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重瞳 第5章(1)

匆匆逃開原朗,暗娘挑人少去處,沿著暗處前行。小跑了一段路,終于停下,尋了僻靜的河段坐下,挽起衣袖,將雙臂浸入河水之中,微涼的濕意鎮緩了灼痛,稍感舒適。

抬了眼,四下望去,但見放燈的人,靜靜站立,閉目吟誦;游魂野鬼,或悲或喜,三三兩兩地混雜于人群之中。登上了河燈的,遠遠朝看不見他們的人揮手;沒登上的,站在河邊哀叫,又不時地被穿梭其間的鬼差用鎖鏈拘走。

正看得入神,一個小孩兒跑過她的身邊,忽然停下來,望著她,咧嘴一笑。暗娘一驚,連忙捂住眼楮,怕自己的重瞳嚇著了他。片刻後,從指縫中望去,卻又不見了小孩的蹤影。納悶之余,她到處張望,終于看見正前方,小小的身影奔跑著。說不上來,她的目光,追隨著他,一直看他走上了不遠處的一座拱橋,趴在橋欄上向下張望。

小孩的面容正對著這一方,開心的臉上卻籠罩著一層駭人的死灰色,印堂間,隱隱有青色浮現。她死盯著他,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一張鬼臉忽然出現在孩子的身後,鬼魅之極。她的心,一下子繃緊,情不自禁地站起來,握緊了雙拳,緊張地向那方張望。

看得真切,那鬼臉飄忽地近了,然後是一雙手,遂不及防地在孩子身後張開,重重向前一推!

「不!」

她驚叫起來,再也顧不上其他,用盡了全力向橋上沖去,伸長了手,想要抓住那孩子,終究是晚了一步撈了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從拱橋上墜落,掉入水中。

落水的聲音太大,在寂靜的午夜尤為突出。一時間,河邊站立的人紛紛望了過來,暗娘整個人,毫無遮掩地暴露于眾目睽睽之下。她的一雙重瞳中,映出波光瀲灩和蓮燈點點,被眾人一覽無遺。

「重瞳!重瞳……」

「妖人,是她推人下去的!」

驚叫聲此起彼伏,有人下水救人,有人奪路而逃,有人沖上了橋面,目光凶狠地瞪著她。

「不,不是……」暗娘著急地想要辯解,聲音卻被壓了下去。她一步步後退,已被逼到橋欄邊緣。彷徨四顧,夾雜在人群中的厲鬼,面無表情地盯著她。

「終于等到機會了……」

陰森的語調,如釋重負的口氣,她驚愕,偏頭一看,近在咫尺的,正是那兩個終日跟著她的鬼影。倒吸了一口冷氣,腳步又向後移,卻一腳踏空,整個人就這樣仰翻過去,摔出橋欄,墜向河面。

手中的金鈴被拋出,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明明只是撞擊到橋邊的碎石,卻發出悅耳的聲響,悠悠不絕。

「原朗!」

腦中最後的閃念,是原朗對他的囑咐。是了,他說遇到危險就搖晃金鈴,他即刻趕到,可是現在,金鈴響了,他在哪里,在哪里?

清清楚楚地看見,一條長長的鎖魂鏈給了過來,穿透了她的肩胛……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當當當,悠長不絕于耳的鈴聲。

發生了什麼事?

扮哥,我在這里,別管……

另一個聲音不斷在耳邊輕聲低喃。

原朗!

是暗娘!

神志驟然清醒,原朗驀地張開眼楮,但見周圍是一道尋常人無法看見的暗紅結界,將他和燕離困在其中。結界外,人群紛嚷,奔走往顧,表情或驚或怕,似是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擔心暗娘的安危,他欲走卻發現自己的掌心被燕離緊緊吸附,連忙運氣,驚覺內力已被她化去不少,于是揮掌成刀,用力劈向燕離的手肘。燕離身子一扭,他一時不防,被她靈活地從手中奪去那尊白玉觀音像。

原朗封住自己手臂兩處血脈,抬眼瞪燕離,「你!」

魔障!他被心魔所困,差點就中了燕離的詭計,要不是幡然清醒,連元神恐怕都會被燕離收了去。

「好可惜。只差一點,我便可要去你百年修為。」燕離一反之前少女嬌憨的神情,退到一旁,語帶惋惜,「是我低估了你,原朗,你是個好對手。」

「還我!」原朗上前一步,伸手,指著白玉觀音像,要她歸還。

「喲,生氣了呢。」燕離笑,眉眼魅惑之極,故意搖了搖手中的雕像,「這個我拿走,姑且做個紀念。」

言罷,她不再停留,忽然破界而出。

結界消失,不見了她的蹤影,原朗追了兩步,又停下,手中結印,掐指一算,暗叫不好,返身拽住一人,「發生了什麼事?」

「妖怪!」那人用力掰原朗的手,語帶驚嚇,「重瞳妖人害人了!」

听他提及「重瞳」,原朗的心,向下一沉,見他要跑,又拉住他,厲聲問道︰「在哪里?」

「那邊,那邊——」那人的手指向身後,幾乎要哭出聲來,「那女人掉進河里,指不定還變成河妖來吃我們。大爺,你行行好,就放我逃命吧……」

原朗猛地松手,腳步一動,身形快如離弦之箭,瞬間便向河的上游追去,即刻不見了蹤影。

那人遂不及防,跌坐在地,目瞪口呆地注視原朗離去的方向,只能喃喃自語︰「見鬼了,見鬼了……」

上游亂作一團,前方的橋上,燈火點點,人群圍觀,隱約還可听見婦人的啜泣。

原朗舉步欲前,腳下卻踩著了什麼東西,叮當作響。他低頭看去,在碎石中找到一抹金色,皺了皺眉,俯身蹲下,拾起,借著燈火一看,竟是他要暗娘隨身攜帶的金鈴。

金鈴在此,那人呢?

原朗只覺得自己此時心急如焚,從來沒有如此患得患失,他忽地起身,大步跨上橋去,撥開前方站立的人,硬生生地擠進前去。但見橋面上平躺著一個孩童,旁有一名婦人被人拉著,披頭散發,正在痛哭。

孩子臉青唇白,胸月復鼓脹。原朗探向孩子的鼻端,氣息全無,手移到胸前,也無心跳,已然死去。

「我的兒,我的兒啊……」婦人悲痛欲絕,奮力掙月兌了鉗制,撲到孩子身上,哭得聲嘶力竭。

人群中一陣唏噓,有人在原朗身後忿忿地開口︰「那女妖也著實可惡,居然挑娃兒下手……」

原朗眼瞳忽地收縮了一下,轉過身,看身後說話的男人,一字一頓地問道︰「人呢?」

「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弄得男子莫名其妙,看眼前衣著不俗的公子陰沉著臉,面色不佳,他干笑了數聲,正想揉揉鼻子,冷不防地一只手橫空伸出,拽住了他的胸襟。

「那個女人,她在哪里?」原朗的臉上,不復平日溫和的表情,眯縫的眼,隱隱竟有凶光閃現。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幾分,他伸長手臂,男人的腳已離開了橋面,上半身也傾斜到橋欄之外。

男人嚇得不輕,臉色發白,他一手抱緊了原朗的手臂,一手向下亂舞,哭叫出聲︰「她掉下去了!掉下去了!我們只找到了這個孩子……」

原朗手一甩,男子被拋到一旁,癱在橋上不住哆嗦。望向朵朵蓮花燈覆蓋的平靜河面,原朗的眸色逐漸變深。

「這人,要找那個妖女呢……」

原朗目光一瞥,眼中竟有冷冷寒光射向圍觀之人,竊竊私語的人群立刻騷動起來,紛紛開始惶恐地後退。

向前一躍,在周遭此起彼伏的驚叫聲中,他縱身向下一跳!

喧雜的聲音逐漸遠去,澄澄的水四面八方將他包圍。頭頂的水面,被千萬盞河燈密密麻麻地覆蓋,折射入水的,是尚未燃盡的紅燭的余光。

暗娘……

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他更加向下探去,眼前的河水由清變濁,光線一點點地暗了下去,已看不大真切周遭的物體。

埃壽兩不全,原朗,她的陽壽已盡,幾日前,就當中箭而亡。鬼差等候多時,你卻救了她兩次……

表差等候多時,鬼差等候多時了……

一點點的意外,一點點的疏忽,她這個已盡了陽壽的人,就會被拖入鬼門關。

版訴我,我們之間的恩怨,究竟是什麼……

劃水的手忽然僵住,心一緊,然後是刻骨銘心的疼痛——他與她之間,本沒有恩,只有怨,害她成為凶煞的怨。

水,無止境的水域,他看不清方向,看不見要尋找人的身影。

不甘心哪,幾生幾世的尋覓,好不容易,在這一世,能與她重逢,還來不及補償,怎生了這般變數,叫他措手不及?

水色漸漸凝聚,幻化成一張蒼白的容顏,像極了那一日,他初見她,眉頭深鎖,愁緒重重。他伸手,想要踫觸,水紋晃蕩,毫無血色的唇忽然彎成了淺淺的弧度,淡淡地笑起來,蒼白而又美麗,猶如盛放的蓮花。

原朗,你的樣貌,這般慈悲,怎會害人……

分不清,濕潤自己眼楮的,是水,抑或是自己的淚?歷經人間變幻無數,即使前世害她枉死,震驚懺悔,都不如此刻的心如刀割。

心底,有一處,慢慢地撕裂開,帶著如水般的柔潤,流淌出來,沖淡了所有的清心寡欲。

暗沉的眸中有一絲了悟,似幡然覺醒,再也無法恢復明淨空無的眼神。

原朗,原朗……重入輪回,修道入仙……

耳畔,有那個威嚴的聲音在呼喚,一遍遍地在訓誡,但開啟了的心扉,卻再也無法喚回。

狹長的雙目微合,他的手,頹然落下,任憑身子慢慢地沉下去。

大片的白,浸入暗黑的水域,帶來色彩。一朵朵蓮花盤旋,原是放河的冥燈,由他身邊再往下,直直地沉了下去。

好多好多,應接不暇,從微斂的雙目中看去,只見白色中偶有變化的水紋。

這麼多的冥燈,鋪天蓋地一般,似要填滿整個河道,是要為誰,照亮前往托生的路?

腦中閃念一道,原朗的雙目,忽然張大,借著浮力,猛地翻過身來,俯視下方。

數不清的蓮燈在下方盤旋,重重疊疊,正中的潔白荷瓣中,隱隱有衣袂浮動,人影綽綽。

原朗屏住呼吸,雙腿一蹬,游了過去,伸手拽住啊動的衣幅,用力向上一扯,一個人,被拉了出來——

長發隨水波晃動,雙手無力地垂落身側,整個人,在水中,載沉載浮。蒼白無血的臉,睜大的眼中,水色浸潤的重瞳,更顯詭魅。

暗娘!

原朗將她拉近身邊,一串水泡冒出她的唇畔,他見狀,將她摟在懷中,雙腿用力,整個人向上浮去。不多時,他的頭探出了水面,深吸了幾口氣,將暗娘換到身側,抬高她的頭,奮力向岸邊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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