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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三章 低眉莞爾,此生欲與醉(1)

「這麼快就醒了?」

江鶦欲蓋彌彰的聲音引不回江琮望著車簾的目光,「我好像做了個夢,你剛才在看什麼?外面有什麼好看?」他一點點來了精神,爬到江鶦身側。

「有人在唱歌,我听著還不錯,就想看看是什麼樣的人。」江鶦聞到一陣淡淡的合著藥味兒的燻香,這香氣總像是一種警醒著她的訊號,「可惜慢了一步,人已經走遠了。」

「是麼,那人可真太不識相了。」江琮放下簾子,忽然想到什麼,轉過來望著她,「遲日園的牡丹開了吧,我一直想去看可總提不起興頭。」

「你不是累了嗎,牡丹又不會跑掉,哪天不能看?」

江琮大失所望,挽住江鶦胳膊,「牡丹會謝啊!」

「什麼花都會謝的。」江鶦不為所動地兀自輕笑,不去看他懇求的目光,也不听他哀哀切切的聲音,若換在以前江琮提出這樣的要求,她是無論如何無法拒絕的,可這兩天自己也奇怪,怎麼老是提不起精神,像被那場邂逅勾走了魂魄,反復思量也說不出所以然來。

江琮憤憤盯著江鶦半晌,突然想到什麼,臉上頓時明媚起來,「好吧,那我先送你回去!」

江鶦有一絲詫異,不過很快釋然。他到底是愛花成痴,和容王惜玉的程度一樣,不管有沒有人陪同都會去。馬車在王府側門門口停下,等江鶦進去了才走開。江鶦忽然莫名其妙地轉過身,身後是一片空蕩蕩的春色,她心里不知怎的也開始茫然起來,不想去看賽船,也不想去賞遲日園的牡丹,更不想就這麼回屋,躊躇一陣竟趁著沒有家僕看到,趕緊又從側門出去了。

出來後還是不知道要去哪里,一個人信步走著,不想騎馬也不願租轎子,到了繁華大街上,路人見她錦衣華緞儀態雍容,分明是大戶人家里的小姐,卻不知怎麼單獨一個人走了出來。

江鶦懶得管這些,自顧著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茶樓,開口就要了一個樓上的雅間。掌櫃沒有見過這樣風姿峭拔的人兒,看起來真是得罪不起,然而雅間又因為節日的關系全都滿了,一時為難起來。

江鶦一路走來只看中了這一家的清淨,還以為客人不多,誰知雅間都給包下了,嘆一聲就要走,樓上卻傳來一聲邀請︰「美人兒留步,如不嫌棄請上來歇息片刻。」

江鶦听這聲音甚是熟悉,抬起頭來一看,一個白衣公子探出扶欄,玉冠垂珠,拿一把扇子正朝她笑著,江鶦也是搖頭一笑,拾步上了台階。大堂的人忍不住一陣驚訝,這樣也行!眼見那白衣公子攙了麗人的手一同步入雅間,底下終于發出嘖嘖議論聲潮。

不過這些兩人都是听不見的,門一合上江鶦就笑道︰「不在江上待著,怎麼跑到這里閑晃?」

「瞧你說的,我又不是魚精,怎麼就不能上岸走走了?」白衣公子笑呵呵地端起茶壺。

江鶦左右一望,「你那兩個小丫頭呢?」

「看賽船去了。」

「說到賽船,你怎麼不參加?你那無情畫舸一開出去,奪冠怕是穩當的吧。」

「你把我當成什麼了,大白天的,我可不想嚇著人。」

江鶦笑出聲來,「你做的驚世駭俗的事情還嫌少?」

對面任東籬莞爾,「看到你笑我就放心了,剛才一個人板著臉站在大堂,看著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江鶦忽然一笑,卻已經沒了重逢好友的欣喜,滿滿的淨是悵然,「我不像你,到處游山玩水天天都這麼開心。你爹從來也不管你交什麼朋友,你弟弟更不會膩著你嘰里呱啦說個沒完。」

任東籬「撲哧」一笑,「江琮又給你招了什麼麻煩?我說你也該知足了,我倒盼著鳳眠能拉著我嘰里呱啦說個沒完。」

「別提他了。」江鶦懶懶看了眼茶碗,她不像任東籬對茶道有研究卻不講究,受了家人的影響,江鶦如果不渴,不是極品茶葉就不入口,「一個無情畫舸,一個觀棋君子,都是沒有半點心肝的人。」

「哎呀哎呀,怎麼又罵到我頭上來了。」江鶦看著任東籬那沒有半點委屈影子的委屈樣,不知怎麼忽然想起江琮笑起來的方式,心里又一片茫茫的混亂。

「三月我在長暇寺遇到一個人。」已經成了慣性,一想起他江鶦就開始找話題。

任東籬一邊飲茶一邊了然于心地點了點頭,「陸抉微?」

她能猜到江鶦並不意外,「不止,一道的還有秦少辜,我想陸抉微只是陪他去的吧,那寺廟可巧被我們包下了。」

任東籬嘆口氣,「二姐果然去找他。」

「他們之間……到底怎麼回事?」江鶦佯裝鎮定,可是桌下輕輕交纏的手指指間卻沁出一層溫熱的薄汗,那種暖意讓她不悅。

任東籬把玩著發冠垂下的流蘇,漫不經心地看著鏤花窗外,「二姐喜歡他吧。」末了想一想,又加一句,「我想是很深的那種喜歡。」

「秦少辜呢?他能接受閑邪王的女兒?」

「重點倒不是閑邪王的女兒,二姐的脾氣你也知道一點的,想殺就殺什麼時候手軟過,秦少辜偏又是個極有血性的人。」

「我明白。」江鶦垂下眼,忽然拿起茶碗來輕輕呷了一口又放回原處,「可是他們倆,原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怎麼會糾纏到一起去?」

「孽緣生孽債呀,呵呵。」任東籬還是輕描淡寫的神情,語氣卻冷了許多,「就算二姐救過他,在他眼里也還是十惡不赦的人。」

「放雲裳找他為了何事?」

任東籬淡淡笑道︰「我只知道秦少辜欠她一件事,具體什麼事並不清楚,不過卻也不難猜出究竟。二姐戀慕他,自然不允許他喜歡別的女子,這要求不算違背良知,而他一個無心風月又耿直到家的大男人,犧牲兒女私情來報答救命之恩,怎麼想都是合情合理。」

江鶦嘆了一聲,也苦笑了一聲,世間之情,真真叵測。

「哎,別再說他了,無趣。」任東籬抖開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說說你那個活寶弟弟吧,我倒是愛听他捅的婁子,十足禍胎,對我胃口啊。」

「他……」江鶦澀然,一時頓住無從開口,提起江琮,那廝守終身的玩笑便化作無孔不入的疾矢射向心槽。更何況,那也許並不是玩笑。

「吞吞吐吐,難道這小天孫不長眼得罪了你?」任東籬含著茶碗邊沿突然一笑,「不會吧,他雖頑劣,卻知道揀重要的人來疼惜。」

她這麼一說,江鶦心中更亂,也不想瞞了,「他說他要娶我,眼下正找合適的機會向父親稟明,我正發愁要怎麼跟他解釋。」

任東籬微微怔了下,搖動的扇子停下來,隨後卻只是清清涼涼地一笑。

「喲喲喲,終于說出口了?不過話說還頭,江琮對你的情意,也就只有身在廬山不識其面的你才看不出來。」

沒想到她說出這番話,江鶦著實愣住,「連你也覺得他是認真的?」

沉默良久,任東籬一折一折合上扇子,目光語氣一同沉澱到最純淨的溫和,「怎麼,你不喜歡他?」

「喜歡。只是說到婚娶這等男女之事,真是從未想過。」

任東籬捏著扇柄,慢條斯理搔了搔後頸,「你不討厭他,他也喜歡你,婚娶但求兩情相悅,眼下都符合了,你還在犯什麼愁?」

「連你也跟著發昏麼,我們可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姐弟。」

任東籬托腮定定望著她,兩道澄明目光射來,看得江鶦有些無措。

「有多少夫妻,婚前連面也沒見過,都能相濡以沫地過完一輩子,你和江琮兩小無猜卻不願接受他,莫非心里已有別的人選?」

江鶦一怔。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覺得答案有千百種,卻都不是最直命心髒的那一個。

茫然片刻,只能胡亂站起來,「我該回去了。」

任東籬幽幽笑道︰「作為朋友送你一句良言,這門婚事你若真的連考慮都不願,那當務之急應該想的不是要如何拒絕江琮,而是如何拒絕容王。」

一語切中正心,江鶦輕輕一笑卻掩不住滿臉黯然,「是啊,如今的我是郡主,父親是王爺,更是五侯府的長侯……這些都不是我能選擇的,誰叫我的母親嫁給了他,所以這一切我都要承受下來。我不願習武,不願擁有那樣背景,我也想做個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平靜一生。可總有一天我會像五侯府其他成員那樣,接到殺人的任務,然後違背良心、助紂為虐地過一生。你告訴我,這些是我在五歲的時候可以選擇的嗎?」

任東籬拿折扇扇柄輕輕敲著額頭,目光流轉,輕嘆一聲︰「你不喜歡過這樣的日子,又確實不可能月兌離容王和五侯府,我沒有能耐幫你,只能說一句可惜。」

江鶦目光觸及她那副惋惜的神色,忽然懵懵問︰「你認識陸抉微以來,從來沒有希望過自己是個家世清白的普通人嗎?」

「我沒有喜歡一個人到願意為他改變自己,任東籬乃是獨一無二,旁人愛就愛不愛就算,絕不委曲求全。」

白衣公子托腮一笑,「爹總說我性子和他很像,也跟娘親很像。他有一次還對著我這張臉輕輕感嘆了一聲,‘如果她能有你一成灑月兌就好了’。」

「是啊,你這個不羈的性子真真少有,能不被世俗拴絆,我何嘗不羨慕你這樣來去如風,如果江鶦能有任東籬的一成灑月兌就好了。」

江鶦勉強跟著一笑,心上像壓了塊巨石,怎麼也輕不起來。

江鶦不願讓人知道她回來之後又出去了,所以只在茶樓待了一盞茶時間就轉回王府,到了門口卻見到江琮乘的馬車停著還沒有收拾進去,幾個人從里往外搬著又大又重的木板箱子,江鶦沒有乘車也沒有坐轎子,連馬都沒有牽一匹,所以壓根沒人留意到她靠了過來。

「這是什麼?」她原先不想引人注意,可到了近前又忍不住開口發問。

那幾人看見她忙著要下跪,還得顧著手里的箱子不能有什麼顛簸,「見過郡主,是牡丹。」

「遲日園的?」

「是的……小王爺說懶得再去看,讓我們搬幾株回來養。」

江鶦听了忍不住苦笑,轉身進了門。路過江琮住的商略宮,那里的婢女正把菜花捆扎了往外丟,其中一個不經意瞥到江鶦,嚇得趕緊把丟出去的花束又撿了起來。

江鶦回到自己的微雲齋,卻見江琮坐在她床上玩著枕頭,「你怎麼才回來,我看你這兒什麼花草都沒有,就叫人移了幾株牡丹過來種。」

「你要種在我這院子里?」

「不然種我那里嗎?已經夠多了。」江琮丟下枕頭站起來,「你若不喜歡盡避拔了扔掉,可我看來看去也就那幾株配得上你。」他說著欺身過來,就那麼撒嬌似的抱住江鶦的右胳膊,「誰叫你不陪我去看,現在說不要已經晚了。」

那幾個拒絕的字江鶦確實說不出口,「隨便你吧。」想了想又無奈道,「這幾株牡丹也真是可憐,遇上我這不解風情的賞花客。」

「投我予菜花,報之以牡丹,普天之下除了我還有誰能對你這樣好?」江琮拉著江鶦往外走,隔著一群忙碌的花匠遙遙指給她看,「那是潛溪緋,那是夜光白,那是似荷蓮,我本想弄株首案紅,可是它的香氣太劇烈了,我怕你不喜歡。姚黃的清香倒是恰當,可遲日園那幾株開得都不夠好。」

唯有牡丹真國色,江鶦想別開目光卻發現有些困難,那些花嬌艷華美得無法忽視,「對了,還有一株嬌容三變,那是花中神品,初開綠色,盛開粉色,凋謝時白色,我不敢貿然搬動,生怕弄死了她。」

江琮笑著說︰「極有靈性的花兒,非得選好天時地利才能移植,有機會我一定親自去,明年三月你就可以看到它開花了!」

江鶦說︰「你費這麼大周折,我可懶得伺候它們。」

「你操那個心做什麼,不是有我在嗎?就算是禮物。」

江鶦一愣,正想問他送的是哪門子禮物,一個和識宮的宮女過來跟她耳語了幾句,江鶦眉頭微微一皺,點著頭說︰「知道了。」

和識宮是王妃住的地方,江琮不等江鶦開口就說︰「母親找你有事吧,你快些去,這里交給我。」語氣頗為殷勤得意。

江鶦看他兩眼,捉模不透地走了。

和識宮是整個容王府最偏靜的一塊寶地,和王妃與世無爭的性子一樣。江鶦進了寢宮卻不見母親,還不止如此,所有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正疑惑不解,一個婢女進來拿東西看到她,「哎呀」一聲︰「郡主你來了,王妃在後山花園里呢。」

江鶦暗暗將剛才那通傳的家奴罵了一頓,來到後山一看,一群彩衣舞女正在開闊平地上翩翩起舞,她本能地朝著高處歲寒亭望去——但凡歌舞表演,母親都是坐在那亭子里觀賞。

這一看卻看到了容王,江鶦微微吃一驚,趕緊繞開草坪,揀最近的一條小徑上去,急急趕到時發現歲寒亭多出一張空椅子來,想是容王早已看到了她。

「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母親怎麼也不告訴我?」江鶦順著容王手勢在那張椅子上坐下,笑著說了一句。

「是我不讓她說的,免得你知道了又要忙碌。」容王每次外出歸家,江鶦都要下廚做一道菜,混在廚子準備的膳食中送去,而奇的是容王總是一嘗即知。

「明天就是三月初四,你的生辰,我這次特意趕回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禮物當然是早就備好了,你現在且說一個你想要的,我要看看我是不是足夠了解我的女兒。」

江鶦一驚,立刻想到江琮提過的親事,「難為父親還記得,我都忘了,還奇怪江琮怎麼突然想起來送我牡丹呢。」

容王笑道︰「牡丹?你不是不喜歡花草的嗎?他也真不識相。」

「我以前去遲日園時從不覺得牡丹有什麼好看,不過今日細品他挑揀出來的那幾株,確實與眾不同。」

「看來禮物不重要,重要的是送禮的人。」容王輕輕嘆了一口氣,「我看王妃送什麼你都會喜歡吧。」

「這個嘛,要怪就怪父親把鶦兒寵得太好了,已經什麼都不缺了。」

容王和王妃都笑了,容王說︰「鶦兒心思玲瓏,這幾句真叫我無話可說,不過依我所見,你畢竟還是缺一樣。」

江鶦心里微沉,卻佯裝不解,「缺什麼?」

容王笑道︰「你已經長大了,女大當嫁,自然是缺一個好夫君呀。」

這話無異于晴天霹靂,江鶦心中霎時大驚,險些就要克制不住,好一會兒才訕訕問︰「不知父親心中可有人選?」

容王輕笑卻沒有揭曉謎底,「我若說的不是你心中那個名字,這和樂融融的氣氛怕就要煙消雲散,還是先看歌舞吧。」

江鶦明知他在吊自己胃口卻也無可奈何,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向低處,只是底下百景再也入不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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