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回頭看他,暗娘的眼楮,定定地望著窗外盤旋的影子,「假若前世你真欠了我什麼,今生,你要償還,就請還我一雙常人的眼楮。」
假若可以,他望能償還的,又豈止是一雙眼楮?
原朗立在窗前,望下面的街市,人聲嚷嚷,喧鬧不已。閉上眼楮,復又睜開,心情開始莫名地煩躁,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心靜如水啊,越來越難做到……
「原朗?」
有人喚他,原朗轉過臉,望著楚無雙一臉詫異的表情,才驚覺自己方才走了神。
「明日就是七月十五了。」楚無雙提醒他,「嚴落被重創,人形難全,鬼氣十足。到時候,鬼門大開,游魂盡出,鬼差巡游,他很難逃月兌。」
原朗不語。嚴落為八卦鏡和攝鬼符所傷,法力所剩無幾,中元又至,他的鬼氣很快就會將鬼差引來,到時候被拘回地府,勾魂不力又滯留人間的罪名,不知閻羅會判他何種下場?
小小的火狐蹦跳上桌台,黑溜溜的眼楮轉了轉,見兩人都沒有動靜,干脆旁若無人地追逐著自己的尾巴嬉戲起來。
「留在這里,他是死路一條。」原朗的眼楮盯著玩耍得好生自在的火狐,卻是在和楚無雙說話,「但是,只要他能進那個地方……」
楚無雙的臉色遽變,倏地站起。火狐見主人此等動作,趴在原地不敢動彈。楚無雙望著原朗,舒了一口氣,又坐下來,「你莫要忘記,那個人,生平最厭惡的就是鬼怪,決計不會讓嚴落進去的……」
「別人去,他一定不會答應。」原朗的衣袖,輕輕拂過火狐光潔的皮毛,「但若是你去,他一定會答應。」
「原朗,你非要算得如此精明嗎?」楚無雙苦笑,沖火狐招了招手,火狐便跑過來,乖巧地依偎進她的懷中。
「嚴落雖然是鬼,但算起來,他是我原家的恩人,我不能見死不救。」楚無雙復雜的眼神,舉棋不定,「無雙,你是我的朋友,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他的言辭一向巧妙,總能在不知不覺間,將人逼進死路,進不得,也退不得。「你都將話說到如此分上,我不答應,豈不做了小人?」楚無雙抱著火狐起身,「我這便帶了嚴落去。原朗,你算欠了我一份人情。」
「今後有效勞之處,任憑差遣。」原朗微微一笑。
「這句話,我記下了。」楚無雙的眼神,飄向一旁,「嚴落說得沒錯,你這個人,最大的短處,就是太愛多管閑事。所以總是在不斷地欠債,又不斷地還債。我這份,你尚可先擱置一邊,但是,她那一份呢?」
听她話中有話,原朗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門外,暗娘的身影由遠及近,不多時,走到門邊站定,止步不前。
「別太固執,若你能一手掌控所有的一切,便不會有今日的結局。」楚無雙在他耳邊低語,隨後走向門外,與暗娘擦身而過,很快離去。
「有事?」原朗問暗娘,努力平復心中因楚無雙離去時那句話帶來的撼動
暗娘默默地走進來,望了一眼窗外,才看向原朗,「今晚,我想去放河燈。」
下意識地想要拒絕,不僅是因為她的重瞳太過招搖,更因為她如今命懸一線,任何一個小小的意外,都可以令她香消玉殞。可是,一觸及她的眼神,她眼中的懇求卻使他無論無何也無法狠下心腸將話撂出口。
「小姐客死異鄉,若我不去超渡,她便真成了孤魂野鬼。」鼻子酸酸的,暗娘別過臉,揉了揉眼楮,「洛城的人忌諱,每年中元,不許我放燈,怕我晦氣污了水源。我只是想要為小姐放一盞河燈,載她的魂魄,引她到極樂世界,不再受苦。」
很久沒有原朗的答復,她幾乎都要放棄了,卻听他緩緩道︰「你去吧。」
驚喜之下,她轉頭看他,方要開口道謝,又听他說︰「但,你得答應,要听我的安排行事。」
蜿蜒的河,很多的人,朵朵蓮花燈座,連成一片,載著燃燒的紅燭,隨波逐流,即使暗黑無星的夜,也被這光亮映紅了半邊天。
遵從原朗的吩咐,暗娘頭戴面紗,擋住自己的面容,蹲在河邊,小心地將一盞河燈點燃,放入水中,看它漂浮起來,然後隨著萬千燈盞,一同遠去。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身邊的原朗,隔著面紗,他的臉,朦朧不清,再望向河面那一片紅白相間,她的思緒,不禁有些恍惚起來——
今年此時,她為人放燈照冥,明年今日,她是否尚在人間?若入地府,為她放燈超渡的人,又會是誰?
原朗,這個據說前世不知欠了她什麼的男子,會是他嗎?
走神間,冷提防地,左肩被撞了一下,她重心不穩,就直直向河面撲去,失聲驚叫之下,她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楮。
手腕忽然被什麼東西擒住,而後一股灼痛沿著臂膀向上蔓延,整個人,被一股力道向後拉去,一個旋身,她再張眼之際,已跌進了一個懷抱。
比灼痛更甚的,是她的羞惱。她想要抽身而退,雙臂卻被鉗制,連頭,都被狠狠壓住。熱氣在臉蛋上泛濫開來,她掙扎,面頰卻磨蹭到衣料,毫無阻隔。她不禁一愣,止住動作,這才發現,自己覆面的面紗,不知何時,已然掉落。
「別動!」原朗按住懷中不停掙扎的暗娘,不讓她失去遮擋的重瞳暴露在眾人眼前。從旁看了一眼,那塊掉落在河中的面紗,隨著水紋蕩漾,混入河燈之中,不多時,便消失了蹤影。
知曉他是為她好,可是說不上來的,暗娘的心中,隱隱覺得失落。她安靜地待在他的懷中,听得他的心髒在平穩地跳動,每跳一次,自他與她肌膚相貼之處,灼痛感就加劇一分,到後來,痛得她整個臂膀,都不可遏制地顫抖起來。
「怎麼了?」覺察到她的異樣,原朗低聲問她。
暗娘咬緊了牙關,倔強地不肯告知實情,只是回答︰「我不太舒服,想歇一會兒。」
當她是在害怕,原朗左右看了看,見並無人刻意注視他們,便摟了暗娘,半遮半掩地走到河岸邊的人少背光處。
「我想單獨歇息。」掙月兌他的手,暗娘將臉偏向一旁,不想叫他看見自己已是大汗淋灕的面龐。
原朗退後了一段距離,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身軀恰好擋住了她的身影。
明明是體貼入微的舉止,她卻沒來由地惱他起來,撩撥地向一邊走去,不出所料,他又跟了過來。
「別跟著我!」她低低吼出聲來,又立刻意識到自己口氣不善,背過身,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
這一次,加重了語氣,料他明白自己的意思,她徑直向前走,身後又有腳步聲,她回頭,正要發作,眼前金光一閃,一個金色的鈴鐺落入她的掌心。
「有什麼事,搖晃金鈴,我即刻趕到。」原朗說道,見她怔愣,他想要合攏她的五指,孰料指間才觸到她,她便大夢初醒一般,火燒火燎地收回手,看了他一眼,便頭也不回地匆匆跑開。
目送她漸漸遠去,原朗轉身,盯著眼前成群結隊放河燈的人們,緩緩舉起自己的手,點點疑惑隱隱浮現心頭——為何每次接近暗娘,她便如臨大敵一般地張皇失措?
似乎有些明了個中緣由,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困在心頭,明明呼之欲出,卻又抓不住頭緒。
他走近河面,探手入懷,拿出那尊白玉觀音像,凝視一番,又俯身向前,端詳水中自己的倒影。
巧手雕繪,栩栩如生,形似神似,她單純的心思,將他刻成了神佛;而他,卻親手扼殺了她的崇拜,送她入了地獄,一為善,一為惡,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哥哥……」
清脆的嗓音,婉轉的語調,原朗驀地回頭,一瞬間,入眼所見,令他屏住了呼吸,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長長的發辮,靈動的雙眼,素衣裝扮的少女,立在身前,吟吟地笑望著他。
「你——」驚訝地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抖得不成樣子。是幻覺嗎?遲疑地伸出手,探上對方的臉頰,指月復下,是少女溫熱細膩富有彈性的肌膚,如此真實。他迅速地收回手,為自己的唐突道歉,「失禮了。」
少女偏頭看他,格格笑起來,捧高了手中的河燈,笑臉迎人,「哥哥,幫我放河燈,好不好?」
不是幻覺。明眸善睞,巧笑倩兮,這等模樣,像極了他多年以來一直牽掛于心的那個人。
「你是誰?」歲月悠悠,沒有什麼事能夠擊破他的心防,偏偏這一刻,眼前??起來,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死去。
你是誰?這句話,早在幾十年乃至幾百年前,他就應該問出口。
少女仿佛不覺他的異狀,莞爾一笑,「我叫燕離。」頓了頓,她又道,「我這名字取得不好,都說勞燕分飛,生死別離呢。」嘟了嘟嘴,又立刻恢復了天真爛漫的笑容,似將煩惱拋諸腦後,不避嫌地牽起原朗的手,卻發現他手中之物,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嘖嘖出聲,「哥哥,這是誰為你做的?簡直和你一模一樣哩。」
扮哥,哥哥,哥哥……連聲聲呼喚,都相似得如此厲害。
「啊!」燕離忽然跳起來,拉住原朗,「時辰快要到了,我們過去!」
河邊的薄土上,插著無數的香燭,繚繞的煙霧,在河面彌漫升騰,與點點蓮花燈燭交相輝映。
燕離奔到眾人集聚的河邊,將河燈放下,掬水逐它遠去,而後與眾人一道雙手合十,靜靜默立,見原朗仍無動靜,她撞了撞他的胳膊肘,悄悄說道︰「哥哥,子時到了,我們一起為亡魂超渡,盼他們早日托生吧。」
原朗望向河面密密麻麻的河燈。七月十五了,鬼門開,群鬼出,孤魂野渡。那個被暗娘時時記掛于心的聶雙,是否也走出了枉死城,可以搭乘這座座河燈,終獲超生?
耳邊傳來絲絲吟唱,身邊鬼氣愈加濃厚,他開始掛念起暗娘來。
一只柔弱無骨的手忽然放入他的手心,奇異地安撫了他煩躁的心神。
「哥哥……」
低低的呼喚,淺淺地在他耳畔輕響,他漸漸疲倦起來,閉上了眼,什麼都不再想,只願沉溺其中,忘卻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