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過來時,人已經躺在距離陸安二十里地的一間廢棄地主莊園中。
「我跟孫七提了那「采花賊」從驛站出來,走到城郊道口,便遇著一個小孩兒。他問我們是不是捕快,又告訴我們有一個女捕快在前面出事了,所以我們兩個就打馬往前跑,跑啊跑,我們是跑啊跑……沒跑多久,就看見老大你倒在路邊上了……我們見你只是破了點兒頭皮,就雇了馬車,帶上你和人犯一起上路。哪里知道,一直走到這里你還沒有醒,孫七怕誤了公事,獨自押人犯去州府衙門交差了。」
肉皮球一樣的趙六擠在床頭,隨手拿了塊抹桌布,沾了水就去抹雲蘿的臉。
一邊抹,一邊跟說書似的講著前因後果。
「本來要把你送到州府衙門去,又怕你見著周大人時尷尬。反正差事沒你也辦得成,就找人替你把脈看了病,你已經睡兩個時辰了。」
雲蘿點點頭,雖說她並不怵與那「周瘟雞」見面,但見面終歸是樁尷尬事情。
「啊,我居然睡了兩個時辰!」
雲蘿伸了個懶腰,模著隱隱作疼的頭顱,「哪個該死殺千刀的,搶了我的馬把我推下來,下次遇到一定饒不了他!」
「你看清他的樣子的嗎?」趙六問。
「沒有。」雲蘿呆了呆,突然對趙六道︰「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男人……」
「一個男人?一個怎樣的男人?」趙六不解地搔搔頭。
「就是……一個男人。」
雲蘿本想描述一下那個「賊少年」長相,突然意識到,如果徑直說出他柔媚輕浮的打扮,別人弄不好會以為他是個女人呢。
「你就是問男人,天下男人可多了,我怎知道你說的是誰?你想找男人,我也是男人……可你找的又不是我。」趙六見狀忍不住小聲嘀咕著。
「滾!不知道就不知道,嗦這麼多干什麼!」雲蘿不耐煩地啐了他一口。
她怎麼好意思告訴那肉皮球,自己要找的男人,原來就是五年前那個綁架周瘟雞的賊呢。
因為周瘟雞退親的事,她已經變成了秦城最大的笑柄。要是再讓人知道,她是為了這個「太監」才被周家退親的,那她可就……
雲蘿欲哭無淚地這麼想著,趙六卻還在像個八婆似的不識時務地嗦,惹得她火起,將他追打出門。
追到了門邊,鼻子里忽然嗅到一種非蘭非麝的香氣。
尋著那甜醉的氣息在屋中轉了一圈,抬腿轉出門,便進了木屋西邊的耳房。
這是一間狹小卻明亮的空房。幽暗的房間中,除了一張破敗的沉香木雕花妝台外,並無別的擺設。
敝的是那張破敗的妝台縴塵不染,上面齊整地碼放著大大小小的胭脂匣子跟白玉瓷瓶。
撿起一個粉紅緞面兒的胭脂盒子一看,咦,這不是順天府的月秀齋的「白虎胭脂」嗎?據說一個要值二兩銀子,用不了幾個就夠她一年的俸銀了!
貪婪地擰開蓋子,一股醒腦的異香撲鼻而來,盒中的膏脂紅潤欲滴,俏得讓人眼饞。
以尾指挑了一點,對著鏡子,剛想趁著沒人偷偷往唇上抹,卻被一個聲音嚇了一大跳——
「丑八怪,別踫我的東西!」
「什麼?」雲蘿懵了。
四顧無人,又連忙取餅著那妝台上的妝鏡子檢視自己。
啊,還好,剛才並沒有摔破相。
除了額頭上的新傷,臉上別無瑕疵。配上一雙靈秀的眸子,不算太大的嘴巴,雖不是什麼絕色美女,可也不算丑陋。可是暗中那瞎眼的,居然敢叫她丑八怪?!
氣得她揚起手中的胭脂盒,準備擲回妝台去。
「喂,別扔!摔壞了你可賠不起!」那個聲音又說道。
霍然轉身,這次找準了發聲的方向,原來竟藏在一個擱盆栽的木架子背後。
好奇地上前一看,盆栽遮住的牆上有一個二尺見方的小窗子,窗戶後一個錦衣華服,面上薄施脂粉的男子,正坐在一張桌子前面,專心低頭擺弄著一個搗藥的器皿。
咦,這不是那個在郊外對她見死不救的人嗎?
看來那個通知趙六、孫七去救她的人,也是他派去的了。
罷覺得心頭一暖,卻听那人說道︰「喂,丑八怪,方才那郎中說你需要靜養,你應該躺回床上去休息。」
「多謝這位大人的美意。可是大人不覺得叫一個女子‘丑八怪’很無禮麼!」
「難道你不是?」他訝然道。
「你……」你給我等著!
雲蘿看看手中的胭脂盒,將它偷掖在懷里,出門轉向隔壁,一把撩開房門口的布簾子,大聲叫道︰「看過才知道丑不丑!」
咦,怎麼屋子里空空的,根本沒有人?
「哎,你別嚇我,我最怕看丑女人!」那人的聲音從門外飄回來。原來,在雲蘿掀簾子進來的同時,他就順勢側身溜出去了。
雲蘿聞言氣極,想了想,霍然轉身,扒開簾子沖出去。可他不知怎麼又溜進屋子,變成她在屋外,他在屋里。
咦?偏不信邪!
一言不發,再次沖進那屋子當中……可還是慢他一步。氣得她大罵道︰「你都不敢看我的臉,憑什麼說我是個丑八怪!」
「唉,本人自小體質虛弱,受不得那份驚嚇!」那人刻薄地回應道。
「豈有此理!既然你這麼討厭我這個丑八怪,為什麼我朋友剛才送我過來你要收留?你不是應該把我這‘丑八怪’趕出去麼?」雲蘿怒道。
「本人正在專心做事,怕人打攪。你的朋友這時候把你送過來……我不想出聲而已,不然誰肯收留一個丑八怪!」那人嘟噥著。
「我是丑八怪?」雲蘿語不成聲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我……」
「你……你……你想怎麼樣?」那人裝出害怕的聲音道。
「我……啊——」雲蘿給他一氣,就上想沖過去揍人,誰知腳下踏空,大叫一聲就要仰面跌倒。懷里偷藏的胭脂盒這時候也掉落出來。
「哎呀,小心!」
簾後伸出一只腳,恰好托到她後脖窩上。還沒緩過神呢,那腳又飛快抽了回去,換上一只手將地上的胭脂盒拾起。
「砰!」
「哎喲!」她的頭最後還是重重地磕到了地上,痛得她面部抽搐不已。
「你小心摔壞了我的‘琥珀胭脂’,很貴的!」那人拿著胭脂盒,又是吹又是拍地寶貝著。
「還給我!」顧不得頭痛,一個翻身,雲蘿就要去搶那胭脂盒子。
「這是我的!」
「嗤」的一聲,那人動作迅速,已然撕下門上一片布簾子,朝準她頭上蒙去。
「最好遮住,不要拿臉來嚇人。」
「唔,唔唔……」布簾子下,雲蘿怒目圓睜。拼命掙扎著想扯下被他強行蒙到臉上的東西卻未能成功,氣得哇哇大叫。
「你才丑八怪!一個大男人,又不是太監,還抹什麼胭脂!」她一時生氣,就顧不得彼此身份懸殊,破口大罵起來。
「呵呵,可算是說對了!」那人擊掌笑道,「這玩意兒就是給太監秘制的,你搶去做什麼?你生得這麼難看,偏喜歡涂胭脂。就算讓你涂了也和隔壁村子的傻姑娘一樣不好看。怪不得人家常說︰丑人多作怪!」
「你……這個瞎了眼的混賬,你才丑!」雲蘿破口大罵,心中卻突地一涼。
听他的口氣,果然是做了太監了!
這麼一想,仿佛便有一塊沉甸甸的東西,「咚」的一聲落到了底。激起深埋在腦海中的回憶,一點一滴,似湖面波光般泛漫開來……
那是五年前,陸安府城外梨花開得正繁盛的時節。
雲蘿剛辦完了一個案子,得空在城郊四處閑逛。听人說城郊的恬然莊正在舉辦一個品酒大會,于是決定前去觀看。等到了恬然莊,才發現那場品酒大會,早已經被一個叫杜宇的人給破壞了。
第一次見到杜宇時,他正「騎」在一個人的脖子上喝酒。被他騎著的那個人,胖得連脖子都沒了。
杜宇對那個沒脖子的家伙說︰「刑天以乳為目,以臍為口。你的外號雖然是「胖刑天」,可是我肯敢定,你的肚臍眼兒是不能喝酒的,所以,我把你家的酒壇子全都給砸爛了。」
胖子听了這話,氣得渾身的肥肉都顫動起來,巨大的身軀就似一座地震中的山巒。
可是杜宇並不害怕,反而一手按住他的胖頭,縱聲大笑起來。
他笑聲清越,響遏行雲,令雲蘿不知怎麼,就想起周瘟雞某一次在與他們的總捕頭對飲時,曾經吟誦來贊美對方的詩。
「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杜宇少年意氣,比起他們那位滿面刀疤、五短身材的總捕大人,不知道俊秀風流出了幾十倍,而且武功也不知高強出了多少級。
只有他這樣的,才稱得上是俠少吧?
從來武功只是四流的雲蘿,眯著眼楮,模著下巴這樣想著。
而回到現實中,此時「俠少」杜宇,正為了手中那匣胭脂的名稱與雲蘿喋喋不休地爭論著。
「琥珀胭脂。」杜宇用手指著那胭脂盒子上面的字說。
「白虎胭脂。」雲蘿望著他的臉,點點頭。
「琥珀胭脂!」杜宇眉頭一挑,半眯著眼重復。
「白虎胭脂。」雲蘿用力點頭,仍舊專注地望著他的臉。
「琥珀,琥珀。你看看清楚!」杜宇眉頭皺成個幾字型,聲調越來越急促,手指頭「噗噗」的戳著那只胭脂盒子上的字,紙盒都差點給他戳破了個洞。
「白……」隨嘴溜出一個「白」字,雲蘿從他的眼中察覺到不對勁,頓了一下,「嗯,胭脂。」
「白虎?我還青龍呢!」杜宇咬牙怒吼,嚇了雲蘿一跳。
「嘁,青龍就青龍!這麼大聲干什麼!」雲蘿把手一揮,梗著脖子說道。
「我……」杜宇驟然揚手欲打,跟著,又緩慢放下手來,無奈地道︰「我——是——說——這兩個字念‘琥——珀’!我真是懷疑,你說你是捕快,這麼蠢,怎麼當上捕快的?啊?!」
說完,撫額大叫著,不再理會雲蘿,徑直抬腿朝前走去。
「咦?不就是識字嗎?我就是斗大字不識一籮筐,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朝廷也沒有規定當捕快的一定是得是秀才出身啊!」雲蘿沖他背後吐了泡口水,伸長了脖子叫著說。
前面的街道狹窄而擁擠,往來行人的視線,全被一個用紅布裹頭,身上卻穿著捕快制服的奇怪女人牽引著。
雲蘿裝聾作啞,一手抱頭,沮喪把面巾按了按,似乎真怕她的「丑樣子」嚇壞了路人。
可是走在她前面的那個被番子們稱作「杜千戶」的人,卻顯得興奮莫名。
「現在這樣不是很好麼,我不想看到你的臉,你也看不到我的臉。我覺得這樣很平公!」
杜宇邊說邊伸手去扶了一下頭上的罩笠,笠沿兒上的銀鈴子適時發出泠泠脆響,聲音悅耳如燕語呢喃,瞬間令雲蘿忘記了生氣。
欲快步攆上他,又恐怕追得太緊不合適,只好夾在那群番子中間,走走停停。
于是又想起五年前,她將杜宇追到一個破廟子當中,當時杜宇對她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地追著我,知道的,說你是個敬業的好捕快,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家姑娘猴急恨嫁,要跟著情郎私奔了!」
去去去,簡直胡說八道!雲蘿模著發燙的面頰暗罵道。
她現在賴在他的身邊不肯走,可不是因為想男人想瘋了。只是因為現在通往秦城的各主要干道,全給這幫番子們以清查流民、「亂黨」之名,借調附近衛所的官兵封鎖起來。
她自問並不是什麼身手絕頂的高人,絕無可能插上翅膀,穿過西廠番役們的屏障飛回秦城。倒不如跟在這番子頭目的身後,暫借西廠行事之便利,先順利到達陸安,再與趙六、孫七他們匯合。
「麻瘋婆子,麻瘋婆子……」
突然,一群小孩子追著她唱起來。
「小寶,快回來快回來,別踫著那女人。」孩子的娘在後面緊張地尖叫著。
「別招她了,看這個麻瘋女,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怪可憐!」前面的家伙忍笑說道。
街上的人听說這個用紅布簾子包頭,只露出一對大眼楮的女人是麻瘋女,全都害怕地閃得遠遠的。
「看打!」
驀地,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跟著便有暗器襲向杜宇。
「小心!」想也沒想,雲蘿就「美女救狗熊」一把推開他,凌空飛起一腳,「嗖」的將那暗器踢回二樓的欄桿里。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有人膽敢當街殺人?」
「哎喲,你個天殺的,想要打殺老娘!」
一個老鴇模樣的人左手扶著欄桿,右手拎著一袋子吃食擋在烏青的右眼上,正從樓欄里探出頭來喊冤。
「哈,想不到你這丑八怪,人丑心也毒!」杜宇抬眼上望,「嘖嘖」嘆道,「雖然紅姑比你長得漂亮了一點點,你也不至于下手這麼狠吧!」
「去,我怎麼知道樓上那婊子是你相好的!」雲蘿生氣地說道。
「呵呵,你可慘了!」杜宇無比同情地看著她說,「你可知道,紅姑現在是這條街上最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