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爾圖人的習俗有些奇怪,男女在婚前的關系隨意到讓人咋舌。不管男女,都可以同時擁有一個甚至幾個情人,只要雙方都願意,便沒有人可以管。但最後只能同一人結成夫妻,而且婚後絕不允許不忠的情況出現,否則會按族規嚴懲。因此如不是擁有至死不渝的感情,根本沒有多少人願意在族規定下的三十歲最後期限前成親。
子查赫德在男女之事上算很克制的了,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自身所具有的魅力,卻只有柃木一個情人,這在其他擁有同等條件的地爾圖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果沒有意外,柃木恐怕就是他妻子的不二人選。
青麗娜的出現曾讓族人對這個猜想產生過的懷疑,很快便在特蘭圖回來後化為烏有。子查赫德和柃木始終是族內最般配的一對。
阿蘿本不關心這些,但身在子查赫德的大帳,想不知道也不太可能。只是柃木並不像其他的女人那樣時常痴纏在情人身邊,她如子查赫德一樣自控而理智,只偶爾會主動來找子查赫德一起去騎馬狩獵。對于阿蘿,柃木也給予了相當程度的尊重,沒有絲毫的瞧不起。
阿蘿從未想過會在曾讓她懼怕的子查赫德這里得到她一直向往的平靜和安穩,只是這樣的日子讓她隱隱不安。說不上為什麼,她始終覺得幸運不可能這麼容易便降臨到她身上。她經歷得太多,以至于不相信命運會善待她。
「一起去騎馬。」柃木走了進來,身上穿著天藍色的勁裝,外加無袖白狐皮坎肩,腰掛馬刀,一雙長腿在皮革制的長褲和長馬靴的配襯下,顯得勻稱而結實。她的長發編成一條又粗又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給人率性而利落的良好感覺。
她的邀請是對著阿蘿的,從她熱情而友善的眸子可以看出她的誠心。
阿蘿在微微的錯愕後,是受寵若驚的失措,垂下眼,她不敢與柃木充盈著生命熱情的雙眼對視,「我……沒有馬……」委婉的拒絕從她的口中吐出,而最根本的原因卻是,她不認為他們兩人的幽會,會喜歡她不合時宜地伴在一旁。
誰知柃木竟不明白,反略帶責怪地看向正在拿箭筒的子查赫德,「莫赫,你的奴隸怎能沒馬?」生為部族首領,他的奴隸擁有配備馬匹的權力。
子查赫德回轉身,看了眼低眉垂首的阿蘿,一邊掛上箭筒,一邊笑道︰「在我的馬中隨便選一匹就是了。問題在于阿蘿沒有合適的衣服,穿這麼寬大的袍服,想要策馬馳騁恐怕是不太好的選擇。」
阿蘿聞言,心中輕輕吁了口氣,知道自己是不適合去的。
「她雖然瘦,但身高和我相差不多,我的短衫她或許能穿。」柃木出乎意料地堅持,語罷也不待阿蘿有所反應,轉身出了帳,返回自己的住處去取合適的衣服。
阿蘿驚訝地抬頭,恰看見子查赫德微覺有趣的笑容。
「地爾圖的女人一定要會騎馬和打獵。」他說。顯然不認為柃木小題大做。
「可我不是……」阿蘿試圖為自己辯解,她不喜歡騎馬,也不喜歡血腥的打獵場面。
「你屬于我,算是半個地爾圖人。」子查赫德沒有讓她說完。听到她的否認,他感到莫名的不悅,甚至有輕微的怒氣。
屬于他?阿蘿怔然。不明白這樣的用詞在他來說有著怎樣的含義,但是她,心中有著惶恐,以及難以表達的歡欣。屬于他,是的,她很願意屬于他,但不是成為與他有感情牽扯的女人,而是一個卑微的奴隸。因為現在的他不會欺侮她,因為即使作為一個奴隸,也會得到他的保護和尊重。如果他真這樣想,或許她很快就可以得到自己夢寐以求的平靜。
柃木的腳程很快,不一會兒便拿著兩套短裝走了回來。
「先將就著穿,等過兩天再讓人量身訂做。」她說,又催促阿蘿趕緊換上,好去選馬。
阿蘿不再猶豫,道謝後接過衣服,隨意地拿了一套換了。柃木想得周到,還為她準備了兩條與衣服同色的面紗。
褪下寬大破舊長袍的阿蘿令人眼前一亮︰斜襟寬領的藍紫色繡邊窄袖短衫,下擺只及膝蓋,兩側開叉,腰間以青玉色繡花腰帶相系,與腰帶同色的長褲,下端綁扎在羊皮小靴中。她的長發在腦後攏成一束扭結反轉盤成矮髻,臉上覆以藍紫色面紗。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雖稍嫌大了點,但仍然將她不欲示人的婀娜身段展現了出來。
柃木顯然沒想到會有這麼大的反差,看到無措地來到他們面前的阿蘿,竟然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子查赫德先是一怔,而後露出深思的神色。相處也有月多,雖然也曾見過阿蘿的身體,但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的震撼。換過衣服的阿蘿讓他想起一個人,一個他幾乎快要忘記的女人——摩蘭國國君的寵妃,也是冰城的女人,秋晨無戀。只是一個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一個卻丑陋駭人,應該沒有牽扯……但阿蘿若沒有臉上的這兩道疤痕——
「怎麼,沒想到自己的奴隸竟然這樣美麗?」柃木先回過神,推了子查赫德一把,取笑道。
阿蘿難為情地垂下頭,知道眼前的情況是自己最不願看到的。她不想惹人注目,永遠也不再想。但是從小受到的教育已成為了她身體的一部分,讓人難以改變,而這些卻是她除容貌外最惹人注目的特質,根本無法掩飾。
子查赫德露齒一笑,也沒為自己解釋,仿佛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似的,率先走出大帳。
「去選一匹馬。」
他渾厚的聲音從外面傳進來,如同帳門撩起時射進的陽光。
無雲,天很藍。
阿蘿卻知道這樣好的天氣不會持續多久了,大草原的冬季很可能在一場細雨後便會來臨。
她始終不慣騎馬,一陣快跑就變得氣喘吁吁,遠遠地被他們兩人拋下。她倒樂得輕松,不必去看獵物被利箭射中時的淒厲畫面。她的心很軟——曾經很軟,若是還在冰城的戀兒,必定不會讓他們為了尋找樂趣而去殘害那些生靈。但,她不是戀兒,她是阿蘿,一個明白人類和冷漠的女人,一個連自己也保護不了的女人。
似乎也沾染了主人懈怠的心思,馬兒慢慢停了下來。阿蘿看了眼遠去的兩個小黑點,猶豫了下,然後小心地滑下馬。
一抹紫藍色突兀地闖進她的視線,她一滯,而後緩緩蹲下。
那是一朵在平原空地上罕見的玉火焱,盛開著,在粗搠的風中瑟瑟地顫抖。
看著它,阿蘿許久未曾波動的心泛起淺淺的漣漪,像被春風吹過。她縴長的指不自覺撫上那柔女敕的花瓣。
在這塞外的苦寒中怎麼會生長出這樣嬌女敕的花兒?並不是它盛開的季節,它怎麼承受得了凜冽的寒風?
一絲心疼沒來由地自心底悄然升起,她莫名地覺得酸楚,對著玉火焱,她就這樣怔怔地垂下淚來。
她很想家,很想小冰君。小冰君在那個讓人心寒的地方是否還會如以前那般愛笑?現在沒有自己陪她說心事了,她會不會寂寞?梨苑沒了主人,還有沒有人去認真地照料?那些梨樹、那些梨樹……沒有人陪它們說話,它們定然也會寂寞吧。
也許今生她再不能回去了……
見她沒跟上,折返來尋她的子查赫德遠遠看到蹲踞在馬旁的瘦小身影,濃眉微微皺了起來。
她不該這樣嬌弱的!他有些不悅地想,而後躍下馬,悄然向那個身影靠近。他想知道是什麼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來到她的身後,竟意外地發現她在喃喃說著什麼,不由凝神細听。
「你怎能綻放得這樣肆無忌憚?你就不怕過于惹人注目了麼……」輕輕柔柔的聲音像夢一樣,似乎只要一不注意就會消失在風中,「……你難道不知道過分的美麗是不容于世的麼?」
她的語氣很平淡,卻難掩看盡世情的憂傷和蒼涼。子查赫德看到了與她玉白的縴指共同構成一幅絕美畫面的紫色花朵。閉上眼,他依然無法忽略她的聲音和那一雙手對自己造成的影響。
再睜眼,他的眼神變得灼熱而渴切,「阿蘿……」他喊,本想借此打破那如夢般不實的感覺,卻在听到自己不知在何時變得沉啞的聲音後徹底崩潰,也許他不該再忽略自己的感覺——
阿蘿身子一僵,沒想到子查赫德會回轉來,更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而自己剛才所做的一切……
抬手不著痕跡地拭去眼睫上殘留的淚珠,她緩緩站起,轉身,「莫赫大人……」她回應,不知該如何為自己辯解,唯有沉默不語。
子查赫德的神情很嚴肅,雙眼一眨不眨地緊攫住阿蘿露在面紗外的灰褐色眸子,經過淚水的清洗,讓他一直保持心情平穩的冷寒似乎融化掉,只剩下那如初見時小鹿一樣溫順的晶瑩光澤。
然後,他看見那雙美麗的眸子中露出驚惶的神色,一怔,驀然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撫上她被面紗蒙住的臉。
「莫赫……」阿蘿不知所措,想避開他突如其來的踫觸,卻發現自己竟緊張僵硬到無法動彈,唯有出聲提醒。但她顫抖的聲音在他粗糙的手指隔著面紗撫上她的柔唇時戛然而止。
「做我的女人。」子查赫德的口氣並不是征求,而是陳述。說完這句話,他突然感到從所未有過的輕松。恍然之間他明白到,這一段日子他情緒的失常就是來源于此。他想要眼前這個女人!
听到他的話,一股久違而熟悉的恐懼自阿蘿心底升起,她的臉色變得蒼白,曾經有人也這樣對她說過,而且不止一個。可是她的歸屬權是要用生命來換取的,沒有人能真正擁有她一生一世。
「你在害怕?」感到手下的顫抖,子查赫德訝然,在他一直以來的印象中,他周圍的女人都在渴望著他說這句話,即使是驕傲自信的柃木也不例外,他怎麼也想不到這句話會讓人害怕。
「大人,阿蘿曾是巴圖女人。」他的手離開她的唇,阿蘿才稍稍冷靜下來,眸子中的溫馴退斂,代之而起的是防備的疏離。她想用自己的過去來讓他打消一時沖動的念頭,不希望他也卷進自己不祥的宿命中。
子查赫德一滯,神色微冷,「那又如何?」他怎會不知,只是不喜歡她提而已。他不會瞧不起巴圖女人,否則最初就不會同意她和青麗娜一同進他的帳,更不會在青麗娜離開時硬要留下她。他是一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
「奴婢不配侍候大人。」阿蘿在一瞬間收斂起身上的淡漠,變得卑躬屈膝。她寧可他瞧不起她,也不要改變兩人之間的關系。
子查赫德的唇不自覺緊抿,被阿蘿急于撇開自己的神情激怒。不再多言,他猿臂一伸,出乎預料地將阿蘿攔腰抱起丟上他的馬背,自己緊跟著一躍而上。並沒有如何使力,胯下黑馬已放蹄飛馳,阿蘿的馬很靈性地緊隨他們之後。
阿蘿猝不及防,驚得面容失色,但很快就發現了身後男人的怒氣,只因那摟著她縴腰的鐵臂堅硬而緊窒,幾乎要讓她喘不過氣來。她知趣地沒敢再出聲,撩撥一頭怒獅不是她會做的事。
快馬飛馳,疏林矮樹以及碧綠如浪的長草在眼前飛逝,野馬和羚羊在曠野上悠閑地吃著草,對從身邊飛馳而過的人和馬投以好奇的注視,卻並不驚懼。
一直沒看見柃木。
前面出現茂密的樹林,綿延至碧藍交界的遠方。
「咦——」子查赫德勒住馬,皺眉掃視四處。他和柃木約定在此處會合,怎會不見她人影?
「大人,請你……」感覺到他怒氣似乎已經消斂,阿蘿想趁機讓他放開她。
「閉嘴!」子查赫德沒等她說完,寒聲打斷。他一向不強人所難,但對著阿蘿,他卻無法冷靜以待。她是一個女奴,是一個巴圖女人,是一個容貌殘毀的女子,無論哪一點,都足以讓他避而遠之。但是,就是這樣的女子卻無數次牽動了他的情緒,也是這樣的女子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傳遞給他拒絕的信息,「笨女人!」他喃喃地罵,為阿蘿的不識時務。但自己心底卻知道,若她真如一般女子那樣時時刻刻都想接近他,他還不一定會為她掛心。
他突如其來的怒氣讓阿蘿心中隱隱不安,不由沉默下來。感覺到身後寬厚溫暖的胸膛因為呼吸而微微起伏,她不自在地輕輕咬住了下唇,身子變得僵硬。幸好子查赫德只是抱著她,並沒做其他不規矩的動作,這讓她稍稍好過點。
沒有人再說話。
輕風,藍天,綠草,莽林,兩人一騎靜立在遼闊的原野和蒼穹下,顯得是那麼渺小,卻又是那麼安祥寧和。
良久。
「下馬!」子查赫德低喝一聲,隨後抱著阿蘿躍下馬背,「我們就在這里等柃木。」放開阿蘿,他說,他已經失去了打獵的興致。至于柃木,他並不如何擔心,他很清楚,在莫赫部的領地中,不會有人有那個膽量又或本事敢招惹柃木。
腳下芒草在風中起伏,太陽已不再像月前那麼灼熱炙人。因為遠離部落,這處無人放牧,空氣中沒有牛羊的騷氣,顯得清新而純淨。
子查赫德昂然而立,充滿智慧的雙眸凝視著廣袤無際的草原,眼中流瀉出炙熱濃烈的感情。來到這里已有十多年,他依然深深地迷戀著這個地方,並無時無刻不感激著上天的恩賜,讓他們地爾圖人擁有了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