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浣水泠情 第一章 夜遇少年

「呀!」馬車一個顛簸,車中人小小的身子撞于椽上,不由輕呼一聲。

車簾掀動,探進楊九重長滿了絡腮胡子的臉,「阿沁,沒事吧?」

她忙將捂著額頭的手放下,搖搖頭小聲道︰「沒事的,只是嚇了一跳。」

「格老子,這魔頭愛收禮,偏又將路開得這麼窄!」楊九重啐一聲,放下車簾。

車外馬嘶聲復響起,她這才抬手模模紅腫的額頭,小小、小小地「呲」了一聲。

馬車再轉個彎,眼前豁然開朗,斜脊飛檐于綠樹叢中露出來。

楊九重精神一振,道︰「到了。」

再駛近些,便看得更清楚,原來是一處山莊,門匾上「絕情莊」三字字體細瘦,筆鋒猙獰,好不乖張。

楊九重抬首望一眼,暗忖︰女乃女乃的,這塊東西見了幾次,次次都讓人心頭發怵。

莊門立著兩名弟子,他朝他們打個哈哈︰「兩位小扮,蛟龍幫楊九重送賀禮來了,拜帖先前已托人送上了。」

「蛟龍幫嗎?」其中一人笑道。

阿沁听得車外響動,忙低垂眉目,往一車的絲帛獸皮中縮了縮。那人掀開車簾看一眼,回頭笑道︰「還有一個小女孩,莫不是看師父老來寂寞,帶來給他暖床的?」

「說不得呢,師父興許就好這個。」兩名弟子肆意笑著,揮揮手,放馬車進了莊里。

楊九重敢怒不敢言,隔了一段路才啐聲︰「他女乃女乃的什麼絕情莊,說話比俺們這些大老粗還不中听!」隨之揚高嗓門,「阿沁莫怕,那兩人說笑呢!」

車中女孩聞言,唇邊挽起一個淺淺的笑窩,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阿爹,我曉得……」

院中空地上早已停放了幾輛馬車,楊九重驅車並排放好,繞到車後將女兒抱下,突听一人嚷道︰「女乃女乃的老楊,你總算到了!」

空地那頭大步走來一個刀疤臉大漢,沒頭沒腦便拍他肩,「說什麼先讓我送拜帖來,害老子擔心你今日趕不上,有帖無禮沒法解釋呢!」

「怎麼會,這不就來了?」楊九重嘿笑,「家里臨時有事,耽擱這半日工夫。」

刀疤臉這才注意到他腳邊的小女孩,生生吃了一驚,「這……莫不是你妞兒?怎將她帶來這種地方!」

「我老婆……呃,臨時有事回娘家,一時找不到人照看她,只好隨我來了。」

刀疤臉瞥他一眼,突地嘿嘿笑了一下,「少來了,多少年的兄弟,你窩里那點事情我還不知嗎?嫂子是不是又與你慪氣,要你退幫?」

楊九重面上尷尬,「咳,還不是那回事嘛!女人家懂得什麼,不走馬幫難道叫老子種田嗎?」

「嫂子也是擔心你。」刀疤臉又看那低垂著頭的小女孩,只見著一頭烏黑長發披散在單薄衣裙上,臉蛋卻是半點不露,「你這妞兒個兒倒小,幸好不似你這般五大三粗。」

楊九重嘿嘿一笑,「像她娘多一些。阿沁,這是幫中的馬叔叔,與阿爹是好兄弟。」

「哦,像嫂子嗎?那便好,嫂子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人,你妞兒想必也……」目光觸及那張抬起的小臉,刀疤臉剩余的話便硬生生吞了下去。那是一張與美貌搭不上半點關系的面容,平淡無奇的五官,病懨懨的黃瘦臉色,下垂的眉目給人無精打采之感,更夸張的是左頰上一片青紫浮腫的淤斑,乍看之下煞是嚇人。

「馬叔叔。」她輕喚了一聲,黑白的瞳抬起,只一眼,便又低下頭去,貼近父親腿邊。

「嘿嘿,這妞兒害羞,前些日子不小心撞到桌子摔腫了臉,更是不敢抬臉見人。」楊九重拍拍女兒的頭。

「沒事,沒事。」刀疤臉干笑,又看一眼小女孩黑細有致的長發,暗忖︰倒是長了一頭漂亮的發,可惜了,听聞楊嫂子懷她時出了幾次意外,難不成因此才長成這樣?心里想著,口中卻還客氣,「看眉眼倒是挺秀氣,幾歲了?」

「過完年便是十歲。」

十歲?刀疤臉又吃一驚,瞧那身架,他還以為就七八歲。

正說著話,大門口一陣響動,又有一輛馬車駛進來。楊九重看到那些人裝束眉一皺,狠狠啐一口︰「真晦氣,踫上金刀門這幫龜兒子,還是那個王三!」

蛟龍幫在這一帶交情尚好,只與金刀門小有過節,楊九重更是十年前兩幫搶貨時與王三結下私怨。刀疤臉知道這事,忙帶父女倆往宿腳地方走去,「忍著點,這是別人地頭,鬧將起來不好收拾。」

此地臨近滇桂,多山少田,民風剽悍,安安分分守著幾畝薄田一架機杼度日的沒幾個,大大小小的江湖幫派倒近百。大家都靠護送過往貨商或干脆討要「過路錢」過活,免不了起番沖突打打殺殺。蛟龍幫幫眾百余人,在江湖中是上不了台面的小幫小派,二十年來平平順順還是靠了絕情莊絕情老魔的名頭。

既然是江湖,有幾個大俠,便也少不了幾個魔頭,絕情老魔便是其中一個。只是他既不隸屬哪個有名頭的邪派,也不似與他齊名的多數人痴心武學離群索居,反而建了個絕情莊,收些不三不四的徒弟,更乖張的是竟向附近幾個小幫派索要歲錢,以此換他的名頭在道上行走。

年節一次,他的壽辰又一次,受其庇護的小幫派帶了各式「賀禮」上山拜壽,只是絕情老魔脾性乖戾行事露骨,不僅不擺壽席招待各幫派大頭,對待送禮人也甚為輕慢,就差沒明說「禮品放下,人可以滾了」。一來二去,各幫派都對他頗有怨氣,只是忌憚著這魔頭的身手,且借他的名頭確實得了不少好處,不冷不熱的關系才得以持續下去。

絕情老魔的絕情莊建于半山腰,山路顛簸狹窄,來回得耗上一日工夫,所以往年慣例便是留送禮人一宿,茶水自理,主人的面更是不可能見了。刀疤臉比楊九重早半日到達,已于宿所坐了片刻,不需莊內弟子指引便領他們去安頓。

兩人一路走一路非議,楊九重說︰「格老子的,他莊上不過十幾號人便把宅子建得這般大,蛟龍幫百余人倒還縮在總舵那一點地頭!」

刀疤臉嘿一聲,「我們怎可與人家比,听說這魔頭連收弟子都找家世好的,建這麼一個莊子有何難?」江湖人總愛說重義輕財,雖然不乏進幫派混口飯的,但這些草莽漢子都有些瞧不起絕情老魔明目張膽的斂財行徑。

前方突地走來一個莊內弟子,兩人都噤了聲,刀疤臉上前賠笑道︰「小扮,這便是我說隨後就到的兄弟,帶了他妞兒來開開眼,只是女孩家總不好與我們這些大老粗窩一宿,可否麻煩你找個地方安置她?」

那弟子看阿沁一眼,隨口道︰「在茶室里放個床鋪就是了。」又問︰「你們是蛟龍幫的?賀禮放到倉房了嗎?」

刀疤臉一怔,「倉房,什麼倉房?」

「師父說了,今年的禮要自行搬到倉房,去年大家全推給十四師弟搬,他不服,把八師兄和九師兄打傷了。師父不想再出這等麻煩事,所以讓你們自己搬。」

楊九重與刀疤臉听得一愣一愣,心中又好氣又好笑。

刀疤臉道︰「如此,待我們將妞兒安置好後,還有勞小扮帶路到倉房了。」

「我可不耐煩等你們,茶室前方轉彎就到,讓她自行去就是了。」那人一臉不耐。

楊九重沒法,蹲對女兒道︰「阿沁,你照這位小扮說的先到茶室,別亂跑,爹去去就來。」

阿沁乖巧點頭。

待大人們走遠,她沿牆根走到底,卻又出現一條岔路。她不知道該轉哪邊,想到阿爹的話,于是乖乖在原處站定,等阿爹回頭找她,或者……能踫上人問路。

坐馬車在山路顛簸半日,全身早已酸痛,站得片刻腿便支撐不住,又不見半個人來,她略躊躇,小心選了個方向走去。

一路上皆不見像是茶室的屋子,阿沁小心記了路,忽听見前方傳來打斗聲。

原來這間屋後便是一處空地,有個少年正與一個老者在空地上過招,雙方都不用兵刃,只是拳腳到處虎虎生風。

若是楊九重或刀疤臉這等老江湖,一見這情形知是師門內部切磋,便會急急走避,因江湖上最忌不經允許偷看別派授藝。阿沁卻不懂這些,下意識在牆角處停了步,卻沒想到要走開。

那少年約十三四歲模樣,不似她一路踫見的那些穿得像模像樣的弟子,他只著了一件粗布衣,招式狠厲,打法不似切磋倒像拼命。只是不管他如何進攻,皆被那老者輕描淡寫地化解了。

阿沁不懂武藝,連他們的招式都看不清楚,只是見灰衣老者形容枯瘦衣袍寬大,整個人就似一只大怪鳥,那少年卻與自己差不多年歲,不免就希望他贏。

正想著,少年不知使了什麼身法突地欺近對方,老者「咦」一聲,動作極快地一掌拍在他胸前,少年嘴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呀!」阿沁驚呼出聲,幸好反應夠快捂住了口,又听那老者說︰「小子,今日倒是難得能近我身,只是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要殺我卻早得很。」

少年啐一口血,抬起頭來狠狠瞪他。

老者怪笑幾聲,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阿沁苦藏身的牆根,振開衣袍掠了出去。

待他離開,少年才慢慢捂住胸口,突地扭頭,朝這邊瞪了過來。

阿沁與他目光對上,生生吃一驚。

只見那少年唇紅齒白,長眉斜插入鬢,一雙鳳目黑處比白處多上許多,雖是鬢發凌亂,周身卻散著讓人不敢小瞧的氣勢,只是眼神未免太過狠厲。

阿沁被他瞪住便動也不敢動,下意識貼緊了牆根,垂發遮住半邊浮腫的臉頰。她心中咚咚急跳,小嘴開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就這麼僵持著。

半晌,少年哼一聲,撇頭朝相反方向慢慢挪了去。

阿沁松口氣,眼看少年已走出一段距離,她垂眼望著殘留一絲嫣紅的地面,這才輕聲說出她方才想問的話︰「請問……茶室在哪呢……」少年的腳步不見停滯,她本也不奢望他會听到,小小嘆一口氣,她轉身欲回來時路。

「嗒!」一顆小石子突然在腳邊疾射而起,阿沁嚇一跳猛地扭身,剛才那少年不知何時又轉了回來,一手撿起幾個小石塊。見她回身,他手一揚,又一個石子險險擦過她腳邊,激起的土粒隔了衣服也砸得肌膚生疼。

阿沁掉頭就跑。

她手腳本就遲鈍,听得足邊噗噗疾響,慌張之下連摔幾跤,早將原先記在心中的路徑拋之腦後。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沒了動靜,扭頭看看少年也未追來,她正想停下歇口氣,一顆石子又擦著鼻尖飛過,忙又轉一個方向逃竄。如此幾次,一直被逼進一條小道,前頭便是死角,她心一橫,推開盡頭的門躲了進去。

外頭再無動靜。

阿沁貼著門扉心怦怦急跳,片刻才小心開了條小縫向外窺視。

對面屋脊上坐了個瘦削身影,一手在空中拋弄著石子,但在眨眼間,人影便不見了。

他要做什麼?為何突然拿石頭丟她?

阿沁困惑半晌,掩緊了門調過頭來,這才發現這間不起眼的小屋,原來就是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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