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舞之後容王再也沒提婚嫁的事,仿佛忘了一般,這次的晚飯一家人倒是破天荒地一起吃,江琬和江琰格外高興,王妃平時管她倆管得很嚴,容王相比之下就要縱容得多,按理用膳席間不得開談,他卻主動逗著兩姐妹說話。雙胞胎一點即著,嘰嘰喳喳地從中元節說起,一直說到上巳時中丞大人家女兒的笄禮,王妃中間輕輕喝止了一次,被容王一句不礙事帶過,也就不再干預。
江鶦看著眼前父慈子歡只能在心里苦笑,自己仿佛是跟這一幕毫無關系的人,懵然之間听見江琬說︰「哎,說起來在長暇寺賞櫻才叫掃興呢。」
江鶦一听見長暇寺三個字立刻抬起頭,正好對上江琮雙眼,他始終都沒有開口說一個字,原來在盯著她看,那目光溫溫柔柔,好像春天里一汪碧泓給人的感覺,江鶦忽然驚覺,似乎自從長暇寺歸來後他對自己的態度真的在不知不覺間發生著最微妙的轉變,一樣依戀的執手,已經摻雜上許多親情之外的東西,江鶦胡亂回憶之余卻又隱約地覺得,也許變的不是他,而是自己。
第二天容王府斥下重金,將全城酒樓茶館的生意包攬,所有過往住客不論熟識與否,一律免費招待一天,轉眼滿城百姓都知道了上巳女兒節次日就是屏翰郡主的生辰,這一熱鬧免不了又要牽扯出許多陳年舊事,悠悠眾口,津津樂道,各執一詞說得天花亂墜,不過其中有幾點倒是事實︰一是容王不好,雖然兩位夫人的才貌都是天下公認,但他身邊一直只有一位妻室,現在這位王妃,也是在前任死後才進的王府,且除了這兩位夫人,從不曾听聞他與其他女人有什麼風流韻事;二是容王極其敬重德才兼備的女子,其禮遇就像他愛惜美玉一樣聞名,凡知書達理的名門閨秀,都暗自相傳著這樣一句玩笑話,「天下罕事何其眾,可笑帝女不如郡。」
聖皇的女兒又如何,哪里比得上那位屏翰郡主風光無限?而且這位屏翰郡主,還與他並無半點血緣。
容王這樣的大手筆,江鶦卻是完全不知道。
清早起來梳妝,兩個婢女結好髻後跪在地上笑著齊聲說︰「奴婢恭祝郡主福壽綿長,年年康健。」
江鶦因為昨天容王那句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話遲遲無法入眠,一大早被人吵醒了听一番恭維當然不可能有什麼好心情,隨手拿幾樣東西當作賞賜把她們打發走只想圖個清靜,可是一個人在偌大的微雲齋坐了片刻,心底竟然除了空落什麼感覺也沒有。
打開門走出去第一眼便看到園子里的牡丹,奼紫嫣紅的甚為奪目,整個微雲齋原本是幽深肅穆的風骨,有了這幾株牡丹後頓時不同,嫵媚四溢暗香流動,饒是君子也不能提防不能抗拒。江鶦發了一會兒呆,一時之間竟適應不過來這筆春色。
正怔怔著,外面跑進來一個婢女,「郡主,王爺差人來問,看你起身沒有,若是起來了就請你到靜慮堂去一趟。」
江鶦不敢怠慢,急忙趕過去,到了卻發現一家人都在,各自佔了把椅子坐著笑眯眯地等她,這陣勢讓她險些以為自己忘記了什麼約定,還是容王打破了沉寂︰「他們沒有吵醒你吧,我特地叮囑過的,如果你還睡著就再等等。」
江鶦忙說︰「我已經起來了,不然也不會這樣快過來,有什麼事?」
「今天氣候很不錯,我提議大家一起去踏青。」江琮笑起來。
「踏青?」江鶦以為自己听錯,城外的花花草草應該都謝了才對,而且那些路邊野花他能看得上眼?
「難得有機會一起外出,我也覺得這主意不錯。」
母親都開了口江鶦也不好再問,來到車馬出行時慣走的偏門,只見那里除了馬車外還拴著一匹雪駒。
容王笑著說︰「它是我前些日子無意得到的,送給你當坐騎。」他前不久在馬市晃過,從賤賣的馬匹中一眼發現這只髒兮兮的還未成年的縴離,那些駔儈常年跟馬打交道,卻不知怎麼的竟然把這樣一匹良駒和雜馬混同起來。
江鶦不喜歡玉石花草,然而這種有生命的牲畜則另當別論,一想到原來這就是容王送她的生日禮物,而不是什麼婚姻之命,頓時渾身輕松,一顆心放下同時也高興起來,趕緊跑過去解開韁繩。
江琮說︰「看你高興的,好像讓你跟它過一輩子也樂意似的。」
江鶦翻身上馬,縴離跟她頗為投緣,四蹄蠢動一副就要飛奔出去的樣子,容王笑道︰「你先去吧,不要管我們了,到時候城外昭還寺見就是。」
昭還寺是和長暇寺並名的另一座寺院,寺中三百余人,個個潛心修佛,哪像長暇寺的和尚眼里除了錢還是錢。
江鶦答應一聲,縴離如離弦之箭疾射而出,後邊遠遠傳來一聲帶了笑的喝彩︰「果真是匹好馬。」
一百多里地在名馬縴離的蹄下轉瞬到了盡頭,江鶦看著昭還寺就在不遠處,抵達只是須臾間的事,自己一家人還不知道正在哪段閑進,便丟開韁繩放縱馬兒自己飛奔,風團迎面撞來,擦頰而過,說不出的暢快淋灕,江鶦在混沌意識中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那些被亡父抱在馬背上飛馳的日子一下子近在眼前,甚至還能隱約感覺到背後有一個寬闊的胸膛,在輕輕地環護著自己。
這樣一想,游興盡失,竟慢慢哀傷起來,江鶦勒住縴離,撫摩著馬鬃淡淡一笑,「你跑得再快有什麼用,你能把我帶回過去嗎?」她不是輕易流淚的人,可是此刻也忍不住黯然神傷,兩滴清淚落在衣襟,江鶦看著絲衣上暈開的水色,探手拿出了白玉簫。簫聲淒婉,無邊無際地蕩漾開去。
這一吹居然止不住,一曲接著一曲,江鶦什麼也不願想,只將滿腔愁怨寄托簫聲,直到再也沒有可以發泄的才停下,似乎痛快了一些,又似乎陷得更深,寂靜之中只有呼嘯的風聲依舊。
周圍什麼聲音也沒有,江鶦突然感應一樣策馬狂奔,飛快沖上那個擋住她視線的高坡,在坡地上她勒馬停住,臉上浮現出恍如隔世的驚喜,坡下站著一個人,正靜靜地仰起臉朝她看來,青衣長袖,左腕包軟甲。
「我早就听到了簫聲,只是怕驚了你才不敢出來。」那人淡淡開口,同時走上坡來。
江鶦好笑之余又感到一陣輕輕的哀戚,「上次那話我是騙你的,你想听了隨時可以來找我。反正我不像你,可以天南海北地到處走。」
秦少辜在馬前站定,掃了一眼雪駒又抬起頭,「我要去哪里找你?」
江鶦落寞地笑了,「容王府。我住在微雲齋。」
秦少辜一怔,隱約有一絲陰郁閃過眼底,很快就轉為淡淡的詫異,「你是容王的女兒?你就是屏翰郡主?」頓一頓又說,「你不該這樣輕易就把身份告訴底細不明的陌生人,太危險了。」
江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你對我來說不是陌生人。上次我告訴你我叫江鶦,其實我原來姓沈,我叫沈孚,深孚眾望的孚。」
「你是希望我這麼叫你吧。」秦少辜淡淡一笑,「不管姓沈還是江,對我來說你都是當日那個鶦姑娘,並沒有改變。」
江鶦微微釋然,「我知道名利地位你們這樣的人是不會放在眼里的,這樣也好,我生怕你會因此疏遠了我。」
「真正利欲燻心了又怎能吹出那種簫音,我這幾天一直心中煩悶,剛才听見了還以為是幻覺。」
僕姑箭君盛名天下傳得已是沸沸揚揚,卻很少有人提到他說起話來不帶一點客套,世俗禮數拋諸身後的風格,在江鶦觀念中性格剛正的人多半迂腐,誰知他為人卻這樣清淡直白,見面不過兩次就好像認識多年的好友,交談之中沒有一點拘束感覺,自己再客客氣氣的反而顯得俗不可耐,于是放下一切顧慮坦坦蕩蕩地笑著說︰「是嗎,我也有些事情想不通才會出來轉悠。對了,你怎麼會在這里?」
「我也是來想事情的。」秦少辜說這句話時下意識往昭還寺的方向看一眼。
江鶦下了馬,跟著一瞥,「你現在暫居昭還寺嗎?大概停留多久?」秦少辜沉默不語,江鶦笑著開了句玩笑,「怎麼,難道你還想著要出家長留不成?」
秦少辜一怔,半晌抬起眼來笑道︰「你這話說得有理,著實提醒我了。」
江鶦跟著愣住,「你說什麼,不會真的想要出家吧?」突然想起茶樓里任東籬信口推測的話,一時語塞,無言以對,半晌澀澀說,「你出家是為了放雲裳嗎?」
「宿命讓她來救我,也許就是為了讓我還這段孽緣。」
江鶦听了這話一陣無奈,剛才還暗想他不迂腐,這人立即就露出刻板本性。然而緣分二字自古以來又有誰能替他人開解呢,世上哪有不了事,憐子難解此中痴,江鶦想來想去,也只覺得心中苦澀,「你把我當朋友的話,我自然還是那句老話,勸你放下。可是你跟她之間恩怨我知道得不多,且都是浮于表面,俗人口徑相傳罷了,沒什麼多嘴的余地,想來你的任何決定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有什麼用得著我的只管開口。」
秦少辜听了這話微微一愣。他在江湖漂泊,見的三教九流多了去,各種各樣的人性冷暖可說是了然于心,只是皇親貴冑仿佛是另一個世界里的一群人,與江湖與他們都毫不相干,除了遙遠陌生,頂多再覺得這些人虛偽可笑,如今當真遇到了一位,而且還是市井相傳名氣不小于四公子的屏翰郡主,卻是和原有猜想中完全相悖的溫婉得體,落落大方,當下忍不住疑惑,皇家之人,不都個個是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怎會這樣雍容寬厚?
江鶦光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心里所想,苦笑一下暗忖,如果有一天讓你知道我跟惡名昭著的五侯府的關系,你還會這樣站在我身邊嗎?說到底我與放雲裳其實並無差別,只是我永遠也不會像她那樣為難你罷了。
這時天公不作美,突然間烏雲密布,下一刻就淅淅瀝瀝下起雨來,春雨雖然貴如油,不過也要看對象,轉眼兩個人身上就罩了一層輕薄水霧。縴離腳程快,到昭還寺只是眨眼工夫,江鶦翻身上馬,很自然地扭過頭,「你也上來!」
秦少辜一愣,緩緩搖一搖頭,「不必,我走回去。」
「這怎麼行,我知道你內功底子深厚,可是淋雨畢竟不好受。」江鶦不願先走,勒著韁繩僵在原地等他。
秦少辜眼看再這樣下去兩人都要濕透,自己無所謂,連累江鶦就不好了,輕嘆一聲就飄然落于她身後。兩個人都不是心胸狹窄之輩,胸懷坦蕩一如日月,可是這樣近距離地肌膚相貼臉頰也開始微微發起熱來,江鶦先前還堅持要他同行,此時卻忍不住捫心自疑問︰「難道我不應該和他共乘一騎嗎……」
這樣再胡思亂想下去只怕要想出多少不必要的事來,當即長喝一聲,催動縴離發足狂奔。這草原看似一望無際,實際上卻是那樣狹短,稍一恍惚竟然都到了盡頭,風聲還未歌吟就已止歇,江鶦閉著眼,如果可以,她多麼不想再睜開來面對現實中的一切。
王府馬車停在昭還寺的待客院子里,江鶦微微愣了片刻,電光火石之間一個大膽的念頭躍出腦海,秦少辜正要翻身下馬,身前的江鶦突然一聲沉喝,他還來不及反應,馬兒便掉轉身子朝來時的方向再度射出。
「鶦……」秦少辜猝不及防地一怔。
江鶦發狂地催促縴離奔得更快些、再快些,遠離整個昭還寺的視線。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寧肯在傾盆大雨中急馳也不願進入那片滴雨的檐廊,他只是靜默地在她身後,在顛簸中下意識收攏雙臂將她抱得更緊更穩些。
不知狂奔了多久多遠,身邊早已不是遼原而是一片密林,山中陰寒,天色又暗,馬兒逐漸疲累,不願再走半步,秦少辜翻身下地,輕輕喚了聲還在發愣的江鶦。
「這里是哪里?」江鶦醒過神來,對著四周陌生的景色一陣驚訝。
「我也不知道,似乎是一直西行的。」秦少辜微微苦笑,卻也不問她失神的究竟,只是揚臂拍拍馬頭,「你身上都濕透了,還好雨停了一會兒,我去找找有沒有闊地可以生火取暖。」
「我沒那麼嬌貴,天黑路滑,你還是別一個人走來走去了。」江鶦跟著跳下馬背拉住他的衣袖,濕寒的感覺從指尖傳來,心中卻一片柔和的暖意,「是我的錯,不該任性妄為,害你淋濕。」
「我本來就是該淋濕的。」秦少辜微微一笑。
這時清冷月光灑下,正巧落在他揚起的唇角,照得那張面龐朦朦朧朧,卻又如此清晰地投射在眼瞳里,江鶦一個寒顫,惶亂地松開了手。
「你怎麼了?」這番突如其來的退避竟讓秦少辜以為是腳滑,急急上前一步托住江鶦雙肘。
四周聳立的叢林,將捉襟見肘的狹密空間分割成無數不見天日的密室,樹枝投影交織而成的巨網籠罩下來,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地困住二人。江鶦久久仰望著頭頂那片毫無光澤的蒼穹,無力一笑,「我有些冷而已。」
二人身畔一棵巨樹下偎了塊大石,秦少辜解開外衫鋪在石面,擁著江鶦坐下。江鶦只覺得他的懷抱漸漸暖和起來,身上雨水也隨之化作霧氣散去,心下清楚這是催動內力所致。在他坦蕩磊落的心底,一定把自己當成了個出身官宦,柔弱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江鶦閉上眼,拋開矜持縮入那片溫暖的來源,整個寒冷的世界霎時被遠遠隔絕在外,回蕩在耳畔的心跳聲,在這個夜晚來得如此清晰溫柔。
「好些了嗎?」
「嗯。」江鶦輕輕答應一聲,馬上被自己聲音中的溫柔嚇了一跳,但是奇怪地,竟不覺得有什麼失態之處。
「等天亮再找路返回吧。」就連天邊的星子也一片黯淡,無從辨向。下頜傳來發絲廝磨的感覺,秦少辜不由一愣,他知道江鶦抬起了頭,就在他懷中定定地望著他。
「她有哪里不好嗎,你為什麼不要她?」江鶦聲音輕輕地響起,她想這個問題,也許也該拿來問問自己,「因為出身邪道?還是性子中的殘虐?總有些即使對方愛你愛得如此真摯深沉,也斷然不能接受他的原因罷?」
她呢,她是為著什麼在躲閃著江琮?僅僅是無法回應戀慕,就連往日累積起來的情意都開始模糊不清?
「不是因為殘虐,也不是出身,我們有各自的路要走,兩段路不會重疊,而且誰也不能陪著誰。」
江鶦听了一愣,抬眼望去,哪曾想到這張在俗世中蕩滌了許久的臉龐,依然有著分外清明淡毅的神情,「你的路,就是和陸抉微一起鏟除閑邪王和五侯府那些邪道吧。」
秦少辜輕輕轉過臉來,江鶦低笑一聲,「你不用回答,我不是江湖中人,那些事離我太遠。」
「我……」欲言又止只能微微一笑,那是為她所熟悉的眼楮,因為眼底藏了太多不能揭曉的秘密。江鶦收回目光,黯然神傷,自己又何嘗不是,終其一生都讓他隔岸遠觀,懵懵然蒙在鼓里,那也許才是一種幸運。
「不說那個了,其實今天是我生辰……雖然可能已經過了。」
「我知道。」秦少辜哂然一笑,「整個清晏城都在慶賀屏翰郡主的生辰,我想不知道也難,只是手邊沒什麼東西好送給你,只有祝辭一句了。」
「讓你先欠著吧,明年這個時候一起給我。」江鶦起了玩心信口那麼一說,說完才發覺自己有多希望這個願望能實現。
天色不知不覺有了亮意,借著朦朧晨色依稀可見縴離就在不遠處搗頓四蹄。二人相扶著乘馬緩行,不多會兒便走出樹林,又行片刻,終于在日升時到了昭還寺的山腳大門。
江鶦還未回過神來秦少辜就翩然落地,「我走了。答應過你的事,我一定記得。」語氣並無惜別之意,只是其中溫和讓人黯然想哭,江鶦等他氣息全然消失才睜開眼楮,她終于在心底將這一次相逢當成是一個夢境,如今到了夢醒時分,只有半干的宮裙羅衫和殘留後背的體溫能夠見證這夢境的真實。
不知過去多久,有僧侶自東廂出來,看見江鶦輕輕嘆息一聲,翻身下了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