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楊九重過來陪阿沁至戌時,隔壁通鋪的嘈雜聲一直傳到這兒,鄰近幫派難得齊聚一堂,都借這個機會互通有無。楊九重雖擔心女兒在陌生地頭會害怕,但終是改不了江湖習性,听著隔壁聲響便坐立難安。
阿沁小小年紀便會察言觀色,當下說道︰「阿爹,坐了半日馬車我都困了,你也過去休息吧。」
楊九重心喜,一頭囑咐女兒拴好門,另一頭半只腳已跨了出去,狹小的茶室便只剩下牆上一個單薄身影。
阿沁關好門,吹熄燭火,禾衣躺進牆角簡單鋪就的床鋪里,牆那頭傳來男人們打水收拾的聲響,偶爾某個粗獷的嗓門高聲大笑,牆壁也隨之顫動。在這些聲音中,楊九重的大嗓門最好辨認。
阿沁淺淺笑一下,蜷著身子閉上了眼。
阿娘不喜阿爹混跡江湖,連帶著也不跟他那些兄弟來往。她對阿爹所處的江湖其實一知半解,這次隨他出門,好奇的心理倒是多于不安。
腦中回味今日所見所聞,印象最深的仍是後來踫見的古怪老者和少年,後者的面容在腦中停留了一下,便被濃濃的睡意掩了過去。
夜半阿沁醒覺,輕手輕腳拉開門一看,外頭月色清輝,整座莊子靜籟無聲。她大著膽子繞到屋後茅房,出來後倒不舍得回去了。
絕情莊依山而建,僅設個莊門,整座山壁便是它的後牆,此時在清朗月色映照下,平日陰森恐怖的夜林倒顯得超月兌塵世。
阿沁貪看月色,不覺走離了山莊範圍。眼見距一處密林越來越近,她探頭去瞧,終是不敢進去。轉身正要回莊,腳下卻不知踩到什麼「啪」的一聲輕響。
「誰?」林中倏地輕喝。
阿沁還未及回頭,便被身後勁風撲倒在地。
她這下跌在月輝中,霎時便瞧清撲住她的人面容,想叫,喉嚨又被那人掐住發不出聲。
那人見到阿沁也是一愣,十指反而縮緊了,竟似要置她于死地。
身下的小人在徒勞掙扎,他的臉色卻陰晴變幻,一時拿不定主意。思緒飛轉間,被他制住的女孩反手一抱,小小軟軟的身軀竟貼了上來。少年大吃一驚,不假思索將她甩了出去。
女孩在地上連打幾個滾,慢慢地爬起身捂住喉嚨咳了一陣,這才啞聲道︰「哥哥,別殺我……」
「誰是你哥哥了?」少年怒道,面上卻是一陣火辣,「白日便見你到處亂走,現下又趁別人睡時鬼鬼祟祟,換了莊里哪一個撞到了都要殺你!」
他又在外頭做什麼了?
阿沁心想,卻放軟了語氣︰「哥哥卻不會的,你白日還替我引路……」一口氣提不上來,低頭又是猛咳。
少年見她眉目委頓,左頰上還有幾處斑駁,偏生一頭黑發又密又長,如今咳動之下披散開來就似他幼時在市集上看到的木偶女圭女圭。他殺意已消,卻仍是哼一聲,隨口道︰「不殺你,于我又有什麼好處?」教少年武功的人生性錙銖,不知對多少手下敗將說過這句話,他耳濡目染之下倒也說得無比順溜,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阿沁慢慢抬起臉來,見他仍是白日的裝束,衣襟一點暗褐是他被老者打傷咯的血,她猶豫半晌,小聲問︰「那我幫你洗衣服,可好?」
少年未料到她會這麼說,反倒怔住了。
原來他被絕情老魔擄來此地數年,同門師兄多是富家子弟,學武也帶了僮僕隨侍,只他父母雙亡無依無靠,一切都得自己打理。讓他劈柴掃地倒還好,洗衣這等女人家的事卻做不來,常常一件衣服穿個四五天只泡泡水了事,阿沁這一問還真問到了點子上。
少年想想,道︰「好,你替我洗衣服,洗得干淨我便不殺你。」
話說到這分上,其實就算阿沁將衣服洗爛了他也不會對她怎樣,但口頭上總要嚇嚇這傻妞兒的。
阿沁說︰「我這就去打水。」
「打什麼水?這兒又沒井,隨我來。」少年將她帶進密林,視野頓時暗了下來。
阿沁跌跌撞撞地跟著,總覺下一腳便是虛的。
少年等得不耐煩,回頭扯住她的發,心想︰這傻妞兒人丑,又遲鈍,究竟是誰將她帶上山的?
他拉住阿沁的頭發牽了她走,只覺手中發絲又細又滑,不禁大力扯幾下。
阿沁只忍著痛不出聲。
走得一段路,突听嘩嘩聲響,林木在這兒戛然止了,一片籠在月光下的清亮水流便現在眼前。原來這座山近頂處有一條澗流將下來,途中幾次遇山石轉折,到達這兒時已是相當湍急,絕情莊用水皆取于此處,不過隔了一片林葉,樹木都將水聲篩了。
少年在溪流邊站定了,月兌下上衣拋給阿沁,「這就洗吧!」
阿沁啊一聲,急急轉過身去。
正是夏末秋初天氣,山間的夜涼意襲人,少年卻只穿一件薄衣,一月兌下來便是赤膊,他見阿沁這樣,不由怒道︰「做什麼假惺惺?剛才是哪一個不要臉……」畢竟是少年人臉薄,「抱住我」三個字噎在口中說不出,他哼一聲,尋了處大石坐下。
阿沁只低頭將單衣浸在水里不說話。少年見她動作頗為熟稔,稍稍放下心。先前瞧這丫頭笨手笨腳,若真將他衣服洗壞了,再去討一件不是難事,只是又得看管倉房的大師兄那副嘴臉,他是萬萬不願的。
月光下,他一手托腮閑閑看阿沁握一塊卵石擊打濕衣。
她手腕細瘦,吃了水的單衣抖起來也顯吃力,蹲時,過長的發絲便有一半浸在水里,她只不覺。
少年看著,不由出言提醒︰「這水急著呢,別走太深。」隨即又覺這話似乎是在關心她,忙補充︰「若把小爺的衣服卷走了我可不饒你!」
阿沁抿嘴淺淺笑一下,將那件單衣擰吧抖起,小聲問︰「這樣可行?」
「不錯,血漬當真沒了。」少年大喜,躍下石頭,「你且在這等著,我把床底那堆髒衣也拿過來。」
「哎?」阿沁見他真要把自己獨自留下,忙追上一步,腳下不知踩了什麼滑溜溜的東西,驀地朝後倒去。
少年只听「撲通」一聲,回頭時水面上已沒了人影。他大驚,不假思索一個翻躍撲入水中。
下頭黑漆漆一片,身子不由自主地跟著水流走,莊里的人都知道厲害從沒有人下水戲耍過,沒想到今日卻為一個笨妞兒落入險境。少年心中又氣又急,兩只手卻不忘胡亂模索,指尖觸到什麼熟悉的東西,忙抓住了,一拉,果然是那丫頭的長發。他忙將阿沁抱住,奮力浮出水面,剛吸一口氣,眼前冒出一塊黑影, 當,整個人頭暈眼花地又被石頭撞進了水。他心下不是普通的氣惱,暗罵︰臭丫頭,待小爺上去,非要你洗上一年份的衣服不可!
心下罵著,手上卻是牢牢抓住阿沁,眼角余光瞥見一處光亮,他不假思索地游了過去。瞬間只覺自己進了一個洞口,水的拉力也小了,那片光亮卻不是原先所想的月光,而是從一塊光滑石面上反射過來的亮光。少年大奇,拖著阿沁又朝石面上方斜斜的水道游去。
他方才倉促吸下的氣息極短,好在有內力在身,剛覺胸悶,人已鑽出了那瑩幽幽的一片,新鮮空氣迎面撲來。少年抹去臉上水跡,入目皆是熒亮一片就像磷火般的光芒,只是幾千片,幾萬片磷火連在一起,將四周照得如在月下一般,原來是一處洞窟。
臂中的小人一直沒有動靜,少年將她拖到干地,一模,氣息冰涼,他忙按住她的背灌入真氣,阿沁「哇」一聲,一口水箭結結實實噴在他臉上。
「……這是哪里?」她勉力睜開眼虛弱地問,熒光下見到少年的臉難看至極,一時驚疑交加,直以為自己已到了閻王殿。
少年不答,反手抹去臉上混著對方胃液的酸水,暗暗咬牙,死丫頭,小爺早晚要宰了你!
「我頭好暈……」懷中的人動了動,又有氣無力地說。
他推她一把,「起來,別賴在我身上!」
阿沁聞言掙幾下,冷不防骨碌碌地掉下去,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
「你……」少年嚇一跳,見她扶著洞壁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將詢問的話吞了回去。
「手……亮了呢……」阿沁忽地將手從壁上縮回來,恍恍惚惚地道。
少年聞言,也伸手在石上抹了一把,果然擦下一片熒光來,指間感覺又濕又滑,他想︰這青苔好生奇怪,竟會發光。
整個洞窟的壁上便爬滿了發光的蘚苔,地上一口兩人大小的水洞,他們方才就是從那兒爬出來的。
少年說︰「帶著你游回去也是淹死,不如在這找找有沒有出口吧。」
阿沁迷迷糊糊地「哦」一聲,當真伸手在壁上模索起來。
少年忍了半晌,一記爆栗敲過去,「你呆啊?這麼顯眼一條路在那里你還去模!」說著扯了她往洞窟另一頭走。
由地形推算,他們該是在山月復里,只是沒想到會有這麼一條古怪的地道。沿著洞壁走下去,越到後頭越窄,那些發光的青苔也不見了,少年仍是執拗地模黑走下去,好在路只有一條,並沒有岔道。
阿沁暈暈沉沉地任他拉著,濕淋淋的袖子在他手中滑散幾次,少年不耐煩了改抓她手,突地「咦」一聲,說︰「你的手怎的這麼冰?」
阿沁耷拉著眼皮應道︰「是嗎……哥哥的手卻很暖……」
「都說了別叫我哥哥!」
少年沉默一下,突地道︰「我是哥哥沒錯,卻不是你的哥哥。」
阿沁一愣,神志清醒了些,「你……原來也有親妹子?」
「不是妹子,是兄弟,同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
「他也在這山上?」
「不在,我倆走散了,但總有一天我會找到他的,」少年哼一聲,「所以我定要殺了那老家伙!」
老家伙?
阿沁突地想到那大怪鳥似的老者,猶豫一下,仍是小心翼翼地問︰「原來那人不是你師父?」
「當然不是!」少年怒道,「他強行將我擄來,又強要我學他武藝,若是不打敗他便不能下山,小爺才不會學他的功夫呢!包何況,他還殺了我爹!」
阿沁的手在他掌中猛地一抖。
少年說︰「你害怕?江湖便是這樣子,人人殺來殺去。說來到底是誰將你帶入莊的,就不怕你莫名丟了小命嗎?」
「不……不會的,我阿爹在。」
「你爹?是那些送禮的人嗎?那他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角色。像我爹,武功也不怎樣,只是卦算得好,人家叫他一聲神算子,可到頭來又怎樣?只不過一句話惹那魔頭生氣,便被殺了。」
阿沁不做聲,半晌才小聲問︰「那,你想你爹嗎?」
少年道︰「不知道,那時我才七歲,起初大概是想的吧,但如今我只想找到我弟。」他突地加快腳步,「看到出口了!」
狹長的遂道盡頭,果真有一圓形洞口透進些許光亮,他們這一折騰,外頭竟已天明。
少年更加攥緊了她的手大步疾行,阿沁跟得吃力,眼見那片亮光漸行漸近,腳下卻絆到什麼物事重重摔了一跤。她的手從少年掌中滑落,觸到那絆到她的東西,寒毛立時便豎了起來。她叫︰「哥……哥哥。」
少年本已回頭欲罵她笨手笨腳,但听她叫得古怪,不由朝阿沁腳下望去,也「咦」了一聲。他目力極好,借著洞口遠遠透來的一絲光亮,便看出那圓溜溜的東西是人的頭骨。這一看之下,才發現原來零星散布于他們腳邊,原本以為是岩石的白色細物皆是破碎的骨骸。他心念微動,細細察看這一段遂道,又在臨近洞口的山石後找著一具完整的尸骨。地上的皆是碎骨,只有這一具上還附有衣物殘片,顯是年代較近。
鼻骸姿勢古怪,似乎死後被人隨意丟棄于此,旁邊還有一個鑿得整整齊齊似棺木樣的長方大坑,只是里頭空無一物,連一片白骨都沒落下。
身後腳步響起,少年回頭,見阿沁自己爬起來,怯怯地依近他。他見她一張小臉已是慘白,卻難得地不哭不叫,心下暗暗稱奇︰這丫頭倒也有些膽氣,普通女孩見此情形早該嚇哭了。
他對阿沁道︰「這人是被老家伙殺死的。」
阿沁已知他口中的老家伙是他的師父,小聲問道︰「怎麼說?」
「他心口的骨頭全黑,是被絕情掌擊中的癥狀,莊里那群廢物頂多弄出層黑皮,除了老家伙,哪個能讓中掌的人骨頭全黑?」他反倒不急著出洞了,既斷定這里就是「那個地方」,豈有不好好探究一番之理?
少年又把那具骸鼻細察一遍,不見其他異常之處,他又起身模索四周山壁,不時停下叩擊。阿沁不知他在做什麼,卻也耐心站著不發問。
視線小心地避開地上的碎骨,偏又掃到胸口發黑,姿勢古怪的骨架,她問︰「既然挖了這坑,為何卻不把尸骨埋了?」
「老家伙豈會殺了人還給他造墳,」少年頭也不回,「再說了,那坑是誰挖的還不定呢。」
「那……我們把這人埋了好不好?」
少年不耐了,「你看不順眼便自己動手去,少扯上我!」嘖,臭丫頭就是臭丫頭,事兒忒多!
阿沁再看那骷髏一眼,總覺它兩個黑洞洞的眼窩似在盯著自己,微豁的牙又是似在猙獰地笑,她忙挪開眼去。心突突地跳著,只覺得這死人又可怕又可憐,她眼一閉,暗自默念︰菩薩在上,阿沁今日終于明白江湖是個什麼東西了,這人生前是好是壞,死後便也了了,且讓他入土為安,只望……只望我爹日後莫得如此下場……
默想完,仍是閉著眼,只睜了一線縫,袖子卷了雙手戰戰兢兢地伸去。那骨架沒了血肉,又受多年風吹日曬,倒也不重。只是阿沁力氣本就比同齡人小,心驚膽戰地推了尸骨進去就覺頭發暈,自己也一並栽了下去。
「 嗒」一聲,石坑頂部突地掉落一片石板,磕得她頭昏眼花。
少年听見響動回頭,見了她這模樣又怒道︰「都叫你別多事了,不知自己笨手笨腳嗎?」話沒罵完目光便被那片薄石板吸了去,他咦一聲,跳下坑來拾起石板細細端詳。
阿沁頭昏腦漲地爬起來,眼角瞥見少年似乎從石板上撕下薄紙似的東西塞入腰帶,又將石板小心照原樣置好。
那是什麼?她揉著額頭昏昏沉沉地想。
少年回頭,見她一味閉著眼楮,不由松口氣,原先想恐嚇她保密的念頭也打消了。忽覺手上粘膩,低頭一看,竟是不知從哪粘來的一片嫣紅。他問︰「你受傷了?」
「……有嗎?」阿沁努力睜開眼楮,「我只覺頭好暈……」
少年臉色一變,「我看看!」扳過阿沁身子,立見後腦勺上一片觸目驚心的血塊。他心一跳,卻又發起怒來,「你這什麼破爛身子,哪有人被塊薄石板磕一下就頭破血流的!」
「不是被石板砸的,」阿沁閉上眼楮,聲音低了下去,「我只記得,跌下河時頭在一塊好尖、好尖的石上踫了一下……」
她竟還昏昏沉沉笑一下,「難怪我一直覺得頭暈……」
「喂,你別給我死在這呀!」少年抓住她肩頭搖一下,阿沁卻再答不了他。少年咬牙,抱起她躍出坑洞,急急朝洞口奔去。
來到邊上一看,不由暗暗叫苦。
你道為何?原來這洞竟開在萬仞絕壁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與絕情莊正是相反方位。他將阿沁小心放下,攀住洞沿探頭向上一望,綠意點點,倒是有些藤花在峭壁上開得自由爛漫,也不乏落腳之處。他自信一人可攀上去,可問題是手邊這個笨丫頭。
此時沿原路從水下回去更是不可能了,不知現在莊中的人不見他們,能否找到這?思及一路行來曲折之處,又覺希望渺茫,何況他也不想讓人知曉他找到了此處。思緒飛轉之間,睨見地上女孩堪比白璧的一張臉,少年心中那一點思量便不知飛到哪了。
將全身力氣沉入丹田,他鼓足中氣大喊一聲︰「我們在這!」喊聲久久回蕩在山谷中,只是不知憑他那一點內力,能否讓山背面的莊人听見了。少年又喊幾下,喉嚨便已嘶啞,他心下焦急,剛打定主意自己先冒險攀上,再找人回來救這丫頭,頂上颯颯風響,一人如黑色大鳥般從天而降。
他見了此人,心先一沉,又一松。如今最不想見的便是這人,然而放眼整個絕情莊,能帶著那丫頭仍可攀上絕壁的也只有此人了。
來者正是絕情莊的主人,他的師父與殺父仇人——絕情老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