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極無聊的時候,雲蘿喜歡倚在驛站二樓那扇半閉的窗門旁,豎起耳朵,適時偷听過往客人的閑言。東市菜價幾何,西市姑娘嫁人,米鋪子的二少爺剛捐了個官做,開善堂的朱家倒欠下了他的人情……
每到這個時候,雲蘿就覺得,自己活像是朝廷東西二廠派出來的探子,沒有什麼能瞞過自己的耳朵。
這是大明成化二十二年,夏天。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
雲蘿早起梳洗罷,照例倚在窗台前做「暗探」。正打著哈欠考慮是否回去繼續睡懶覺,倏地,一個尖脆的嗓音扎透了窗戶紙,鑽進了她的耳朵眼兒里。
探頭向窗外一望,前方五六丈的街道拐角處,一個皮球形的東西冷不叮地滾出來,阻住了一位三十出頭的婦人。
「喂,張干娘……晚上兄弟幾個要到您店子里小聚,準備幾樣好菜,咱要慶祝抓到那該死的‘采花賊’!」
「呵,趙信使真是厲害人兒——那‘采花賊’是什麼人?」
「寄住在萬安寺抄寫經書的孫秀才。」
「孫公子?喲,小伙子生得可俊俏了,怎麼可能去干那見不得人的齷齪勾當。你可別‘殺良冒功’,冤枉好人!」
「這怎麼是‘殺良冒功’呢!人不可貌相,記得五年前雲捕頭追緝的那個流寇麼?也是生得人模狗樣的。什麼潘安、宋玉,我想也不過如此吧。還有他那身打扮啊,嘖嘖……起碼也值個十兩銀子,誰會想到他來綁票?」
雲蘿听到這里,拿著妝鏡的手顫了一下,空出一只,將窗戶縫隙撥開了一點。
「咦,也對呵。奇的是那小子擄了雲捕頭當年的未婚夫,就是如今咱們陸安州府衙門剛上任的知州周大人……呵呵呵,還勒索二十兩銀子呢。呵呵呵……這真是……」少婦說到奇處,笑得花枝亂顫。
「正是正是。就因為這樁事兒,周大人才和雲家退了親。」皮球接嘴說。
「哎喲!提起這事兒啊,現在周大人和雲捕頭還在一個衙門里當差,他們見面也不會覺得尷尬嗎?」
「誰知道他們怎麼想的,要是換了我是雲捕頭,我就……」
「你就怎麼著?」
「一定要找一個比周大人還風光的主兒嫁了!」那皮球干脆地說。頓了頓,又道︰「不過依雲捕頭的瘋勁兒,又是在咱們這窮鄉僻壤的,可能有點困難。」
「砰!」雲蘿氣紅了臉,怒沖沖地摔上了窗門。
這個碎嘴子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居然比女人家還要多嘴!用鼻子想也知道他們接下來要怎麼說。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雲捕頭真是沒福氣!」
「當初和那賊小子眉來眼去,勾勾搭搭,結果呢……後悔了吧」
「真看不出周秀才是這麼本事的男人!」
「去找找他,興許……他還沒娶呢?」
……
雲蘿坐在床頭用頭繩綁頭發,想到氣處,一拳砸到床頭上,直把床板都砸開個大豁口。
要說那「賊少年」當初捉了周秀才,固然不是為了勒索二十兩銀子這麼簡單,可也不是為了和她勾搭調情呀。那個家伙不過是被她追得太緊,想快快月兌身,才使出這個綁票的餿招,誰料到被碎嘴的閑人誤傳!
至于周汝昌,雲蘿自覺並沒有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相反,要不是為了贖回他而放跑那個「賊少年」,她和老爹也不至于被上一任知州大人認定是「徇私枉法」,降罪撤職。幸好她七大姑的大八姨因故與興王府的女乃媽套到點交情,她和老爹才沒落罪。
保住了差事,父女倆便被趕到這個叫做秦城的小鎮來守「鋪屋」。
老爹成了驛傳的驛長,專門負責朝廷往來文書的接應、遞送;而她呢,還是干捕快的老本行。只不過再也不用抓賊了,只管呆在鋪屋里,收容一些別的捕快抓到的,州官老爺還沒來得及過堂的人犯。虧得這里是靠近巴蜀荒僻之地。深山大澤、窮鄉僻壤,往來的公文與差人寧可繞道要去州府也不肯在此停留。因此五年來,她和老爹只樂得白領糧餉,飽食終日。
唉!日子過得太清閑,平時活動就少了,最近她的腰又胖了一大圈兒,簡直快成了車 轆。
「哎,還是少吃點吧,不要長那麼肥!小心給那雜種看上把你拉去宰了!」
一個沉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嗯?這是——
再次推開窗戶,低頭朝樓角一看,便見到她老爹雲百川,正站在鋪屋旁邊的大榆樹底下喂馬。
「爹,您老人家在罵誰呢?」雲蘿爬在窗台上好笑地說。
「誰?誰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坐在衙門里耀武揚威,我就罵誰。」雲百川一邊撥拉著槽中草料,一邊說著。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知州’,咱秦城驛站是個小地方,這麼些年總共才養了五匹馬,那陸安的新州府大人才上任就搶了兩匹。听說最近城中又來了一批京里的緹騎大老爺,嘿,我怕他們來把我這幾匹肥馬當野味兒吃了。」
雲籮聞言會心一笑。秦城就這麼一個破驛站,知州老爺要吃光了這里所有的馬匹,豈不正好?驛傳的差事,她雲家人就不伺候了!
到那個時候,她就可以像米鋪老板的女兒一樣,沒事整天呆在家里繡繡花,打發日子;或者上街逛逛市集,勾搭勾搭俊小子;最後再找一個講話不帶「之乎者也」的相公,或者就是一個賊相公也好,兩人一起闖蕩江湖,天高海闊去。看誰不順眼了,「唰——」撥出刀子來,「 里叭啦」剁個稀巴爛,比起當個窮捕快見了官兒叫老爺,又是跪又是拜的,少生多少閑氣呀!
只可惜,她等了五年,一直沒有遇到一個講話不講「之乎者也」,又願意帶她天高海闊去的男人。
直到那一天……
太陽像一顆煮熟的咸蛋黃一樣垂掛在西半邊天上,天是紅的,地是黃的。極目之處,田里秧苗干死了大半,遠近十里地更是一點綠意也沒有。
偶有蒼鷹打從干裂的土丘上掠過,淡淡的影子投射到一塊白花花的大石上,便是這里唯一的陰涼。
雲蘿騎著馬兒在枯黃的莊稼地里打著轉,遠遠的,見到一隊送親的隊伍朝這邊過來。
「唉,地里的莊稼又干死了。」抬轎放下轎子,大聲地喘氣說著。
「誰說不是呢!這里年年鬧干旱,城外的佃農早就三餐不濟了,最近又在傳流民鬧事……我們也是沒法子,才把妹子嫁到外鄉去。喏,一共是二十個銅錢,余下的一半,到了州府再給你。」
新娘家的嫂子說完,拿銀子賞了轎夫,一扭一扭地趕過來對著雲蘿賠笑。
「這次多虧雲捕頭幫忙,小熬人也沒什麼貴重的東西答謝,這有點散碎銀子,小小心意。」
「嘿嘿,那怎麼好意思。我只不過是順便幫忙押送人犯。」雲蘿干笑著把銀子揣進了懷里。
「那該死的‘采花賊’呢,衙門打算怎麼處理?」新娘的嫂子咬牙問道。
「一會兒孫七、燕六他們押過來和我匯合,再送到州府衙門去問罪。」
看出那女人有點不放心,雲蘿又道︰「我們走的路和新娘子不一樣,你們走官道,我們趕時間要抄近路。」
「那就好,那就好!送去州府,定個死罪!」女人目露凶光地說著。
「哪能這麼容易,得過了堂才知道。到時候,您可得上衙門去作證了!」
笑打發走了花轎隊伍,雲蘿撢了撢身上的塵土,左等右等,不見燕六孫七帶著「采花賊」趕來。
正準備回頭瞧個究竟,驟然听到一陣快馬疾馳聲。遠處有數名破衣爛衫的家伙被十幾騎人馬驅趕著,屁滾尿流地朝這邊跑。
為首的腐腿大漢躥到她身前五六丈處,不巧被一匹駿馬踏中後腿,硬生生摔了個嘴啃泥,惹得她撫額大笑不止。
大漢面子上掛不住,虛張聲勢地挑起手中九環刀,指著那馬背上那人叫罵道︰「小子哎!你也太橫了吧!不就是想借你幾兩銀子花花嗎,不借拉倒,你還反過來為難咱兄弟?」
馬兒被他滿嘴臭哄哄的大蒜味兒一燻,終于怒嘶一聲,松開了蹄子。
這時,馬背上的人卻俯身沖他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噓——別那麼大聲,你嚇著我的馬了。」
那聲音輕佻中帶著三分笑意,惹得雲蘿不禁回頭。
卻見聲音的主人穿著一襲鴉青底子富貴雲紋袍頭,戴了一頂白紗罩笠,身背一把三弦琴,正倚在那馬背上。身形隨著那馬背顛簸起伏,宛若一朵搖曳在微風之中的墨色蓮花,真個是雋秀風流、瀟灑出塵!
正在奇怪他的來歷,耳中又是一陣蹄聲雜沓。
一群錦袍皂帶的騎者迅速向他的身後聚攏,不多時便圍成了一個半月形的包圍圈。但,顯然都是他的隨從。
「喂喂喂,咱們老大說得對,不借銀子拉倒。別以為你們人多,我們就會怕了!」
一個精瘦小子,躲在先前摔倒的大漢身邊後,虛張聲勢地大吼大叫著。
「就是,你小子究竟是什麼東西,咱們可不是怕你!」右手邊的獨眼的土匪也用力點頭附和著。
「瞎了你的狗眼!你知道他……」
「哎——」戴笠人及時伸手,阻止待從說下去。又欠了欠身子,俯下頭來仔細端詳著地上那名土匪頭,以極其低緩的聲音道︰「咱不是什麼東西!可是咱西廠的人走路——向來都是‘橫’著走的!」
話音兒剛一落地,候在他身後那十數名番子立即揮刀撲了上去。眨眼功夫,便將先頭那兩名多嘴的家伙砍翻在地。
土匪頭子見狀怪叫一聲從地上彈起,飛也似的逃了。
剩下幾個小土匪也嚇得哭爹喊娘、紛紛鼠竄。一人竄的方向不對,立即又給那些番子追上,切瓜砍菜般斬斷了手足。
一股鮮血噴濺到一旁看熱鬧的雲蘿臉上,驚得她差點從馬背上摔下去。
「哎呀,這回可真是‘強盜遇上了賊爺爺’!」雲蘿暗暗叫道。怪不得這些人打扮那麼眼熟,原來是西廠派出來的緹騎!
捕快這行,雲蘿好說歹說也干了五六年,錦衣衛跟兩廠的事,也不是沒听他們總捕頭大人說起過。但這還是第一次親眼見到西廠番子這種滅絕人性,近乎屠殺的手段,雖說殺的人皆是土匪。
突地打了個寒戰,準備打馬躲開,哪知剛一轉身就被人從馬背上掀了下來,摔了個眼冒金星。
「哎喲——沒長眼啊!」
雲蘿模著受傷的額頭試著爬起,忽然發現鼻子里汩汩淌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
慘了,流鼻血了……還是躺下去吧!
「就是他!別讓那家伙溜了!」
有人吼了一嗓子,跟著呼啦一下,無論番子還是土匪,全都向那秦城方向追去。唯獨那個戴斗笠的古怪家伙翻身下馬,似觀賞風景般朝這邊翩翩地走來。
「喂,你還好嗎?」
他走近前來,模著脖子,先抬頭看看天,再低頭看看地,最後才瞄了瞄地上的雲蘿。
「救……救命。」雲蘿痛苦地申吟著。
「回大人話,我是這秦城的捕快,執行公務路過此地,剛才不知道被什麼人搶了馬匹……看在都是公門中人,大人方不方便借我匹馬,送我回衙門?」
戴笠人並未立即答話,蹲身扶起雲蘿,動手撩開她面上沾滿血污的發絲,待看清楚她的面容後,突然間怔住了。
咦,這家伙不就是五年前那個綁票周秀才的「賊少年」麼?!
同時,雲蘿也在心中暗暗叫道。
他面容清雋,鼻梁挺直,生得十分好看,只是那一襲鴉青色的袍子,襯得他俊俏的臉上有點失血似的蒼白。
似乎是因為他的臉上,還薄薄地浮著一層粉。
但不管怎樣,她仍然能夠一眼認出他那種混合著孩子似的天真,以及鷹隼般的狡詐的眼神。
真是奇怪?這人明明是個強盜,怎麼變成了官兵呢!
「我……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說完這句,雲蘿面上沒來由地一紅。
「是麼?」
他看似不經意地答應一聲,陡然松開雙手讓她跌回原地,又站起身來連呼「可惜」。
「可惜什麼?」雲蘿以手肘支撐起上半身,茫然睜大了眼問道。
「唉,本來我應該救你。」他狡猾起身俯視她,苦著臉作出一付惋惜狀,「可惜夫子曾經教導我‘男女授受不親’……」
「啊?不妨事,不妨事……江湖兒女,哪來那麼多臭規矩。」雲蘿趕緊拽住了他的袖口,假裝申吟了兩聲。心中暗忖︰這個家伙有古怪,可不能讓他就這麼溜走了!
誰知他卻像避瘟疫一樣硬甩開她的手,邊退邊叫道︰「哎,你現在滿臉是血,一定傷得很重,不宜亂動。我看我還是趕緊進城里,叫個大夫來看你吧!」
說完這句,再也不望雲蘿一眼,自顧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背,馬兒 地揚蹄,慢慢消失在山道間。
「喂,回來!你就這麼走了?」
雲蘿不敢相信地張大了嘴,手指著他消失的方向。
他剛才那麼殷勤地跑過來問長問短,現在分明是看到她滿臉血污,覺得難看,所以不想救了!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
想到這里,雲蘿猛地愣住。
呀,我說那家伙為什麼妖氣妖氣的。瞧他那打扮,興許他現在已入了東廠,其實他……早就不是個男人了,而是一個公公!
「咕咚——」雲蘿氣得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