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福姑娘最後一次亮相。
樂起,舞動,倩影飛旋。眾人屏息注目中,千呼萬喚始出來的千福終于盛裝出場。
沒有白紗隔閡,沒有朦朧神秘,頭一次,千福立于燈火輝煌毫無遮掩之處,目光掃過台下若于痴迷的男子,一向冷冷的臉上居然微有笑意。
「若不知曉他是男兒身,我想,我也會甘願沉淪。」珠簾後,連華能連連感慨,在慶幸自己不用去爭風吃醋的同時,不忘為戀上「千福」的男人們掬一把同情的淚水。
「男生女相,當年我就是被他這樣的樣貌給騙了。」付天笑在一邊附和,語氣頗有些哀怨傷感。
本來預備給自己當娘子,結果變成自己的兒子。轉變好快,有誰知道他當年純純的少男芳心因此而破碎成一片又一片?
嘆息之間,瞧見旋影正隔著珠簾密切注意外面的動靜,其緊張的模樣令他起了逗弄之意,拿胳膊肘捅捅她,「喂,看千福那麼受歡迎,你心里面是不是有些失落?」
「是啊,真的好失落。」旋影突然對他嫣然一笑,百媚千嬌,風情無限。
岸天笑愣住——頭一次,這沒給過他好臉色看的女人.居然在對他笑。
「不過——」話鋒一轉,旋影笑容消失得好快,白了他一眼,「總比真的嫁給你這個北方巨賈要好得多。」說完,她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對紗帳後的穆縴雲示意,「可以開始了。」
悠悠的歌聲飄揚開去,時而如黃鵬出谷,時而如清鈴人耳,穆縴雲的音,付千巧的形,天衣無縫的配合,令座中之人莫不如痴如醉。
樂曲聲聲響,舞妓翩翩舞,是穆縴雲在唱,也是千福在唱,眾人陶醉于二者的音形,而付千巧的眼楮,卻在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
那名女子,不在賓客之中。
他揮袖,抬手,高舉過頂,毫無預兆的,突然閉上看似在輕吟淺唱的檀口。
「縴雲,停!」穆飛星撩起紗帳,低叫出聲,盯著簾外的付千巧,「他要干什麼!」
懊死的,付千巧事先並沒有向他提及會有這麼一招。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冒失的舉動,很容易穿幫露餡嗎?
掀起紗帳走出,穆縴雲瞧付千巧的舉動,也一臉困惑不已。
拌聲嘎然而止,樂師舞妓停下,眾人似被突然喚醒,從雲端跌下,回到現實。
斑舉的手臂,水袖緩緩滑落,燈火下,付千巧手腕間的聖仙石,紫光耀眼。放下手,褪下手鏈,在大家好奇的注視下,付千巧手一揚,紫光閃爍,拋落一旁。
人群中,忽有人閃出,躍上舞台,步履矯捷,欺近付千巧,正待俯身去拾那落地手鏈,不期然付千巧手指一動,手鏈又穩穩地飛回他的手中。
岸千巧扯動指間幾不可見的細繩,視線落到來人右手手腕處的那塊暗紅的蝴蝶斑,緩緩開口︰「降符?」
旋影聞言大驚,掀開珠簾沖出來。只見與付千巧對峙的一名中年男子,身形頎長,丙相陰柔,眉目間,依稀是她還記得的模樣。
「大祭司……」鎮靜之余,她只能吶吶地開口,不解失蹤了十八年的他,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里。
降符並未理會旋影,他收回手,一站直了身子,對付千巧冷冷地開日︰「你使計。」
「不這樣,你又怎會出現?」付千巧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果然聰明,像極了你娘。」降符掃了一眼從他身後奔來的穆飛星等人,眼中忽有凶光乍現,」可惜,你即使不放餌,我也是願者上鉤。
言罷,他忽然攻向付千巧。付千巧後退,不想水袖礙事,邊角被降符拽住,不得動彈。穆飛星拔劍,劈下,降符收手,閃身之間,已到旋影身邊,拍上她的肩頭。旋影只覺周身一麻,頓時動彈不得。付天笑見狀,無骨手臂正要如蛇出擊,降符驟然拉過毫無防備的穆縴雲,將她猛地向前一推。付天笑的手,在穆縴雲的面目前硬生生地止住。就那麼短短一瞬,降符左手已扼住穆縴雲的脖子,右手則成爪狠狠扣住旋影的肩膀。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台下的人群混亂紛紛,倉惶奔走。桌椅前翻,瓊漿灑地。先還是歡歌笑語的玉鼓麗境,轉眼之間,狼藉不堪。
「放了她們!」無視下面的驚慌人群,付千巧高聲叫道。
「你當我是傻瓜嗎?」望著眼前三個大男人的緊張表情,降符笑得異常詭異。他的手,開始在穆縴雲的脖頸處游移,「讓我想想,哪里下手,比較好呢?」
「你敢!」穆飛星握緊了手中的劍,見不得縴雲被掌控在降符手中。
「我不敢?」降符挑眉,像是听到什麼笑話一般,左右手同時用力。痛楚襲來,穆縴雲和旋影疼得叫出聲來。
「看清楚了,我可不是憐香惜玉之輩。」降符的表情陰狠,「付千巧,一個是你鐘情之人,一個是對你忠心耿耿的部下,我給你選擇,是要她們,還是要聖仙石?」
「少主,別听他的!」旋影才出聲,肩肘處,立刻又有火辣辣的疼痛襲來。
「‘笨女人!」付天笑見她慘白了臉也不肯認輸的倔強模樣,「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旋影勉強抬頭,看皺著眉頭罵他的付天笑,想要回敬幾句,嘴皮動了動,終是沒有出聲。
穆縴雲不舒服地動了動——這個男人的手,冰涼涼的,就像蛇一般,在她頸上滑動,令她忍不住心生寒意。
老實說,她很害怕。好害怕自己就這麼死掉,再也看不見付千巧。
她喜歡付千巧——這句話,還沒有對他啟齒,下了閻羅殿,她也不甘心。這麼想著,下了狠心,低下頭,張開嘴,狠狠地咬住擒她的手背。
「縴雲!」
降符的手微微一抖,卻並沒有放開穆縴雲,他的手肘,側擊向她,穆縴雲直覺地呼痛,不自覺地張口,降符的手指劃過,鮮紅的痕跡立刻出現在她雪白的頸間,傷口滲出了殷紅的血。
「別傷害他們!」付千巧叫道。穆縴雲脖頸上的傷痕,看得他觸目驚心。他舉起手,降符立刻警惕地後退。他挽高衣袖,露出聖仙石,毫不意外地看見降符眼中閃現著貪婪的光芒,「聖仙石給你,我要她們。」
「我說了,本府要進去!」
拔高的聲音忽然由外傳來,連華能暗叫不妙,看向穆飛星,見他的臉色陰沉。
有人進來,身後尾隨大批衙役,潮水般散開,將台上的人,包圍得水泄不通。
本來已有所松懈的降符見到這陣勢,立刻收回目光。帶旋影和穆縴雲退到窗邊。
「怎麼回事?」本來降符已然分心,正待機會將穆縴雲和旋影救回,怎料生了這等變故,付千巧心中焦灼,問愁眉不展的連華能。
連華能嘀咕︰「冤家路窄,這下好了……」
一身府尹打扮的白淨男子掃了一眼追進來的常樂,再看向穆飛星,似笑非笑,「定威侯,好雅興,到玉鼓麗境尋歡作樂,還不忘帶水師助陣哪……」他無視眼前劍拔弩張的情景,出言諷刺。
眼見縴雲受傷,自己又受制于人,穆飛星煩躁不已,「盧大人,我在緝凶,並非兒戲。」他指向降符,「此人就是擄殺別臨苑天若綺之人。」
「凶殺辦案,是本府所轄,定威侯似乎越俎代庖了。」盧大人看了看降符,依舊慢條斯理。
「我給你們時間考慮,一個時辰之後,我在那天秘道的出口等你們的回答。」忽然之間起了內訌,降符雖不明白緣由,但卻清楚地意識到,這是自己月兌身的好機會。
「好笑。」盧大人嗤之以鼻,「殺人償命,你居然還敢談條件,來人啊——」
「盧大人,放他走!」見他事不關己的模樣,穆飛星的怒氣累積到極限,「事關舍妹的性命,還望大人見諒。」「你知情不報,擅作主張。抱歉,事關百姓冤案,本府不能任凶手逃月兌,還請定威侯多加體諒。」無視穆飛星眼中的怒火,盧大人目光一轉,眼神射向降符,一聲令下,「抓住他!」
「別——」付千巧想要制止,已是來不及。衙役從四面圍上來,要擒拿降符。降符冷笑,雙腿連環出擊,撂倒若干人之後,他忽然張口吐氣,沖向他的人紛紛倒地,好不蹊蹺。
空氣中,隱隱有一股無法言說的香氣彌漫。
「快閉氣!」付天笑大喊道,同時屏住了呼吸。
降符瞅準時機,攜穆縴雲和旋影破窗而出。
率先反應過來的付千巧沖倒窗前,四下一看,已不見了降符的蹤影。
穆飛星跳下舞台,揪住那位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還在掩鼻的盧大人,「看你干的好事!」
可恨這個家伙仍不知悔改,還振振有辭強辯︰「我依大明律法行事,並無過失。」
「你——」穆飛星真想一劍砍下去,將他的破爛腦袋劈成兩半,以泄自己的心頭之恨。
「別管他了,先救人要緊。」付千巧向窗外打探一番,當機立斷,「立刻派兵鎮守城門,不讓他出城去山林秘道,我和爹追南,你們追北,分頭行事。」
說完,他縱身跳出窗外,付天笑尾隨其後。
「常樂!立刻帶兵搜查,有什麼消息。盡快通知我。」
「定威侯——」旁邊的盧大人不知趣地又準備插話。
「盧大人,我現在心里只想著如何救舍妹,你若再橫加阻攔,休怪我翻臉無情。」一把劍橫過來,冷寒劍鋒作響,殺氣迎面而來。
「是啊,盧大人,我們暫且不提私人恩怨。你看,現在又有兩名姑娘被歹人劫持,你身為一方父母官,當為民做主,對不對?」連華能發揮自己巧舌如簧的功效,費勁心思勸解。
「好吧。」不知是寶劍的寒光還是連華能的言辭起了作用,盧大人斜睨了穆飛星一眼,口氣略有松動,「不過——」
「走了。」不想再听他的廢話,穆飛星催促連華能,連拖帶拽地將他拉出玉鼓麗境的大門。
「咦,我也有份嗎?」遠遠的,連華能的語氣頗為驚訝,「我不會武功,膽子又小,關鍵時刻還會成為你的負累,飛星……」
哀怨的聲音逐漸遠去,想來沒有得到任何同情。直到再也听不見動靜,盧大人才慢吞吞地轉身,瞪眼前一干等他吩咐行事的人︰「還愣著干什麼?快去找人!沒看見里面有個南華郡主嗎?」
☆☆☆
城門封閉,水師鎮守,衙役搜查,穆飛星布下天羅地網,誓要找出降符。
玉鼓麗境外,倉皇奔出的人群四散逃跑。
「千巧,我們去哪兒?」經過一個被官差攔住盤問的人,付天笑追上付千巧,腳下生風的同時,不忘問他。
岸千巧一心兩用,專注地打探周圍,不放過任何線索,「全城皆封,降符帶著縴雲和旋影,目標太明顯,他不會去有重兵把守之處,自曝行蹤。」一想起穆縴雲的傷勢,他就心急如焚。想她平日間大大咧咧總是愛笑的樣子,如今被當作人質挾持,心中定當恐懼之極。
那血印,刻在她的脖頸,刺在他的心上。傷口沒有處理,沒有包扎,若是失血過多——心一緊,擔心更加厲害,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岸天笑心中本還有疑惑,想要問付千巧降符和那神秘女人到底有何關系,為什麼二者都有蝴蝶胎記……但見他的臉色忽然變了變,知他掛念穆縴雲的安危,也不好再去追問,「千巧,冷靜些。」他勸慰,要他萬不可亂了分寸。
「我知道。」話是這樣說,但心卻無法安定下來。付千巧忽然之間懊悔自己的計劃,怪自己沒有听從穆飛星的話,硬將穆縴雲參與;怨自己太自信,以為一切天衣無縫,卻害穆縴雲和旋影身處險境。
「千巧!」
岸千巧回頭,見本亦步亦趨跟隨的付天笑停在身後不遠處,低頭正在仔細查看什麼。
他退後,站在付天笑的身邊,蹲子,伸出手指,蘸地上的液體,抬頭,對付天笑道︰「是血。」他的目光,緩緩轉向一旁的狹小里弄,向付天笑點頭示意,「他去了醉夢軒的廢墟。」
醉夢軒已毀,秘道猶在,瓦礫之下,找到入口,降符可輕而易舉地離開南京城,不費吹灰之力。
岸千巧猛地起身,疾步向前,地上的血跡時有時無,看得他揪心莫名。
那一邊,有腳步聲傳來,付天笑和付千巧對視了一眼,躍上牆頭,隱蔽在陰暗處,偷偷觀望。
一隊官兵過來,步履匆匆,不是他們要找的人。
跑遠了,還听見有人在提高嗓音吆喝︰「眼楮放亮點,任何一個行蹤可疑的男人,都要盤查……」
「疏而不漏,他們倒還盡職。」付天笑小聲嘀咕,看向付千巧,發現他眉頭深鎖,似乎正在想什麼要緊的事,「千巧,怎麼了?」
「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如此天羅地網,一個大男人,怎會沒了蹤跡,憑空消失了一般?還有穆縴雲和旋影,降符有將她們藏身于何處?
可以想到的,無奈自己心亂如麻,思緒一團混亂、難以理清。
「你在這里干著急也不是辦法,還是去了醉夢軒再說。」
「也好。」付千巧想了想,躍下牆檐,繼續往前。不多時,拐出里弄,地卜的血跡卻忽然消失了。
岸千巧望去,只見前方通向西城門的方向,設有一道關卡、截住往來之人,男男女女,—一盤問,無一例外。穆飛星下令︰封城,一律不得外出。理所當然,要想從此路經過之人,必須得嚴加審查。
必卡左右,向東走,是醉夢軒廢墟;向西走,是城門。封住了西邊,降符無法走月兌,那麼他一定是選擇了醉夢軒的秘道,作為他唯一的逃生機會。
降符一定是去了醉夢軒,他沒有猜錯——付千巧拐彎,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不多時,到醉夢軒,直奔後院下人房,殘垣斷梁之間,那張木床被砸得七零八落,已看不出原貌。
岸千巧伸手正待去撥,又忽然僵住,手停在半空,沒有動彈。
立在他身後的付天笑不解為何,走上前,看見了眼前所見,也不由得愣住。
焦木上,蛛網遍布,灰塵累積,不似有人動過的痕跡——至少,他們前後不過相差半個時辰,即使降符有再大的能耐,他要入秘道,也個可能不破壞蛛網,不在厚厚的灰塵上留下半點痕跡。
換言之,他沒有來過這里,至少,他沒有想要從秘道逃月兌。
「千巧?」付天笑也愣住,望向捏緊了拳頭的付千巧。
他猜錯了——付千巧抿著唇,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異常。他退出房間,繞著廢牆走到醉夢軒外,望了望城西,城門封鎖,全城搜查,降符已是甕中之鱉,他放棄了醉夢軒這條唯一的出路,他到底還能去哪里?
「沒錢還喝花酒,現在嚇破了膽子,舒服了?」
不遠處的民房,有女人在叫罵,還不是伴有男人唯唯諾諾的聲音。
女人在繼續嘮叨,口氣滿是厭惡︰「以後有膽子把錢丟進妓院里,就別再回這個家了。滿身酒氣,還不快月兌了衣服,看你那樣,簡直像個女人……」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像是什麼擊中了閉塞的屏障,電光火石之間,付千巧幡然省悟。
任何一個行蹤可疑的男人,都要盤查……
劫走南華郡主的,是個男人;眾人竭力尋找的,也是個男人。但是,如果——
「爹!」他突然出聲,呼吸急促起來,「快,我們去城西!」
差點上當,降符要走,但不是他們想象的那樣,他還有另一種方式,是的,他差點忘記。
☆☆☆
遠遠的,關卡前,付千巧看見了還有三人在等候。火把映照下,從背影看去,是兩男一女。那名女子站在兩名男子中間,那個背影,他認得。
守衛的官差將男人拉過細細盤問,還搜了身。對女人,只是瞥了一眼,簡單詢問了幾句,揮揮手,就要放行。
岸千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盡了力氣,他大聲喝道︰「不能放!」
深夜之中,他的呼聲尤為高亢。正準備放女人過去的官差下意識地伸手攔住女人去路,抬頭,正想看何人出聲,不想胸口一震,奇異的響聲從心肺處傳出,他低頭,一只血手從自己胸口收回。瞪直了眼楮,他來不及發出一語,倒地斷氣。
那女子轉過頭來,付天笑一怔,居然是連連襲擊付千巧要奪聖仙石的神秘女人。只見她掌風連連打向拔刀而上的官差,抓起一旁抖得不成樣子的男人,一手一個,朝付千巧扔過來。
岸天笑出手,與付千巧在半空接住兩個已經嚇破了膽的男子,輕輕一送,穩穩將他們安置地面。見她想要落跑,付大笑在空中連著幾個翻身,即將落地之時,腳忽然向前一踢,勾住正要越過關卡的女人,將她絆倒在地。
「縴雲呢?還有旋影,你把她們藏在了哪里?」付千巧追上前,與付天笑將女人圍住,大聲質問。
等等,等等——听了付千巧的話,付天笑忽然覺得自己思維有點混亂。如果沒有記錯,穆縴雲和旋影應該是被降符帶走的,什麼時候又跟這個女人扯上了關系?
「付千巧,你果然厲害。」付天笑還在冥思苦想,女人已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她盯著付千巧,手伸向耳後,忽然撕下自己的面皮,「你怎麼知道是我?」
人皮面具後,竟是降符冷冷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