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薛飛沒指名道姓說這「老山羊」是誰,可在座群雄皆是一听就明白。誰不知這紫雲掌門方崇與徐州知府楚鐘秦素來交好。再者,坐在這上席之中,只有這方崇蓄著一把小胡子。先前薛飛不說還沒覺得,現在一听,再望望向方崇那一張長臉,活月兌月兌的確是一只老山羊。
廳內之人大多修行高深,各個也是懂得為人處世的家伙,听這句只當沒听見,仍能保面色如常。可殿外那些普通弟子,顯然就沒這等視而不見的功夫了。只听有人「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還有人踮著腳尖往廳里望,都想見見這「老山羊」是何等模樣。
見此情形,方崇頓時面子上掛不住了,狠狠拍案而起,「你這小畜生!吳子風,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徒兒,一張爛嘴這般沒教養!」
吳子風仰天大笑,笑聲如雷。笑完了,怒瞪方崇,破口大罵︰「老畜生!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老山羊的樣兒,還有資格說別人?!老子吳子風教出來的徒兒,當然是好徒兒!一張嘴不怨天不罵地,專罵你這種自以為是四處放屁的老畜生!」
此話一出,震驚四座。四下一片嘩然。雖然不戒劍吳子風行事乖張詭異,此事在武林當中已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可是這畢竟是在官府與正道集結的道武義會之上。當著眾多群雄豪杰的面,吳子風竟然能將這番話說出來,明顯是擺明了不給正道和徐州知府任何面子!
「你!」方崇氣得面色煞白。一邊的楚鐘秦听了這話,也立刻面色鐵青。
頓了一頓方崇才順過了氣,「吳子風,既然你出口傷人,看來這小畜生所說‘拒簽《太平約》’一事,也是受你指使了?」
「不關瘋師父的事!」不等吳子風答話,薛飛立刻跨前一步,據以力爭,「那是我說的,我說不簽《太平約》,只是我薛飛一個人的事!誰讓你出手傷人在先,還諷刺我兩位師父?若武林正道都是你這般模樣,這《太平約》,我薛飛不簽,我才不稀罕簽!」
「不愧是老子的徒兒!」吳子風大笑,「什麼狗屁《太平約》!行走江湖,要的不就是這份快意!你們要當走狗自己去當!」
方崇立刻冷笑,「好哇,吳子風,這句話,你是自甘墮落,要做邪魔外道了!」
不等吳子風回答,先前邊上一直沒開口的薛無名,此時抬起眼,直視方崇。他聲調雖緩,但字字不可置疑︰「你身為武林前輩,卻欺負一個學武不滿兩年的小輩,這就是你所謂的‘正道’?」
這句話讓四座為之一靜。按薛無名這話來說,顯示方崇以大欺小恃強凌弱了。
只見那方崇昂首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自當教訓!」
薛無名不與他的話糾纏,反而望向薛飛,「薛飛,你說,‘道’為何?」
薛飛不明白二師傅的意思,只是乖乖回答︰「夫子說過,‘道’為路,人之行,始于足下;‘道’為理,識理,走遍天下皆不怕;‘道’為德,人有德行,方能無愧于天地良心。」
「好。你再答,‘武’為何?」
「夫子說,‘武’為技,亦為勇,」薛飛撓撓頭,「瘋師父也說過,‘武’就是劍,就是拳頭,‘武’就是強硬的手段,用來有恩報恩有怨報怨。不過,說到為何學武……我學武,本來是想行俠仗義做個人人敬仰的大俠……不過……如果大俠都是老山羊這模樣的,我不要做了!」
「好。你再答,‘義’為何?」
「夫子說,‘義’是正義,也是公理。但在瘋師父這里,我覺得,‘義’更是情誼。」想了想,薛飛末了還加上一句,「就像瘋師父和二師傅這樣的,有情有義。」
先前听這三問,在場眾人大多都明白了,這薛無名問的「道」、「武」、「義」正是這道武義會的三個字。薛無名乃是借著道武義會的名頭與口號,反駁方崇先前那句「邪魔外道」。
听這三問,在座之中,不乏有為之一震者。只是听到薛飛最後答的那句「有情有義」,再思及江湖傳言中吳子風和薛無名不可告人的關系,頓時有人忍不住嘲笑出聲︰「好個有情有義。那是什麼樣的情什麼樣的義啊?分桃斷袖也配講義?」
那人隱在人群里,分辨不出究竟是何人所言。只是此言一出,頓時惹得在場不少人偷笑出聲。先前白了臉的方崇,听了這句,也在唇邊揚起嘲笑的弧度,甚是不屑地冷哼一聲。
「靠!」薛飛忍無可忍地罵出聲來,「你丫個滿嘴大便的,掉進過茅坑里的嗎?這麼臭!瘋師父和二師傅光明正大,無論是好友還是斷袖,總之俯仰無愧于天地!怎麼都好過你們這些躲在人堆里放屁、都不敢挺胸出來說話的膽小表!」
人群里傳來一聲低低的「切」。吳子風冷眼一瞥,全身煞氣驟升。只見不戒劍的劍鞘破空而出,直砸人群中的一顆腦袋。那人「啊——」的一聲,被砸得跌出人群,倒落在地。眾人一看,原來是一名紫雲門人。
「老畜生,無膽匪類,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徒弟?」吳子風冷哼一聲,毫不留情面地加以回擊。
方崇頓時面子掛不住。一邊的楚鐘秦見此情景,忙出來打起圓場︰「今日的道武義會,為的是正道與朝廷共同商討如何保社稷、護萬民。既然不戒劍與無名劍兩位高手來了,那便是有心造福萬民了?」
吳子風毫不客氣,一口回絕︰「不。」
「你,」楚鐘秦眯起眼,「當著眾多正道高手的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吳子風冷笑道︰「用得著咱們就是高手,用不著咱們就是下三濫的兔兒爺。人嘴兩塊皮,背後亂嚼舌根的正道,咱們沒興趣!看不慣,更看不起!想讓老子跟你們這群智障的走一路?哈!下輩子吧!」
方崇不怒反笑,「吳子風,你可知你這句話,是徹徹底底地入了黑了。」
薛飛指著方崇的鼻子罵︰「是黑是白,咱們自己分得清!什麼正道,分明看不起我瘋師父和二師傅,還拉攏我們做什麼?瘋師父說了,咱們不做走狗,不做熱臉貼人家冷的事!大不了一個‘死’字!一起活,一起死,咱們不丟人!」
吳子風听了大笑,一巴掌派上薛飛的後腦勺,「好小子,倒給我長臉了。說得好!沒白收你這徒兒!」
話雖這麼說,吳子風卻一把拽住薛飛的胳膊,往背後一丟,冷冷道︰「姓楚的小子,好好照應著。若我家蠢小子少了一根毫毛,唯你是問!」
楚青未想到吳子風有此一說,心中微驚,不知自個兒那點心思何時被他看去了。一抬眼,見薛飛被吳子風一丟之下,跌跌撞撞往後退,楚青趕緊伸手扶住。
那一頭,既已放出話來,再無可退之理。吳子風劍氣驟升,不戒劍飛而出鞘,于半空之中盤旋,劍光冷冽。而薛無名亦拔出長劍,背在身後。身形未動,可劍氣卻愈寒,似是連周遭都一齊清冷下來。
「誰敢試劍?」吳子風冷冷掃過眾人,最後將目光定在方崇臉上,忽然笑道︰「我這不戒劍烤過豬烤過羊,卻倒沒殺過這般老的。哈,想必這老山羊皮粗肉老,罷了,當我善心大發,送你早死早超生!」
「放肆!」方崇憤然出劍,殺招襲來。
紫雲劍法以靈動為長處,取啊雲之意,變幻莫測。只見方崇手中長劍于半空中點出數道寒光,一招「雲出岫」,看似輕飄飄而無力道,實則劍尖極點數處,直攻吳子風胸月復與下盤幾處。
「哼!」吳子風一聲冷哼,重重跨前一步。右手揮劍,不偏、不移、不守、不護,只是手中灌注十足內勁,徑直直攻方崇眉心。
未想到吳子風半點不躲,方崇心下大驚。雖然吳子風此舉,使得他有十足把握重傷對方。但若不回護,自己也必定一劍穿腦而死。方崇當下不敢急進,回劍退守,收了這招「雲出岫」。
「薛飛,」薛無名在一旁身形未動,只是淡淡開口,「比武,比的是技巧,更是比膽量、比心態。若有相拼、相搏的氣量,就算武技稍差些,也能放手一搏,使敵不戰而自屈。」
薛飛向二師傅拱手,沉聲道︰「徒兒謹記!徒兒不做沒膽的縮頭烏龜。」
方崇聞言狂怒,手中長劍不指吳子風,倒直指薛飛。只見他縱身躍起,長劍直劈薛飛天靈——
楚青見此情景,立刻將薛飛拉至身後,拔劍抵過方崇長劍。
就在此時,一直負手而立的薛無名,動了。
左手揮出長劍,在半空中劃出小半圓弧。劍未與敵相拼,但一道冰寒劍氣,卻破空而過。就在此時,方崇察覺背後冰寒,立刻閃身。
薛飛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手中雖無兵器,但他眼珠子一轉,隨手撈起邊上不遠座上的瓜果,揚手就丟了過去。
那方崇為躲薛無名劍氣,身形已亂。還未反應過來,就見劈頭蓋臉的都是果類與花生。一代宗師哪容這般羞辱,他大吼一聲出掌,將那瓜瓜果果轟了個粉碎。可豈料,薛飛最後一甩手丟出的並非瓜果,而是連杯帶蓋一茶杯!方崇揮掌力破,茶具粉身碎骨,可那一碗熱茶卻結結實實地招呼到了方崇的身上,淋了他滿頭滿臉!
「噗!」薛飛樂不可支,大笑出聲。捂著肚子直笑,笑著笑著又去看那方崇的山羊胡子往下滴水的模樣,他頓時笑得「哎呦喂哎呦喂」地直喚,一把趴在楚青的肩上,笑得亂顫。
被他趴著,楚青樂也不是、不樂也不是,只能繃緊一張面皮,盡可能面無表情地無視方崇那一頭茶葉。
此舉讓方崇丟盡了面子。那一頭,楚鐘秦再不能坐視這道武義會被攪局成這番面目全非。只能起身沉聲道︰「兩位,既然無心簽下《太平約》保天下太平,那就請便吧。今日吾等看在過往的面子上,不與你二人計較。他日,這般外道之舉,定被武林正道所剿。」
「不用他日了!」吳子風不屑地一揚手,「今日他日,一樣是仗著人多勢眾,聚眾殺人。老子懶得和你們折騰!這條命,你們要拿得走,先來問過我的劍!」
說罷,吳子風面不更色,斜眼睨視眾人。薛無名提劍,站定在他背後。二人背靠著背,應對這滿廳滿堂的各路高手。
沉默,片刻的沉默之後。紫雲門的眾門人,率先沖了上去。
一時之間,只听得喊殺聲不斷。眾人將吳子風與薛無名二人圍在中間,只見刀光劍影,伴隨不時飄散而出的血點。而刀劍相接之聲,始終不絕于耳。
被楚青拖到外圍的薛飛,掙扎想奔進人堆之內拼命,卻被楚青死死拉住,「你那點功夫能有什麼用!」
薛飛一手刀砸在楚青手上,砸得楚青眉頭一緊眼角直抽,可他仍是死死抓住不松手。薛飛狂怒地大吼回去︰「就算我是三腳貓的功夫,也要與瘋師父和二師傅同進退、共生死!」
楚青大急,想解吳子風與薛無名二人之困,又無法丟下幾欲發狂的薛飛。無法可想,他只好以劍柄重重擊在薛飛後腦之上,將人徹底敲暈。
半抱著昏厥的薛飛,楚青奔至楚鐘秦面前,「爹!停手吧。那二人雖不願為正道,卻絕非行凶作惡的邪派!」
楚鐘秦長嘆一聲,「本府豈有不知。可在這道武義會之上,公然與朝廷和正道為敵。此二人不除,這道武義會還有何公信可言?!」
這話半分也不錯。楚青听之無言良久。望父親許久,他暗暗咬了牙,「請恕孩兒不孝。」
話音未落,楚青忽將薛飛負在身上,然後一把扯過楚鐘秦,以長劍橫其頸項,繼而大吼一聲︰「都給我住手!」
喊殺聲漸停。一時之間,廳內眾人皆望向楚青。眾多或震驚、或憤怒、或鄙夷的眼神,讓楚青如芒刺在背。
楚鐘秦更是難以置信,大罵一聲︰「孽子!」
楚青心中一抽,只能暗自咬牙,片刻後再吼一聲︰「放下武器!」
沉默,一片仿若死寂。好半晌之後,眾人漸漸才有了動作,讓開一條路來。當包圍圈散開,楚青一眼望去,只見吳子風與薛無名二人已是滿身的鮮血,勉強以長劍撐地,直立不倒。
吳子風額角冒血,血模糊了視野。他以手背抹去眼上熱血,方才看見楚青這邊的動作。吳子風頓時一愣,愣過之後忽然放聲大笑,「哈哈!解氣!痛快!」
薛無名亦是為之一愣。他剛想開口,未料到胸中氣海翻騰,硬生生咳出一口血來,忙以衣袖抹去。
吳子風瞥他一眼,一手撐著不戒劍做拐杖,一手扶住薛無名的胳膊。兩人的模樣,實是已狼狽不堪,半斤八兩。
楚青大急,「還不快走!」
吳子風的衣衫已大半染了血,額角的血讓他一頭亂長發粘在一起,濕噠噠地掛在臉側。薛無名手臂之上一道見骨的血口,鮮血順著手中長劍向下滴落。二人對望一眼,未說話。忽然,吳子風咧嘴笑起來,「臭小子,誰要你多事!」
他眼一轉,冷眼掃視眾人,「來吧!再戰!誰要成為老子吳子風所殺的最後一個敵人?」
「你們!」楚青為之氣結,急道,「真正死在這里,就是你們所謂的路嗎?天下之大,總有容身之所!在此放棄,豈不太早?」
吳子風與薛無名都未吭聲。就在此時,卻听門外傳來楚芳星的疾呼︰「走水了!後堂走水了!」
楚芳星急急奔來,招呼群雄去救火。眾人眼見楚青拿自家老子徐州府尹做要挾,都知這架是再也打不上了,于是大多奔去救火。那滿腦袋茶葉的方崇,走過楚青之時,狠狠地「呸」出一聲來。
吳子風與薛無名二人之困已解。楚青放下手中長劍,將氣得面色發青的自家老爹,交到楚芳星那邊。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爹,楚青知罪。」
說罷,楚青放下背上的薛飛,跪地沖楚鐘秦磕下三個響頭。
再然後,楚青再度背上昏厥的薛飛,繼而跟隨互相攙扶著的吳子風和薛無名,走出了府衙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