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沁泠心里有數,芸蛾和玖娘是他最寵愛的兩個女子,卻一直水火不容。而昨晚芸蛾便是因為和玖娘吵嘴,才賭氣跑出留香苑的。
「成大器者見乎細節。你若能處理好這些小事,何愁不能兼濟天下?」修屏遙彎了嘴角。他當真、當真很期待她的表現呀。
「沁泠自當竭盡全力。」
「誰家派來的殺手,調查清楚了?」
別苑外,修屏遙氣定神閑地坐上馬車,抬了一只手,問向身邊的瑯崖。
「回大人,據待墨樓外的眼線跟蹤來報,昨日偷襲水沁泠的殺手最終進了京城知名的貴人綢鋪里。」瑯崖單膝跪下,將十幾枚細小的銀箭暗器裝進對方手腕間的暗囊里,「若下官沒猜錯的話,貴人綢鋪定是因為忌憚水家將分鋪開在京城與之競爭,才搶先一步殺人滅口。」
修屏遙不置可否地笑笑,悠閑道︰「貴人綢鋪之所以在京城小有名氣,無非是因為創業較早,且買賬的多數是揮金如土的貴族,才勉強支撐它走了這麼多年。如今的夏當家更是經商無能,貨源單一,根本無法滿足更多百姓的需要,關門大吉是遲早的事。」他氣定神閑地斂了衣袖,唇角勾起半個弧度,「水沐清被譽為賈帝,馳騁商場無人匹敵,但凡識相的商家都會選擇巴結他,而不是公然與他叫板。你道,想要暗殺他的親妹子,得需多少膽識才夠呢?」
瑯崖心下一驚,「大人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嫁禍給貴人綢鋪?
「倘若對象不是貴人綢鋪,興許我不會這麼確定。」修屏遙玩味一哂,昨夜他便派人專門調查過水家,包括水家許多不為人知的機密皆被他了如指掌——「水沐清私下已經答應出高價收購貴人綢鋪,年尾便在京城另設分鋪。而夏當家原本無心經商,自當求之不得,又豈會中途變卦,派殺手刺殺水沁泠?」
瑯崖跟隨他多年,自然看出了一點苗頭,「大人是在懷疑水沁泠?」
「在此之前,我確實懷疑是她自己玩的一場苦肉計,想借機攀附于我。」修屏遙眯了眯眼,眸中精光沉浮不定,「但現在我更相信,水沁泠只是將計就計而已,這不是一個圈套,而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殺機——除了我們,還有第三方從中作梗。躲在最暗處的那個家伙,才是真正想取水沁泠性命的人。」
「除了商場上的勁敵,還會有誰想對水沁泠不利?」瑯崖不解。
「因為一個字,錢。」修屏遙長指撫模唇瓣,笑得雲霧沌沌,「有錢不光能使鬼推磨,亦能使人神共妒。尤其是——當一個人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力時,他可以讓全天下成為他的僕人,也可能被全天下視為敵人。你,明白否?」他笑著打趣地敲敲瑯崖的面額。
「難道……是左大臣那邊的人?」瑯崖猜測道。
修屏遙但笑不語,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哦、呀,看來這個夏天不會太令人無聊了。」
自貢院會試時起,這一連環的精彩表演真真令他心花怒放、喜不自禁呀!原本只是水沁泠與那一方的恩怨,他卻很樂意被牽扯其中,或者說——他就是故意要攪和進去的!所以故意打草驚蛇,招惹那群殺手,然後順理成章地帶著水沁泠離開——至于真正的幕後凶手究竟是誰,他心里已有七成把握。他倒也很好奇,對方還有怎樣高明的手段呢……
但——
無論如何,這小女子他是吃、定、了!
「今日是初幾了?」隨口一問。
「大人,今日初七了。」瑯崖想想又添了一句︰「令千金今日回府。」
修屏遙微微一震,「已經初七了嗎……」果真是因這些天過得太無趣了,竟然連這麼重要的日子都忘了,「是啊……脂硯今天回家呢。」
脂硯,便是他的女兒。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女兒。
獨女雙十,與伊同齡。
不經意間,腦中竟浮現出另一個女子的面容,山眉水眼,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烏黑的瞳仁,鮮明的兩色沖撞卻意外和諧地融合在一起,乍一眼,並不出奇驚艷,再一眼,卻已沉淪——那是獨獨只屬于江南女子的溫婉秀麗、動靜相宜的氣質。當年那個姑娘啊,也是一樣的蘭心蕙質,淡漠內斂,眼神里透出細膩的謎樣的味道。
「小女子家自姑蘇。」——當年怦然心動,初嘗情之澀果,竟只是因這一句。
小女子。姑蘇。如此不謀而合。
縱然斯人已去,卻怎麼——
多少年前她眉間的一縷輕愁,卻怎麼到如今還纏繞心頭,一滴泣血朱砂痣,生疼,生疼。
而他之所以對水沁泠產生興趣,甚至好幾次想要將她一口吃掉的欲罷不能——到底還是因為……覺得似曾相識吧。
「今日退朝之後便直接回府吧。」修屏遙困乏地闔上眼簾,半晌才又添了一句︰「多安排些人手保護這里,尤其是她,一根頭發絲都不能少。」
「下官遵命。」
待修屏遙再回別苑時,已是大半個月之後的黃昏。
微雲半卷,男人依舊輕步雅然,不管目的,只那麼悠哉地往前走著,倒有種貓樣的慵懶清閑。他的臉上並沒有笑,偏眉眼里生生惹上了幾分調笑的意欲,他也不顧。衣袂的影子漸次零落在花樹間,偶爾呈出橘綠色,細看又像是煙燻的藍,但統統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便又跟著主人去了。
低低的一串笑珠從那花籬深處傳出來,少女嬌儂的語調,甜軟如糯,膩人得很。
「噫,你竟認得這種螞蟻?!」
「呵呵,這是紅蟻,在北方極為罕見……呵呵是啊,它們嘴巴可挑得厲害,獨獨只愛吃這秋桑樹的葉子……不不,你偏說反了,別看它們只是區區螞蟻,卻極重情義的,若它們賴以生存的秋桑樹死了,它們寧願絕食,也絕不肯去尋新的秋桑樹呢……」
後面的聲音低了下去,听不大真切,似乎提到「白鴉」,接著又是一陣子格格笑聲。
修屏遙腳步一頓,循著笑聲望去,只見身旁的枝椏上簇擁著累累石榴花,像是故意遮住了里面的情致,竟看不見是哪家的姑娘在嬉鬧,不禁笑哂,「我莫不是誤入世外桃源里去了?」
興致大好,他也不急著上前,便佇在花籬外面細細听著。
「呵呵……其實這三者之間也是一個循環,紅蟻吃樹葉,白鴉吃紅蟻,而白鴉排出來的東西又能促進秋桑樹的生長,所謂輪回,便是這般相生相克,不滅不息。」
「天,天,沁泠姐你打哪听來的這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少女且笑且嗔道,原來如今坐在秋桑樹下聊天的便是芸蛾和水沁泠。
呵——她心里面藏的東西是你想象不來的多。修屏遙心道,桃花唇勾起一個弧度。
「是它們自己告訴我的。」水沁泠笑著伸手撫上頸間的墨玉墜子,「早就跟你說過,我能听得懂它們講話呀。」
她還真是三句話不離老本行,又開始故弄玄虛了。修屏遙撇嘴一笑。
「不騙你,」水沁泠抿嘴笑了一笑,語氣認真,「它們,都是我的老師。少了它們,如同戰場上少了一半的將士。我……輸不起的。」
修屏遙眼眸一眯,她最後那句話當真是對著芸蛾說的?還是……被她發現了什麼?
「我道為何,沁泠姐這般博學多識,聰慧過人,原來是有貴人——哦錯了,是‘貴牲’相助。」芸蛾笑著拿手指戳她臉頰,「沁泠姐你也讓我戴一下,听听這些鳥獸講話,好不好?」
「這……」水沁泠面露難色,「這塊玉是認主人的,只有水家的子孫戴了才有靈性。」
狡猾!修屏遙手指撫上唇瓣,眼底卻浮出贊許的笑意。撒謊容易圓謊難,也虧得她這般面面俱到,連退路都想好了。嘖、嘖,他開始磨牙,這小女子總能輕易撩撥起他的。
他動身朝花籬里走去,便見一株百年秋桑樹正值枝繁葉茂,樹下有石凳環桌,那兩個玲瓏如畫的女子還背對著他有說有笑,言語間親熱異常。大抵是覺得不夠盡興,水沁泠順手端起桌上酒杯要喝。芸蛾趕緊攔她,「噫噫噫,姑娘家可不能喝酒的。」
「偏只男人能喝,女人就不可以?」水沁泠笑著揚眉。她一只手扶著額際,下巴微仰著,那細長的眉毛堪堪一挑,還未飲酒便已沾了幾分醺然醉意,整個人隨性到極致,竟也俏麗到極致,真真應了「活色生香」四個字!誰曾見過這般靈犀逼人的模樣?連芸蛾看了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再回神時,水沁泠手中的酒杯已經送至唇邊,「我偏要喝。」她咕噥了句。
「噯喲,是修大人不準的!」芸蛾失聲驚叫道,擰了她的胳膊一下。
「咳,」水沁泠只嘗了半口,果真不喝了,遂拿衣袖揩拭唇角,「修大人不準你們喝酒?」這是什麼道理,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他說最不喜聞見女人身上有酒的味道。」芸蛾扁扁嘴,一副委屈的模樣,「去年乞巧節我偷喝了點,他硬是兩個月都不和我說話呢!」
「哦,哦,」水沁泠應了兩聲,心思卻不知飛到了何處。不許女人喝酒的男人啊……是因為他心里清楚,酒的味道,比那脂粉香氣還容易醉人呢,「那我馬上去洗個澡便是。」她手中的酒杯還是舍不得放下,不妨一閃神間卻被另一手巧巧奪去,緊跟著耳朵被人一擰——
「嗯、哼,有人不光偷糖吃,還偷酒喝呢?」
修屏遙笑吟吟地俯視著她,不等水沁泠出聲,便就著她喝過的地方將剩酒一飲而盡。
水沁泠睜大眼,只覺得自己耳朵被擰的地方又燙又癢,臉頰莫名紅了,「修,大人?」請問貓大人究竟什麼時候出現的?
「天地作證,芸蛾半口都沒嘗!」芸蛾忙著表明清白,見修屏遙飛來一個眼風便立馬會意——「那個,沁泠姐你先忙,我找玖娘對戲去了!」她飛快丟下一句便沒了影。
修屏遙听了一懵,「對戲?和玖娘?」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那丫頭居然——
他心思一轉,便猜出是誰的功勞,松開手了了一笑,「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可都辦妥了?」
水沁泠恭敬頷首,「請修大人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