秦城,也不必大白天的甘冒杀身之险去观花楼。要是她给杜宇捉到,那老爹为她与西厂番子交手所受的伤、流的血,岂不是都白废了!

“哎哟我的姑女乃女乃,你怎么还在使小性子呢?出了大事啊,大事!”孙七跺着脚说。

“有什么大事?”云萝瞄了他一眼。

“那家伙借口乱党作祟,正带着手下那十几号人,连同附近卫所借来的几十名弓箭手堵住了西街的出口,要放火、烧街、杀人!”

“放火,烧街,杀人?他敢!”

云萝眉毛一竖,大声冲正躬腰在田间劳作的人叫道:“除非咱陆安的知州老爷死断了气,否则他西厂再怎么嚣张,也不能随便杀咱们秦城的老百姓!”

田中那人闻言脊背一僵,隔了好久,才缓慢地旋过头来。

“哗啦——”一个装满火油的罐子被人重重碎在地面上,跌了个稀巴烂。火油乱溅到地上,立即碰上了先前引燃的那道“火线”。又是“哗啦”一声,跟着“轰”的一下,半人高的火苗子似利刀劈出,刹时将街道一分为二,红红的火苗似巨大火蛇迎风狂舞着。

随着一个个的火油罐子被砸开,烈日下无数条火舌疯狂地朝四方八面吞吐,伴随街道中间巨型火鼎中燃烧的骸鼻发出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以及那令人心胆俱裂的“噼叭”声,噬血贪婪地舌忝向周围的人群。

霎时,人群中哭喊一片,人们似受惊的动物般四散奔逃,哀声不绝于耳。但过不多时,又纷纷被街道四围高楼上射下的箭雨逼回。

街道上所有人都成了待宰的羔羊!而那个下达泯灭人性的命令的人,此时却高据楼头,饶有兴致地喝着茶水,双眼似一只猎食的鹰隼,又似一个顽皮的孩子般好奇地睁大着。

仿佛这并不是一场杀戮,只是一场可以给他带来无上屠戮快感的游戏而已。

“火里有人!周大人,快!快救人!”

云萝边嘴里边焦急地喊着,拼命地用刚从地上捡来的布褂去扑灭那火苗子,可火焰实在窜得太快,太高,她手中的布褂很快燃了起来,几乎把她自己也点着。

“螳臂挡车,简直发疯!”这时,在楼上看戏的家伙终于发话了。

他的语调清冷,音量并不特别大,但却能让他脚下所有的人听得清楚明白。

“你才疯了!杜宇,你还不快叫他们停手,想烧死这里所有的人么?”云萝焦急而笨拙地想要扑灭火焰,但她根本无能为力。

“烧死所有人?这个提议也不错。”杜宇缓慢地重复着云萝说过的话,静默了一阵,然后抬起缠着白布条的右臂。

原本被布条勒住的伤口,就在云萝出现的那一瞬间迸裂了,此时正在白布上浸润出殷红的血渍。

“可是你怎么只关心别人的死活,而不关心我呢?就在两天前,我差一点就死了……”

他的语调尽可能地轻柔哀怨,想要博取云萝的同情,却发现云萝完全没有在听他说话。她只是看着火魔吞噬鼎中骸鼻,扔掉手中已经燃尽了的破布褂子,呆若木鸡。

于是,他用牙齿咬住臂上的布结子,又将裹伤的布条拉紧了些,笑开了。

“谭一妹——这些你都看到了么?要是再不出来,我只好杀光、烧死这里所有的人,让他们全都给你陪葬,以慰你孤身独处的寂寞!”他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调对隐身暗处的人高叫。说到这里,忽然展开了双臂,哈哈大笑起来,“想想看,这么多人!有老人,还有小孩子……啧啧,我可算是待你不薄了。”

“杜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是强盗!怎和可以这样草菅人命!”周汝昌跨上前来忿然叫道,脖子上青筋。

他本来一直躲在人丛中不曾说话,此时也忍无可忍了。

有心想要阻止杜宇的疯狂,可惜他这次到秦城巡视,只带了两名随从。就算现在立即去调集捕快班,也对付不了杜宇引来的那些弓箭手。

“笑话!周大人你也是朝廷命官,难道你不知道,但凡涉嫌谋逆,本千户都绝对有权先斩后奏么?”杜宇戾声说道。

话音尚未落地,猛地将手中茶碗向下一掷,正好摔到周汝昌的脚边。

茶碗“叭哒”一声,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汤溅了一地。事出突然,周汝昌居然惊厥倒地!于是人群中又是惊呼一片。

云萝不及顾看周汝昌,怒指楼上的杜宇大声喊道:“杜宇你别太过分了!你就不怕我爹告诉你师傅,叫他来清理门户吗!”

凭她的判断,此人天不怕地不怕,倒是对自己的师傅有几分敬畏。

丙然,杜宇立即了变颜色。

“云妹,你又何必为难我呢?你明明知道我这不过是公事公办。再说,要是真的让我师傅来清理门户,你又会舍得么?”

云萝正想斥责他的无耻,谁料他原本怯弱的目光陡然转厉,猛地将左臂对楼下番子们一挥。

“兄弟们都给我听好了!谭一妹要是还不出来,你们就把最前面那个小孩子给我扔进火盆子里烤了‘两脚羊’!她要是再不出来,你们就每隔半炷香往火里扔一个!直到把这里的人全都扔进火堆里为止!”

云萝霍然回头朝他所指的方向一看,两名番子正在同一名女妇抢夺着一个八九岁大的男孩童。

拔出腰刀,正要上前阻止,刚往前冲了两步,突然腿弯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立时跪地不起。

“大明律例,凡阻止东西二厂番役办案者,一概按谋逆论处,诛连九族!”杜宇垂头专注地检视着自己带伤的手臂。

“你这畜牲……”

罢骂了半句,忽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中又闪过杜宇在观花楼上弹三弦高唱“人世难逢开口笑”的样子。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周汝昌先前在田头所说的那番话。

说不什么坦荡襟怀,平生不欠亏心债。全是假的!这个杜宇雕心鹰爪,本性实在与他不羁的表相相去太远了!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说。”杜宇纵声大笑,打断了她的怒骂,“咱们是什么关系。我要是畜牲,你又是什么呢?”

“我是什么?我就是要打你这头畜牲的猎人!”云萝怒火攻心,浑身发抖,仰起头来骂道,“你们这帮西厂出来的王八蛋,成天只知道吸民脂,喝民血,天生的强盗,地养的奸臣。你们到处‘打桩’,诬陷良人,还你跟那个姓谷的狗……”

“闭嘴!”

“住口!”

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叫道。

“你这个大胆狂妄的……”杜宇一手扶着楼栏,一手指着云萝,脸色变了数变,终于把后面的“逆贼”二字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再骂,可别怪本千户反脸无情!”

“云萝,真的不能再骂了。再骂,连你也成‘乱党’了。”

这时,一个身型苗条的蓝衫女子从人丛中挤出来。云萝扭头一看,正是谭一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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