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我們得談談。」
她丈夫粗啞的聲音使喜兒突然坐直身子,接著才抓起掉落的被蓋並將她糾結的長發往後拂開,看向站在她床尾的他。
他看來糟透了︰亂糟糟的頭發彷佛他扒過一千遍似的,堅實的下顎是胡子未刮的陰影,一夜無眠的黑圈使他的雙眼看來更凹陷了。他還穿著那件綠袍子,但衣料已起縐而腰帶也一高一低地歪到一旁。此外他一身都是白蘭地酒味。
她避開目光,改而望向壁爐旁的長形大窗,室內一片冰冷,火苗就和喜兒的希望一樣地死了。他會撤銷這樁婚姻,這是唯一可能的結果。凌晨三點時她便想到這一點了。
他開始深思似地來回踱步,並未看向她。「首先我要為昨晚的失態道歉。我從未那樣大吼大叫過,但也希望妳能體諒當時情境的特殊。」
喜兒點點頭。這麼說並未使他看來快樂或輕松一些,而她預期的也並非道歉。在一八一三年的現在,她當然知道自己毋須擔心會被綁上石塊沉入河里或綁在木樁上被燒死,但她也絕沒想到亞力會道歉,尤其是出自從來毋須向任何人道歉的他口中。
「我要一些答案。」
她又點點頭,並咬住嘴唇。
「妳」他又和往常難以表達他想要說的話時一般地揮揮手。「女巫死亡是妳是凡人嗎?」
「你是想知道女巫是否比一般人活得更長?」
「是的。」
「不。女巫與魔法師也會生病,最後就像其它人一樣死去。」
「最後?」
「就像凡人一樣。」
「我明白了。」他似乎正在思索這一事實。
「但我只有部分是女巫,」她的聲音中有著希望。「我的祖母是凡人。」
「所以妳的故事有部分是真的了?」
「是的,而且我原來是真的要到色雷去,羅氏家族是我的親戚,但他們對我祖母很殘酷。」她頓了一下,而後承認道︰「但是並沒有馬車。」
「我明白了。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想听到這個,但妳是怎麼出現在那條路上?」
「我犯了個小小的錯。」
「小小的錯?如果妳的小錯像妳的意外一樣,我想我最好還是坐下來的好。」他把一張椅子轉過來再坐下,一臉期待地望著她。
「也許看法是因人而異的。」
「那就把好自己當作我吧。」
她深呼吸一次。「旅行咒語是非常困難的,但如果做對了,一個咒語便能將你送到另一個地方。」
「送?」
她點點頭。「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示範一下。」
他搖著頭舉起手。「不!我已經看過夠多的小意外了。」
在喜兒看來,今早的他可比昨晚要適應良好了。他沒有大吼大叫,而譏諷她還能忍受。
他雙臂擱在椅臂上,指尖相連的雙手湊在嘴邊沉默了好半晌。「妳說妳祖母是凡人,那麼妳的雙親呢?」
「他們在我六歲時死于一次霍亂大流行,撫養我長大的是我姑媽。」
「她是你們之一嗎?」
喜兒的臉像蠟燭般亮起來。「噢,是呀!她是麥氏的女巫,所有女巫和魔法師中法力最強的。你真該看看她施魔法,那才叫完美。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完美的,而且她既美麗又有威嚴。」喜兒說著不由抬起下巴。「她是地位非常重要的女巫。」
「這位女巫的典範人在哪兒呢?」
「她到美洲待兩年,在那里作咨詢的工作。」
「咨詢?」
她點頭並張嘴往下說,他卻舉手搖搖一只手指。「算了,大英帝國正在和美國人打仗,我還是別知道的好。」他注視著壁爐,然後站起來走過去,沉默地望著時鐘。
整個房間喜兒唯一听到的聲音只有她自己怦怦的心跳聲。
他雙手背在身後,仰起頭望向天花板上的壁畫,然後停駐在她身上。「我已經有了決定。」
她屏息等待,雙手緊握,心髒跳到喉間。
「我們會維持已婚的狀態。」
「我們會嗎?」她幾乎被強烈的釋然擊倒。
「是的。貝爾摩家族從未有過任何離婚或之類的惡劣記錄,而我也不打算從我開始。我需要一個妻子,還有繼承人。」他停頓一下。「我想這一點妳應當了解吧。」
「嗯,是的」
「那我便看不出有什麼問題了。妳將會一直是我的妻子,這樁婚姻也無可訾議,當然可以維持下去。但是──」他舉起一只手指。「不準再有這種「天靈靈地靈靈」的玩意兒。」
「你是說我不能使用我的魔法?」
「對,妳不能。」他的聲音與臉色一樣嚴厲。「我禁止。我絕不準許貝爾摩莊園沾上任何丑聞,而巫術正是丑聞中的丑聞。明白嗎?」
她點點頭,為自己沒在婚前告訴他而感到內疚,但當時她真的好想作他的妻子。她不得不對自己承認心里有部分是很高興的,她終究還是有機會使他愛上她,或許她凡人的那一部分還能使她成為一個好公爵夫人呢。再者,假以時日,說不定她的魔法可以幫助他適應,那他就不會再這麼介意了。
但既然他提起而她又決定完全坦白,她還得再告訴他一件事。「你應該明白如果我們有了孩子──」
「當。」
「當什麼?」
「會我們有了孩子。」
「那是無法確定的,孩子是來自天堂的賜予。」
「妳相信有天堂?」
「當然。我是女巫,可不是異教徒。」她忿忿地看了他一眼。
「那麼那些魔鬼崇拜儀式又是怎麼回事?」
「那只是一種宣示,白女巫不會用她的法力來傷害任何人事物的。」至少不是蓄意的,她想道,接著又望向他。「你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重要的。」
「嗯,誠如我所說,我是被教導相信上帝存于一切,包括樹木、海洋、花、鳥和動物,甚至是我們的心里。你也相信上帝吧?」
「我也不是個異教徒。」
「呃啊,關于孩子」她絞扭著一束頭發。
他舉起一只公爵的手示意她安靜。「放心,小蘇格蘭,妳會有我的孩子的。」
片刻後他已來到床邊,喜兒抬頭看看他。他伸手輕觸她的臉頰,然後輕梳過她的發間。他肯踫她,希望還是有的。
「我會全力而為。」一個男性化的膝蓋陷入床墊,他的手遲疑地離開她的頭發,然後雙手托住她的臀。他朝她挨近,雙眼火熱而需索。
她吞咽一下,一股腦地說道︰「孩子有可能可能像我一樣。」
他僵住了,然後閉上雙眼片刻。
「是女巫或魔法師。」
時鐘敲響了一刻鐘,他警戒地瞥向它,聲音冷冽。「我明白了。」他轉回來,表情顯示他或許「明白」,卻一點也不喜歡。他深呼吸一次,又一次,然後將自己由床上撐起來。
「我想」他轉身背對她,沒看見她眼中升起的淚霧。「今天早上我得見我的馬廄總管,」他走向相連的門並打開它。「我們今晚再談。」而後他便離開了。
XXXXX
他們那天晚上沒談話,因為當天下午亞力便因公被召至倫敦,至今也已五天了。
他不在的第一天,當地一位裁縫于十一點時抵達,把接下來的半天全用在為喜兒東量量西量量、試布料花樣上。等裁縫和她的助手走了之後,喜兒只覺得自己真像是個破布女圭女圭。
那天以後,她一直四處閑逛,就像現在這樣。這是個灰沉沉的冬日午後,她走在貝爾摩莊園花園內的環形石板小徑上,風吹得裙襬貼著她的腳踝,枯褐的樹葉在她腳旁打轉。
她走向通往另一個小花園的紫杉涼亭。四天來,她已來過這里多次,試著在一個她似乎不怎麼受歡迎的地方找到家的感覺。這個詳和的地方,兩座噴泉的水往上沖又落至池底的聲音就像蘇格蘭海岸拍擊的浪濤聲般能撫慰人心。至少它能稍微紓解在陌生環境的不安感、自覺不屬于這里的不確定感以及──最重要的──對她與亞力的婚姻的疑慮。
前一刻她腦中浮現的是他驚恐的、當她是惡魔似的表情,但下一刻卻是一張藍眼中滿盛渴望與某種本能告訴她將會把他們倆結合在一起的某種需要。
或者那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她想道,他們初識那天確實有某種感覺告訴她,他之需要她就如同她需要他愛她那般殷切。她依然覺得是如此,如果不是,她不會也不能再留下來。而她也不要求他的全部,只要一小部分──一小部分的天堂。
此刻,在時光洪流的短暫片刻里,當她坐在為她的朋友──自然──所圍繞的花園里,自植物、樹木與天空汲取使她完整的力量時,她又開始有了希望和夢想。她愛戶外︰花、鳥和動物,以及使綠草滋長、花朵綻放、古木參天的魔法。
幾天前她偶爾發現了這小花園內所有的樹修剪成各種她好想親自看看的動物形狀,自此每當她想獨處時,就會上這兒來。她最喜歡的是一只由赤松修剪而成的長頸鹿,它向上延伸的長頸彷佛要親吻天空似的。但除了這些樹雕,籠罩于隆冬下的花園便只有一片單調的綠和灰,不見其它任何色彩。
她望向小花園外的湖及再過去些的小池塘,由于還不夠冷,水面都沒有結冰;溜冰自然是不可能,但這樣的天氣也不適合劃船等水上活動;幾乎全干了的魚池露出池底的石頭;五個迷宮也因為沒人可比賽而顯得無趣了,因為那就像一個人玩捉迷藏一樣。
她的視線越過花園望向一棵古老的橡樹。它向四面八方張開來的枝干有她的身子那麼粗,樹干上刻劃著時間、風和氣候的痕跡。這棵樹有個性。女巫們相信魔法的河流是藉大樹樹干流瀉出生命的奇跡的,樹愈老能量便愈強。
喜兒記憶中唯一另一段如此哀傷無助的時間,是在她雙親辭世後。她站起來走向老橡樹,張臂擁著偌大的樹干並將臉頰貼在粗糙的樹皮上,緩緩閉上疲憊、哀傷的雙眼。抱著樹使她有得到慰藉的感覺,就像母親安撫的手或被擁向某人的心窩一般。
幾分鐘後,她嘆口氣站直身子,微笑地轉過身。或許事情並不盡然那麼絕望吧。
她走回去坐下來,視線往上飄向大宅屋頂各式想象中的野獸的塑像,昨天她才發覺它們每一只都面對著不同的方向,而且第一眼看見時甚至會以為它們正在天空中跳舞──一個野獸舞會。這念頭所生的景象令她微笑起來。
片刻前令她胸口發緊的悲傷已消失無蹤,樹真是奇妙的東西。
一個典型梅家人的主意像發酵的蘇格蘭威士忌般在她腦海中成形。她想上屋頂去看看。亞力曾說那上面風景不壞,而且她也還沒去過那里呢。她自石凳上起身,提起裙子匆匆往大宅走去。她要找韓森為她帶路。
不一會兒,她已隨韓森步上十二道階梯之一。十二!難怪她會迷路。「西寶」又攀在那可憐的男人背上,也真難為韓森居然還能若無其事地做他自己的事,彷佛一只鼬鼠掛在他背後是全世界最正常不過的事。
近來,她的伴從似乎比較喜歡待在韓森背上,而非蜷在某個溫暖的地方睡覺。這是喜兒首次見到牠喜歡上某人,至少她希望牠喜歡的是人而非他瓣子上的金黃色絲帶。她湊近些看,發現牠又在嚼帶子了。她伸出一手打一下「西寶」的後腿,牠珠子般的棕眼轉向她,然後咧嘴露出牠尖牙間的貝爾摩金絲帶的碎片。
「屋頂到了,閣下。」韓森打開樓梯頂的門。喜兒爬上去,將「西寶」從他背上抱下來,「西寶」不悅地嘶嘶叫著,但她不為所動地扯出剩下的絲帶還給韓森。這已是四天來的第八條了。「我很抱歉。」
「沒關系的,閣下。」韓森神色自若地接過破爛的絲帶並鞠個躬,儼然是英格蘭僕役的典範,只除了他綠金制服肩背上的白色鼬鼠毛以及與絲帶一樣亂糟糟的棕發之外。
她皺起眉低頭看著「西寶」,懷疑究竟有多少韓森的頭發在牠嘴里。她將牠放在她肩上並緩緩轉身望著四周的美景。
「夫人要我在這里等嗎?」
「呣?」她轉向韓森。「噢,不用了,我一個人沒什麼關系的。」她又轉回去望著視野遠達數哩的風景,「西寶」在她肩上動著叫著,企圖吸引她的注意。
「好吧,夫人,我隔一陣子再上來看看您是否準備離開了。」他正欲轉身,又停了下來。「您最好不要嘗試自行下樓,閣下。」
她尷尬地朝他一笑。「怕我又走到冰窖嗎?」
「很有可能,要不然也可能會走到華太太的房間去,那里可是真會把人凍死的。」
喜兒無法自制地笑起來。「她真有點像條冷魚,不是嗎?」
「非常像。」韓森眼中光芒一閃地帶上門。
她轉身四處望著,屋頂、風景、雕像,這一切真是她所見最奇妙的。「噢,「西寶」,看!」
牠嘶叫一聲,于是她將牠舉起來和她鼻尖對鼻尖。「你是想下去好回韓森那兒,對不對?」
牠又嘶嘶作聲。
「我放你下去,但你不準再吃那可憐的人的頭發,明白沒?」
牠茫然、無辜地望著她,接著又眨眨眼。她斥戒地瞪牠一眼後才放牠下去。「西寶」以她前所未見的速度搖晃地沖向門邊,直立起牠肥肥的腰月復在門上搔抓著。喜兒嘆口氣過去為牠開了門,牠咻地便消失在樓梯間。
她為韓森的頭發祈禱後,這才轉身看向屋頂邊緣,跑向最近的角落立著的、真人大小的童話中的巨人。它的左邊是希臘神話中吹笛子的牧羊神;兩個手持喇叭與小豎琴的天使旁邊,則是張牙舞爪、希臘神話中半獅半鷲的怪獸。還有一個全副武裝的中古騎士。在集所有神話童話中人物之大成的雕像之中,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徒手與奧丁神的狼搏斗、高大強壯的維京戰士,他的旁邊依序是兩匹奔騰中的獨角獸、希臘神話中人首馬身的怪物及美麗的湖水女神。最近的煙囪側面站著蛇發女妖及楚楚可憐的小美人魚,再過去則是一些愛爾蘭與北歐童話中的巨人與侏儒等等。
無視于屋頂上的陣陣冷風,她輕快地在每一尊青銅雕像前佇足欣賞,腦中一一想象著它們所代表的每個故事傳奇的情節。而後美好的音樂在她耳畔響起,她忍不住閉上雙眼隨著音樂起舞,陶醉在想象的國度里。她踮起腳尖旋轉,裙浪飛揚翻騰。睜開眼後,她發現自己正在一場舞會當中︰天使們展著金翼吹彈著喇叭與豎琴,牧羊神繞著她用笛子吹出蘇格蘭的舞曲;騎士擁著他的藍衣淑女翩翩起舞,巨人、矮人和侏儒們全在偌大的屋頂上慶祝似地跳著舞。
音樂愈來愈大聲,野獸們也更加熱烈地旋轉著。喜兒像是個初次參加舞會的少女般深深沉醉于歡愉的氣氛中,她旋轉又旋轉,唇際帶著一抹微笑。然後她睜開眼,發現另一個持矛的騎士下了馬並朝她一鞠躬。她微笑地伸出手。在她手上輕輕一吻後,騎士帶著她跳起中古時代的舞步。維京人舞過她身旁,他精壯的臂彎中正是一身白裳、美麗絕倫的湖水女神。
在全威特夏最壯觀的大宅屋頂上,喜兒置身于比最棒的魔法更迷人的舞會中翩翩舞著,自亞力吻她之後第一次感到生命的喜悅。
「天殺的!」
喜兒蹣跚地停下來,愧疚地睜開眼楮。
亞力站在門口,握著金門把的手指關節泛白,望著眼前一切的臉上混合著震驚與憤怒,眼中則充滿警覺。然後他直直看向她,顯然是在深呼吸。他踏出門口,牧羊神吹著笛子滑過她身旁。亞力又看著她,她從沒見過人的鼻孔也會冒煙的。
她畏縮地望著他大步邁向她。他走得愈近,臉就愈紅,呼吸也愈益粗重。她突然想到就一個訓練有素、從不吼叫或詛咒、發怒的人來說,他在她面前卻做了不少這類的事。
他在距她約三呎處停下來並瞪視著她,他的下顎繃得死緊,因而他還能開口說話令她倍感驚訝。「這里是在干什麼?」
「呃這個我想你可以我是說它是個舞會。」
「我清楚記得告訴過妳不許用魔法。」他又一揮手。
「這是個意外。」
「這個,」他舉起微顫的手,依舊是咆哮道︰「怎麼可能會是一個意外?」
一只矛凌空刺向他們中間。「老家伙!你想要你的人頭落地嗎?」
他們倆同時轉頭,英勇的騎士正死盯著亞力。
亞力的眼楮挑釁地瞇起。「老家伙?」
「你滿頭白發。」騎士不慌不忙地說道,全然不受亞力致命的表情影響,接著又轉向喜兒微點個頭。「小姐,妳希望我取下這老朽的首級盛在銀盤上獻給妳嗎?」說著他的劍已出鞘。
「噢,我的天!不!拜托你!」喜兒伸手掩嘴。
騎士盯住亞力。「豈有此理!你自以為是何等人,竟如此對一位淑女說話?你是她父親嗎?」
「我是她丈夫。」亞力自咬緊的牙關間說道。
騎士收回他威脅的姿態。
「而且我,」亞力相當大聲地說道。「要她結束這個胡鬧。」他一手揮向四周,然後臉湊向她她。「現在!」
喜兒深吸一口氣並閉上眼楮,雙手舉向上喊道︰「事實並非如此,終止這場夢!」
她彈了手指並不確定地睜開一只眼,接著釋然地吐了一口氣。騎士消失、舞會結束,所有的雕像都一一回到了它們在屋頂邊緣的位置。
亞力僵立片刻,然後眨眨眼看看四周,視線特別停在馬上騎士身上片刻。雕像沒因而融化使喜兒非常驚訝。
他又轉向她,皺著的眉沒有絲毫舒展開來。
「你並不老。」她希望這句話足以安撫他,但他的表情告訴她這個策略沒奏效。
他深呼吸兩次。「奇怪,我倒覺得這幾天像老了十年似的。」
「它真的只是個意外。」她低聲道。接著她睜大雙眼,因為在亞力僵硬的肩後,她瞥見牧羊神的身影一閃──他躡手躡腳地從圓頂後潛向掉在屋頂中央的笛子。
「解釋。」亞力雙臂抱胸,手指輕點他的上臂在等著。
牧羊神更加靠近笛子,她知道一旦到手他一定會吹它。于是她像要掩住呵欠似地舉起一手,想象著那支笛子滑到她丈夫的視線外。結果那笛子卻浮在半空中輕晃著。
牧羊神對她皺起眉,然後跳起來試著抓住笛子。當他的蹄子落至屋頂上時,喜兒假裝咳嗽一聲。
他一直跳著,喜兒一直咳著。
「我還在等妳解釋,咳嗽也救不了妳的。」亞力一徑雙臂抱胸、下巴緊繃地站在那兒,對他身後正在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牧羊神停止跳上跳下,顯然是放棄了,但她的輕松為時卻不長。他精靈似的臉轉向她,露出一抹惡作劇的笑容,她驚恐地望著他悄悄潛向屋頂的門。她還未及彈手指,他已打開了門,對她一眨眼和揮個手,便走了進去並關上門,下去她將永遠找不到他的大宅里了。
下面的車道傅來達達的馬蹄聲,亞力轉過去,她也是。一支喇叭響起,有那麼一刻喜兒以為天使之一也還在游蕩。號角再度響起,一隊由兩個身著紫金兩色制服的號手前導的騎士正朝大宅馳來。
「該死,」亞力望著那群人,臉上是不堪其擾的表情。「是皇室的使者。」他揉揉鼻梁。「幸好他們沒看見我剛才看見的一切。」沉沉地嘆口氣後,他抓住她的手。「走吧,我們得下樓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事。」他拖著她走向門並推開它,轉過頭掃視屋頂,然後才看向她。「妳稍後再跟我解釋妳所做的一切,老婆。」
下了樓之後,她幾乎是跑著跟上他的大步伐,而且徒然地四下找著尖尖的褐色耳朵、犄角或是羊蹄子的蹤跡。亞力拉著她走進一個房間,把她塞進一張皮沙發里。
「坐下!」
喜兒沉坐入沙發中。這房間有她丈夫的味道,混合著煙草、皮革和某種男性、有些異國風情的氣味。她看著亞力走向位于十二呎高的落地窗前的豪華書桌,窗外可見花園中綠意與其後湖水的銀藍色閃光。
由緊張不安轉而感到無聊,于是她開始瀏覽著房內的胡桃木瓖板與環室的書架,接著站起來想整理一下壓在她腿下的裙襬.
「坐好!」
她嚇一跳地坐了回去。「但是──」
「安靜!」
她蹙起眉,納悶接下來他會不會要她去撿東西。可惜他沒有半點幽默感,否則她可能會學學狗叫呢。她忍住笑意,知道這會兒笑出來只會惹來更多麻煩。
門上一聲輕敲。
一會兒後,高大的立鐘敲了七響。
「天殺的!」
喜兒睜大雙眼看向正瞪著時鐘的亞力。
現在是三點鐘。
亞力轉向她,她畏縮地聳聳屑。
另一個更大的敲門聲。
「進來。」亞力怒聲道,站在桌後的他沐浴在由背後窗玻璃透過來的陽光中,看來更嚇人、高大、憤怒了。
湯生開門走了進來,清清喉嚨後宣布道︰「喬治王子殿下的信差求見。」
亞力點點頭。執事將門打得大開,一位身穿正式皇家制服的僕役直接走到桌前,遞給公爵一只乳白色信封。「貝爾摩公爵閣下專函。」
亞力接過信後看看封印,才轉向執事。「湯生,我相信攝政王閣下的忠僕一定想休息一下,你帶他下去吧。」
「謝謝您,閣下。」僕役鞠個躬。「我受命要等待回音。」
「好,」亞力簡潔地說道。「你和其它人可以在廚房等。」
「是的,閣下。」門隨即關上。
亞力坐下,拿出一把拆信刀劃開信封。看完信後,他低咒一聲倚向桌子閉上眼楮,彷佛那封信宣告的是他的死刑似的。
「我們被卡爾頓宮召喚。」
喜兒睜大雙眼看著他。「是嗎?」
「王子殿下想見見新公爵夫人。」
「我?」喜兒指著自己。
「是的,妳。似乎我得到了把攝政王殿下介紹給我的女巫妻子的榮幸,」他一手揉過前額咕噥道。「那個把雕像都變成活的?而且還和他們跳舞的女人。」
「他是什麼樣的人?」
「頤指氣使、身材臃腫、專橫自大而且非常迷信,如果他看見像我方才看見的東西,只怕我們就不只是腦袋搬家了。」他又斥責地看她一眼。
喜兒驚愕之余根本未加注意,她就要見到攝政王本人了。「噢,我的天。」她看了她丈夫一眼,而且確信自己听見了他咬牙切齒的聲音。「他怎麼這麼快就得知我們結婚的消息呢?」
「無疑的,一定是那個好管聞事的女巫──」
喜兒倒抽一口氣。
他看看她,揮揮手尋找其它的字眼。「那個禿鷹般的艾姬夫人和她那兩個沒大腦的朋友。」
「我們什麼時候啟程?」
他一徑盯著她,手指輕叩著書桌。「明天早上。」
「那麼快?」
他站起來,沒有回答,反而走向她。
她仰望著他嚴肅的臉。
「妳必須向我保證──絕不再施魔法。」
她只是仰望著他,看著他罩著寒霜的眼楮。噢,亞力,她想道,你需要我的魔法。
他突兀地拉著她站起來面對他。「妳能保證這一點嗎?」
她望著他的臉,這麼嚴肅、擔憂。她好想踫踫他,將手擱在他胸口,感覺她渴望能擁有一小部分的他的心。她願意答應他任何事。「是的。」
「不許再有時鐘的把戲。」
「不再有鐘。」
「不許有東西或人浮在半空中。」
「沒有飄浮。」
「不再有跳舞的雕像?」
她腦中閃過牧羊神淘氣的臉。嗯,反正他們就要離開了,亞力不知道的事也就傷不了他。「沒有跳舞的雕像。」然後她又加了一句︰「從現在起。」
他雙手輕輕揉著她的肩,而且似乎相當專注地看著她的嘴,眼中閃過以前他吻她之前總會出現的渴望。自她告訴他她是個女巫後,他就沒有吻過她了。她要他吻她,就是現在、在這里,以實際行動告訴她她不是怪物,結束這令人心痛的孤獨。
她舉起手輕觸他的嘴,他同時也伸手移向她的臉,卻又停住了。他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掙扎著,他的呼吸變得沉重。他的手支住她的下巴,一徑望著她的嘴。
吻我吻我
他如此靠近,她只需向前傾身些許
她做了,但他沒有。
遠處傳來一聲令人血液凍結的尖叫聲。
他們跳著分開並看向門。
那輕撫她下巴的手垂落他身側。「那究竟是什麼鬼東西?」亞力走向門口,她跟在後面。他們走到穿廊,听見主樓梯附近一陣騷亂。她得跑著以趕上他,差點就要在前廳的大理石地板上溜起冰來了。
六呎高的華太太昏死地躺在地板中央。一群僕人慌張地跑來跑去,湯生蹲在她身旁。韓森手持一杯水走了過來,後面跟著拿嗅鹽的波莉。
「發生了什麼事?」僕人們分開以便亞力走近。
「不知道,閣下。我听見那駭人的尖叫跑過來,她已經像這樣了。」湯生撐起管家的頭和肩膀,波莉將嗅鹽湊到她鼻子下。
女人睜開了雙眼,她眨眨眼並推開波莉的手,喃喃地說了些什麼。
「究竟怎麼了?」亞力問道。
她臉色灰敗地舉起一只顫巍巍的手指指向前門附近凹室里的大理石雕像。「那里,犄角,噢」她兩眼往上一翻,又昏倒了。
每一只眼楮都望向她指的角落,那兒除了一尊大衛王的雕像之外別無他物。喜兒咬住下唇。
她感覺到亞力的目光並錯誤地抬起頭,他懷疑地瞇起的眼楮正直盯著她。
她深吸一口氣後聳聳肩,希望心中的罪惡感沒出現在她眼中,並祈禱牧羊神不會在這節骨眼上迸出來。半晌後,亞力轉向僕人。「找人到村里請醫生馬上來,把華太太送回她房間。」他轉向兩個女僕。「別讓她獨處。」
一隊僕人抬起華太太走向屋後,亞力轉向韓森。「我們明早上倫敦,準備好。」他又轉向波莉。「打點好夫人和妳自己的東西,明天早上八點出發,明白沒?」
「是的,閣下。」波莉行禮後匆匆離去。
前廳內其它人都走後,亞力轉向喜兒。「她看見了什麼?」
她畏縮一下,並舉起手指來咬著指甲。
「回答我!」他嘶聲咆哮道。
「牧羊神。」
「牧羊神?」他咬牙道。
她指向屋頂並點點頭。
「活生生的?」
「嗯。」她說道,看著他的臉色轉為豬肝紅。
「找到他!在我們離開前。妳听明白沒?」
她點點頭。
他旋身欲離去。
「亞力?」
他轉回來,表情說著︰「現在還有什麼事?」
「我們一定要那麼快就走嗎?」
「我們必須盡早到倫敦。王子不喜歡等人,而我們只有幾天可以為妳準備。」亞力拋給她一個冰冷的表情便要走,但喜兒阻止了他。
「你要到哪兒去?」
「我一整晚都會和我的總管一起研究帳冊,這兩次回來都沒待多久就又要走了。」他頓了一下,下巴緊繃,然後又說道︰「找到那那個東西!」
她點點頭。
他轉身要走,卻又停了下來。「妳認得回房的路嗎?」
「認得,」她對他僵直的背說道。「我第二天就記住了。」
「很好。」他說著大步走下穿廊,十足冰冷、嚴厲的公爵架勢。
她目送他走出她的視線外,又听著他的足音漸漸模糊、消失。最後她嘆口氣,情緒低落地轉身拾階而上。
她走過大理石地板,突然停下腳步仰望天花板的壁畫。她的四周盡是最光鮮耀眼的裝飾,卻和芬格爾洞窟一樣冰冷孤寂。
而現在這是她的家,一個她覺得格格不入的家。她閉上雙眼並吞咽一下,轉身望向亞力消失的走廊。
她緊抓住希望揚起下巴、挺起雙肩,決心使她的雙眼更加明亮。她會努力成為最棒的貝爾摩公爵夫人,絕不接受挫敗,使亞力以她為榮,或許會像他以他姓氏為榮一樣。而後,她相信愛會繼之而來。
她笑著上樓,沉醉在想象之中,一面哼著情歌一面轉上第二個樓梯平台,偶爾抬頭往上一看,彷佛看見了她那高貴的丈夫在全世界面前親吻她。她作夢般的眼楮集中了焦距,她看見的不是她丈夫的臉。
一張長著羊角、淘氣、精靈般的臉正從三樓的回欄往下對她咧嘴而笑。
「你這小魔鬼!」她嘶聲低吼並抬起手要使他消失,他卻一下子消失了蹤影。
貝爾摩公爵夫人提起裙襬,沖上樓梯,彷佛她後面有來自地獄的惡犬在追她,而非是她在追前面的東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