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的薛飛薛少俠,在這人生的十八載來一直自認為向來心地善良為人誠信品行端正素行良好的薛飛薛少俠,此時此刻,卻蹲在徐州府大牢的牆角邊,默默地望著前方的木柵欄,微微斂起眉頭,一副智者沉思的模樣。
當楚青帶著肉包子進入牢房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一幕。只見蹲在牆角的薛飛,微微抬起頭,屏息凝神,平日里總是上揚的唇角此時嚴肅地抿著,而那平時看上去挺逗樂的黑亮的眼里,此時竟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睿智。
「睿智」這兩個字蹦進楚青的腦海里之時,讓他頓時為之驚了一下,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隨之一滯。哆嗦完了,楚青又開始覺得好笑。雖然薛飛有時候能語出驚人、說出令他意外的質樸道理,可是這時而挺機靈時而傻呵呵的娃兒,怎麼也跟「睿智」二字沾不上邊。
想到這里,楚青更覺好笑,走進牢中,輕聲笑問︰「在想什麼?」
「沒,」薛飛沒看他,眼光偏也不偏,仍然皺著眉頭緊盯著木柵欄,「一會就好。」
「一會就好?」楚青更是生疑,「好什麼?」
只見薛飛眉頭緊鎖,語調是難得的嚴肅︰「一會就能數好了……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
楚青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原來這傻小子是在數柵欄。他頓時哭笑不得,「你數這個做什麼?」
一邊說,楚青掏出肉包子,放在薛飛眼前,「喏,餓了吧。」
肉包子果然立刻吸引了薛飛的注意力,他一把伸手抓過,喜笑顏開地咬了兩口,這才鼓著腮幫子抬頭望楚青,「謝謝楚大哥!不過我剛剛還差一點點,就能數完這一遍了。」
「慢點吃,不急,」望著薛飛狼吞虎咽的模樣,楚青不禁淺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而後又想起他方才的說辭,「這一遍?難不成你數了不止一遍了?」
「是啊是啊!」薛飛啃著包子猛點頭,「七十三根豎條兒,十四根橫條兒,還有一根破了半截兒的。我已經數了二十一遍了。」
「……」楚青頓時無語。瞪大了眼望著薛飛,好似從來沒見過他似的,半晌才回過神,訝道︰「你研究這個做什麼?」
薛飛撇了撇嘴,放下嘴邊的包子,「不做什麼。只是坐牢太無聊了嘛,總得想點什麼打法時間……」
听了這句,楚青更是無言。薛飛這牢獄之災,來得實在莫名。其實說到底,最初也不過只是因為坐在門檻上這種小事而已。可到最後兩方越說越離譜,竟上升到了「自甘墮落魔道」的高度了,唉……
一聲輕嘆逸出唇外,楚青再望啃包子啃得正歡的薛飛,頓覺愧疚。如果當時他不是耍性子不願相陪,事情定不至如此,還害得薛飛受了那紫雲派掌門方崇一掌。想到此處,楚青更覺得心中難安,輕輕拍了拍薛飛的肩膀,「傷還要緊嗎?等出去之後,我帶去見‘鶴翁秋澗’的蘇醫師,讓他幫你查查。」
三口兩口地將剩下的包子塞進嘴里,一口吞下,薛飛抬起兩條胳膊活絡活絡,然後沖楚青咧開嘴角,「楚大哥你放心啦,我沒事。上次不小心從山上摔下去也沒什麼事兒,躺了一個月就好了。瘋師父說我就跟那蟑螂似的,打也打不死,強著呢!」
「那就好,」楚青微覺放心,看薛飛又有抬頭望呆的趨勢,于是笑道︰「你莫急。現下時機不對,還沒法兒放你出去。再等等,等下個月初的道武義會在府中召開,屆時正道各方高人前輩前來,人多手雜,這里的守備必會相對懈怠。到那時候,我與小妹再偷偷帶你出去,你莫心急。」
「嗯,好!」薛飛乖乖點頭听從安排,可想了想又覺得不妙,「楚大哥,遲一天早一天出去,我倒是沒什麼問題啦。可我怕瘋師父和二師傅會擔心,你能替我給他們捎個信,讓他們放心嗎?」
「好。」楚青想也不想地笑著答道。
然而,令楚青和薛飛都沒有想到的是,這信不送倒還好,送到了,反而倒惹出了軒然大波。
就在道武義會召開的前幾天,那一頭長命山上的吳子風,當他接到楚青對薛飛未歸一事的解釋、並請他二位放心的信件之時,已然做出不該的決定。
千里繁雲,清淡的白。山風吹動鬢角,吳子風靠在茅屋的牆外,望著前方崖邊那傳說是天外飛來的巨石。印象之中,某個又蠢又傻的徒兒,總是喜歡穿著辛辛苦苦地洗出來的干干淨淨的白衣衫,然後站在那石頭上,冒充立于雲間的先天高人。
那臭小子上山學藝也有近兩年,劍法還是那麼爛,倒是亂七八糟的歪腦筋動得多,成天想著當大俠做高人,真是蠢到極致!
吳子風不禁在心中如此評價自家的傻徒弟。想到最初那臭小子上山,硬抱著他的褲管不松手、仰著頭滿眼楮星星地望著的模樣,吳子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再一下。
抽完了,又覺得心頭憋悶。只是現下就算一劍鞘丟出去,卻連個可供敲頭的人都沒有。也不會有人抱著頭「哎呦」地叫喚著,一邊瞥來哀怨的眼神。
想到這里,吳子風冷冷「哼」出一聲來,轉身不著聲息地輕推柴門,輕輕地踱入茅屋之中,腳下無聲。
罷跨入屋中,就聞到一股熟悉的藥味。吳子風瞥了一眼床榻上的人,確定友人仍是在安睡。手下難得輕柔地將被褥蓋好,吳子風行至桌邊,想為友人備上一杯茶。可觸及茶壺,方想起那個燒水的臭小子不在山上多日。
抽搐了一下嘴角,吳子風放下水杯,轉頭再去望在此養傷的友人。片刻之後,他捉起立在牆角的不戒劍,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出。
身後傳來????的聲音,只听那人翻身下床,輕輕道出三個字來︰「我也去。」
吳子風冷哼一聲,也不回頭,「哼!你這破身板,還想去何處?給我在山上老實呆著!」
薛無名直起身,披上衣衫,提起長劍,「憑什麼你去得,我去不得?」
吳子風恨恨轉身,望向友人熟悉的面容,「喂,你這家伙,是不是什麼事兒都得摻一腳?他是我徒兒,與你何干?你就不能安安心心先把你那該死的傷養好,再來煩心別人的事兒?」
「誰說與我無關,」薛無名淡淡回應,「既然他尊稱我一聲‘二師傅’,我便不可坐視不理。」
吳子風狠瞪一眼,「你!你非這般牛脾氣,是不是?」
薛無名淡淡一笑,「說到固執的牛脾氣,你無資格說我。」
「……」吳子風一時為之氣結,只能沖那人吹胡子瞪眼。
薛無名再不多言,只是踏上那通往山下的路。吳子風伸手欲攔,卻被那人閃身避過,淡淡丟下一句︰「同進,同退。」
山風吹動二人的衣角。面前的友人,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靜,語氣卻是不容置疑。深知對方固執起來,那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石頭腦袋。向來囂張行事、不管不顧的吳子風,此時卻嘆出一口氣來,「你可知,去了,就無路可選。」
「我知。」
「你可知,此路正邪皆不容。」
「我知。」
話已至此。短短兩個字,友人的心意卻是再明白不過。他知曉此行無疑是斷了所有後路,他更知曉這條路正邪不容。可他卻固執地堅持,同進,同退。一如當年初見之時,立于他身側共殺敵。一如他那日所說,同路而行,長伴相隨。
「……」吳子風再沒言語,也不再阻攔友人的跟隨,只是大步踏上蜿蜒山道。
山道曲折,石階崩亂,青苔濕滑。他二人皆知,這條路不好走,一旦踏錯就將跌下山底,再無回頭的可能。
可那二人,卻甘選這曲折又狹隘的小路。
原因無他。
哪怕曲折,哪怕蜿蜒,哪怕崎嶇難行,卻是那不妥協之路,隨心任性之路。
無怨無悔,我走我路。
十月初一,桂海飄香。道武義會今日舉行,徐州府上下忙成一片,家僕形色匆匆,訪客來往如織。
楚鐘秦負手立于院門,不時和前來赴會的正道高手笑談兩句,內容無非是些客套,並對武林形勢及《太平約》一事的肯定與商討。
苞隨在楚鐘秦身側的楚青,眼見一時半會父親月兌不開身,于是不著痕跡地向後退去一步,又一步。待到轉過長廊,才轉身一路疾行,急急向後院奔去。
那一頭,楚芳星早已在院府後門之處等候多時,「大哥,準備妥當了!」
說罷,楚芳星將先前早有準備的兩套紫雲派衣飾丟了過去。
「好。」楚青伸手接過,點了點頭,迅速披了外衣。
楚芳星一邊將絲巾系在腦後蒙面,一邊狠狠地抱怨︰「誰讓那紫雲派的方掌門下手也忒狠毒了!我倒要看看這下子他想什麼話兒開月兌。」
楚青笑而不答,迅速穿戴收拾,蒙上面。二人再不多言,徑直向牢房疾行而去。
因紫雲派是最早簽署《太平約》的武林正道之一,再加上紫雲掌門方崇與楚鐘秦素來交好,守備牢房的差役對兩位「紫雲門人」甚是恭敬。然而,當差役這一句「有何貴干」剛問出口,就被其中一人一手刀敲在頸子上,頓時暈了過去。
楚芳星搶著進了囚室,眼見薛飛正望著木柵欄行他每日的必修功課——數數,楚芳星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呆子!還愣什麼,走啦!」
听到楚芳星的聲音,薛飛立刻回神,趕緊「哦、哦」地應了兩聲,跟著往外走。
楚青走在最前面開道,就當三人一路要闖出牢房之時,忽見家丁急急奔來。楚青三人閃身避在牆後,只听那邊的家丁向差役交代︰「大人命人趕緊押那個薛飛去正殿,說是要和他師父當面對質。」
「啊?瘋師父來了?」薛飛大驚,下一刻立馬皺了眉頭叫不妙,「這下糟了糟了!瘋師父來這里做什麼?他最看不慣那些正道了,憑他那脾氣發起瘋來沒人攔得住,到時候萬一幾句話不合打起來怎麼辦?」
這番話也正是楚青擔心之事。此時此刻,若是吳子風見不到徒兒,必要發火劍指武會。楚青微一思忖,「咱們回囚室。」
三人移回囚室之內。楚青與楚芳星躲在一旁隱角,不多時便有差役來提人。楚青與楚芳星搶在衙役之前閃出大牢,扯下紫雲門人的衣飾,攔在差役和家僕的面前,說明由他二人護送薛飛前往道武義會的正堂。
道武義會,乃是由朝廷派任徐州府舉辦的武林人士的集會。出席道武義會的,大多是早已簽下《太平約》的武林正道門派,還有一些是特地趁此機遇前來表明立場、簽下《太平約》、正式加入正道行列的武林閑散浪人。
這個道武義會,一方面是擺足了架勢,造出一個簽約儀式,用以體現朝廷和武林正道一條心、安社稷、保萬民。另一方面,則是趁正道門派積聚的機會,由徐州府傳達朝廷的旨意,要求武林正道各門派配合,剿滅如天一流等武林邪魔外道。
當楚青帶著薛飛趕到正殿之時,只見大堂之中人頭攢動。
堂外的,聚的是各門派的普通弟子以及一些不入流的江湖小角色。而堂內,坐在椅子上的,皆是各派掌門前輩;站著的,多是該派數一數二的得力弟子。是以這廳堂雖大,卻仍是被塞得滿當當,只在中間空出一塊地兒來,作為片刻之後的簽約儀式而用。
楚青與薛飛費了半天工夫,才越過層層人牆。才往大堂之中看一眼,薛飛就呆住了——
只見在那大堂正中,赫然立著兩人的身影。
瘋師父的脊背挺得直直,單手執不戒劍,將劍鞘支在地,透過額前亂發睨視眾人,不屑與鄙視的意味盡顯。
二師傅負手而立,身形雖瘦削,身形卻挺拔。只見他眼微低垂,不言不語,手中雖無無名劍,但就那一柄普通防身長劍,負在二師傅背上,卻像是忽然之間有了光彩一般,透出無可比擬的劍寒之氣。
這般氣勢!就是這般氣勢!見瘋師父和二師傅這般的動作神態,其中透出不可置疑的強大氣勢,就是他平日最最崇拜最最敬佩的氣勢——高手高手高高手的氣勢!
薛飛頓時眼里發散出無限膜拜的明亮之光,恨不得一把沖上去抱住兩位師父的褲管。
旁邊的楚青瞥他一眼,一見薛飛一幅雙目放光的模樣,頓時覺得脊背一寒,趕緊伸手拽了薛飛的衣襟,以提示他現下的場合。
然而楚青這番好意,薛飛卻未能領略。眼見兩位師父到場,薛飛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異常感動,「瘋師父!二師傅!」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雖然此時的薛飛一點兒也不傷心,但是異常激動的心情,硬是讓他黑亮的眼里閃出水光來,「瘋師父,二師傅,徒兒好想你們。」
「臭小子,少給我丟人現眼,」吳子風瞥他一眼,狠狠地說,「拿出點氣魄來!別給我們丟臉!」
「嗯!」薛飛重重地點了點頭,一把用手背抹了眼楮。也學著兩位師父那樣,把脊梁骨挺得筆直筆直,「瘋師父,二師傅,徒兒沒給你們丟臉!薛飛謹記瘋師父的教誨,仇必報情必還!徒兒雖然打不過那老山羊,可是也吐了他一臉口水!」
「干得好!」吳子風一巴掌拍在薛飛背上,「輸人不輸陣,沒給老子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