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重瞳 第4章(1)

馬車奔馳,地面塵土飛揚。小應揮鞭,轉頭大聲問︰「公子,我們上哪里去?」

車廂內,原朗重新包扎好暗娘的傷口,掩上她的衣襟,輕輕扶她躺下,將頭枕在自己的膝頭,半晌之後,才沉聲道︰「回常南縣。」

小應勒住韁繩,馬匹嘶鳴,停了下來。當自己听錯,他掀開門簾,一臉疑惑地盯著里面的人,「公子?」

「小應,回常南縣。」緩和了口氣,原朗重復了一遍。注意昏睡中的暗娘微微蹙眉,眼睫也微微動了動,低低囈語,他覆手過去,在她面龐上方停住,蓋住了她的大半個容顏。

小應愣了愣,見原朗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他轉過身去,坐正,駕馬,車又前行。

「原朗,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過守信。」楚無雙坐在原朗對面,望了望靠在身旁牙關緊咬的嚴落,臉白,眼凸,牙尖,嘴裂,已還了本來面貌。她小心地拉住遮掩窗口的布料,不讓一絲光線漏進,「費了多大的氣力才月兌困,你現在偏要去自投羅網,把她帶回去送死。」

「我發過重誓,承諾之事,一定要做到。」移開手,原朗低頭看暗娘蒼白的臉頰,輕聲道。

沒有人知道,自幾世前枉害她之後,他便一諾千金,絕不食言。所以,即使明知此去凶多吉少,他也一定要帶暗娘回何府,去治何其生。

他不會讓她出事。她是他要償還的另一半罪贖,他會護她周全,救她,成全她的幸福,然後——自己解月兌。

重入輪回,或為人,或為仙,他便可從頭來過。

「我要是你,決計不會帶她回去。」底氣不足的聲音傳來,盤膝打坐的嚴落張開眼楮,眸色幽綠。

「不專心聚神,說什麼話,還沒被照夠是不是?」要不是惦記手中拉緊的布料,楚無雙早就一巴掌揮了過去,「若不是有火羅剪護身,單是那攝鬼符,就能讓你形神俱滅了。」

嚴落見楚無雙瞪自己,一副他再不閉嘴就將他碎尸萬段的樣子,凶巴巴的神情,倒有幾分可愛。

「普通的殺手,哪會隨身帶著靈力如此超強的法器?」篤定了楚無雙刀子嘴、豆腐心,斷然不會對他怎樣,嚴落咳了咳,壓下一股子氣血翻涌,「我和那名黑衣人交手,他沒有什麼道行。能將我擊倒,背後必有高人指點。還有那個何夫人,對你忌憚,又心有疑慮,備好了後路,無論重瞳之女是人是妖,都能將她制伏。」頓了頓,他苦笑,「沒想到,最後中招的,居然是我。」

想起來還心有余悸,好險,差點連鬼都當不成了。

「那倒好,一了百了,省得你再年年燒紙錢賄賂鬼差。」見他又開始冒冷汗,楚無雙撇撇嘴,忍不住貶損他。

「嚴落,听無雙的話,好生休息。」見他冷汗涔涔而下,原朗開口,「暗娘的事,我自會處理。」

「你這麼固執干什麼!」嚴落提高了聲音,要不是身體虛弱地爬不起來,他真想狠狠地給原朗兩拳,「你以為自己要尋找的人是聶雙,結果卻大出意料之外。」他指指安靜蜷曲在原朗懷中的暗娘,「結果她才是那一半凶煞,才是你要贖罪的人!」

「沒錯,是她。」原朗的眼神,微有異樣,並不隱瞞,「她介入聶雙姻緣,卻不是罪魁禍首。我帶她回常南縣,根治何府少爺的心病。待一切走上正軌,我帶她走,找一個她能安身立命之所,化去她的戾氣,她要從我修道也好,嫁人生子也罷,我和她之間的恩怨,就此便可了斷。」

夙世的尋覓即將結束,應該心靜如水的,為何在說到她嫁人生子之時,他的心弦,不期然地被撥動,有點酸,還有點澀?

「了斷?」嚴落冷哼了一聲,怪異地笑了笑,繃緊的面貌更加可怕,「你以為她真能等到你了斷的那一天嗎?」

覺察到嚴落的話中有話,原朗抬頭看他,後者的眼神,古怪得很。

「嚴落?」他喚嚴落,暗地里,卻握緊了暗娘的手。

「福壽兩不全,原朗,她的陽壽已盡,幾日前,就當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時,你卻救了她兩次。」

大腦忽然空白下去,覺得自己的心髒,被一把冰劍貫穿,透心寒冷。隱約的,只有嚴落的聲音,繼續飄忽進入耳內——

「她破壞聶雙姻緣,牽扯出諸多意外,間接使聶雙死于非命,原朗,那一箭,若不是你插手,她早就進了陰曹地府。你認為,一個本該死去的人,還會有什麼將來?你硬是拖著她,不讓鬼差拘魂,她錯過轉世投胎的時機,到時只能滯留地府,不得超月兌。」

全體之身,半魂在內,福薄之相,大凶之兆。

最近,我總是心神不寧……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又說不上來……說不定,我的大限也快到了……

原來她,早就有預感的。

嚴落說得對,他若是真想要救她,就當放手,讓她順了命運,上黃泉,下地府,轉世投胎。可是,下一世,或者是下一世的下一世,她輪回不知到何處,而他,只能再從頭再將她尋起,直到找到她的那一天。

他去哪里去尋她?怎樣才能再尋著她?是要過十年,百年,還是千年……

手狠狠地握緊了她的,心,從來沒有像此刻這般堅決過,原朗抬頭,盯著嚴落,斬釘截鐵道︰「我要她活著!」

「你說什麼?」嚴落眥牙咧嘴,獠牙露出唇角,「你當自己是在幫她嗎?你是在害她!」

原朗已閉上眼楮,不再答話。

「你你你你——」嚴落氣得還要再罵幾句,張大的嘴巴冷不丁地被楚無雙塞進一條汗巾,堵得嚴嚴實實。

「要真有力氣,就用到急需的地方。」楚無雙瞧他,「想想怎麼還原你的鬼樣,看這副德行,還真不習慣。」

一時間,車廂內安靜無聲,只有不時傳來的顛簸,證明馬車正在前行。

誰都沒有注意到,頭偏向一旁對著車廂木板的暗娘,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蘇醒,睜大了眼楮,目光似乎穿透了木板,定定望著外面——

兩個拿著長長鎖鏈的鬼影漂浮在外,緊緊跟隨馬車,不曾離去。

一燈如豆,燭火搖曳。

「暗娘,我死後,就地將我埋了吧,別把尸骨帶回去——我這樣子,丟了聶家的臉面……」

「暗娘,世間的男子多薄幸,別輕信了他們的諾言,步我的後塵……」

……

猶記得,形銷骨立的聶雙,彌留之際,傷痕累累的雙手緊緊拉住她,萬念俱灰的雙眸,已無往昔的光彩,只是不斷地流淚,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紅腫的眼楮,最終也沒有合上。

指縫間,有溫熱的液體流淌。暗娘低頭,見手中捧著的茶杯已被自己斟滿,不知不覺中,茶水溢出了杯口,順著手腕緩緩而下,浸濕了袖口。

有點渴,但此刻,有什麼堵在喉間,她喝不下去。

放下提著的茶壺,暗娘將茶水潑掉,再將茶杯倒扣在茶盤中,撐著桌子坐下,從旁瞅了一眼——那兩個影子,寸步不離地守在窗外,自始至終不曾離開。

手,捂住自己受傷的胸口,隔著衣裳,用力按下去——刺痛襲來,卻仍能感覺掌下心髒在緩緩地跳動。

燭火跳了跳,她的心中,五味雜陳,說不上是何等滋味。

陽壽已盡哪,而她,依舊活著……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走到門口,停下,沒了聲響。

暗娘抬眼望去,但見朦朧的身影。她起身,緩緩上前,走到門邊,把住門閂,片刻後,才將門拉開,看著站在門外的人。

心,又開始抽搐,卻不是由于傷痛,而是因為與他迎面而立,由靈魂最深處釋放出的揮之不去的疼。

原朗啊,萍水相逢的人,記憶卻似曾相識。

「暗娘?」見她失神怔愣的模樣,原朗喚她,即使看不見,仍能感受到周遭的鬼氣愈漸愈濃,「好些了嗎?」

前來拘魂的鬼差,一定游蕩在她四周,只等著機會,來拉走她的魂魄。

她看見了嗎?

「好多了。」暗娘回答,見他身後空無一人,想必是他有話要與她單獨談,便讓了身子,待他進房來。

原朗走近房間,一眼便看見桌旁的地面,有一灘尚未干涸的水跡。

暗娘跟在他的身後,見他目光所及,低聲開口解釋︰「一時失手,弄翻了茶水。」

原朗不說話,一直走到桌邊站定,才回頭看她,眼神有些復雜,「暫在此客棧休息兩日,待你傷勢痊愈,我們便回常南縣。」

以為她會問他原因,孰料她只是仰高了臉,抬眼凝視他,重瞳內,件件物影成雙,盡是了然的眼神。

她已經知道了,又是從何處知曉?心中想到一種可能,他月兌口而出︰「是小應他——」

「不。」暗娘搖頭,打斷他的話,「那日在馬車上,我並非全然昏睡。」

原朗的神色逐漸凝重,望著她的眼神,難以讀懂。

「你們的對話,我听見了。」暗娘垂眼,語氣淡淡,「我這條命,是你救回來的。你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暗娘——」那種認命的語氣,使原朗莫名其妙地恐慌了起來。朝她走近了一步,他向她伸出手,「我只是帶你回去為何府少爺治病,你不會有事,我保證——」

暗娘打斷他的話,避開他的手,「聶雙曾對我說過,男人的諾言,當不得真。」

當不得真,當不得真……原來神仙也會騙人,來世,不要再見神仙了……

眼前的暗娘,逐漸和另一個身影合為一體,笑臉天真和沉靜冷漠的容顏不斷在眼前交替出現,佔據了整個腦海,逼得他頭痛欲裂。

「原朗,我和你之間,一定有很深的過節。」暗娘低低絮語,忽然間,笑了起來。不常見的這種笑容,如同一朵盛開的蓮花,蒼白而又美麗,連原朗,也被這笑震懾住,「可惜,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原朗的手,在身側狠狠地握緊成拳。

「即便有,也是我的過錯吧。」當沒有看見他的小動作,暗娘探出手抬高,在接近原朗的面容時,稍稍猶豫了一下,隨後,義無反顧地模上他的臉龐。手,自他的額頭,沿著鼻梁,滑過狹長的雙目,挺直的鼻梁,微翹的嘴角,「你的樣貌,這般慈悲,又怎會害人?」

她的語氣,是很緩淡的那種,接近虔誠膜拜。可是,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利刃穿透原朗的心髒,令他痛得無以復加。那只手,滑到他的下巴,他一把擒住,拉下,放開來,狠狠地別過臉去。

暗娘愣了一下,隨後釋然,淺笑道︰「是我唐突了。」

她不知他的表情,卻意識到自己的舉止過于冒失。怎可用如此的親昵去對待一名並不熟悉的男子,還是這麼地毫無顧忌?

他不喜歡她的笑,不悲不喜,淺淺中,總有說不出的味道混雜其間。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靜自己的心情,原朗終于轉過頭來,「時候不早了,你要休息,我該走了。」

誰都看得出來,那樣的笑容過于牽強,像是有人強行拉著他的嘴角,狠狠地向兩邊拉開,逼出一朵笑紋似的。暗娘不語,直到原朗返身經過她身邊,與她擦肩而過之時,她才驀然開口︰「告訴我,我們之間,究竟是何恩怨?」

原朗一震,定在原地,背對著她,一時間,覺得舉步維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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