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愛與魔法 第七章

喜兒遲到了。她跑過另一道永無止境的長廊,听到某處的鐘敲響了九點一刻。她不管到了哪里,都只找到一扇又一扇的金門和一條又一條高雅的長廊。根據波莉的說法,餐廳是在一樓,而她只要右轉三次、左轉一次再右轉一次就會看見樓梯。但喜兒一定在哪里轉錯了彎,而今盡避她試著找到正確的路,終究不得不承認自己是迷路了。

「這地方起碼有一百個僕人,而我竟然一個也踫不到。」她對著一幅表情嚴肅的柯氏祖先肖像畫說道。「大家都上哪兒去了?」她繞過轉角,瞪著另一條空無一人的長廊。

另一個殘酷的鐘當當響起來,現在她已經遲到半小時了。她撩起精致的衣裳裙襬沖到下一條長廊,朝兩邊看看,左轉右輚其實都無差,反正都是一樣的長廊。

「公爵閣下喜歡準時晚餐,」華太太是這樣說的。「九點正。這是貝爾摩傳統之一。」

「噢,我的天,」她雙手攫緊衣襬.「怎麼會有人喜歡住這麼大的房子呢?」

她可以看見亞力,接著畫面變成雙臂抱胸、腳不耐地打著地板、垂眼瞪著喜兒的華太太。她遲到了,而且喜兒確信那相當于竊取貝爾摩莊園的銀器。

但更重要的是,遲到並非開始她婚姻生活的好方法,尤其她又必須對她丈夫「自白」,更得先把路鋪好。她瞪著鐘,它的指針一秒也沒停。鋪路的時機早就過了,她不禁咬著下唇。

時鐘指針?喜兒腦中有個主意在成形。她集中精神閉上眼楮整整一分鐘,深吸一口氣對時鐘念道︰「噢,請听我說,將我的家里所有的鐘時間倒轉!」她緩緩移動伸出的手指,指針也跟著緩緩回到差兩分九點處。她微微一笑,有效了!為自己倍感驕傲之余,她看看兩邊的走廊,決定可以再施點魔法。

她抬高下巴與雙手,閉上雙眼試著想象一間餐廳。由于無法想象貝爾摩的餐廳會是什麼模樣,于是她改而想象各式精致可口的美食,想得她的胃都咕嚕嚕作響起來。「噢,魔法出現將我帶走,」她念道。「去到貝爾摩的食物擺的地方!」

然後她張開雙眼,她的頭頂上掛滿了各式用鹽包裹起來的獸肉和拔了毛的鳥。

這里不是餐廳。

一陣冰冷的空氣襲向她,她顫抖著一手抵著牆,這才明白自己在冰窖內,所有的牆都是一塊塊冰堆起來的。她緩緩模索到幾呎外的大木門。某種東西勾住了她的頭發,她抬頭一看,惡心地伸手拍走一個倒掛的雞頭,趕忙打開門。

她走進另一個黑漆漆又潮濕的房間,隨即被一大袋洋蔥絆倒,落在馬鈴薯小山上。在七手八腳地試著爬起來時,她不知打哪兒抓到一把蘆筍。把蘆筍丟開後,她又試著爬出來,卻發現自己正望著成堆的菜蔬後面,一罐罐排列直到天花板、數量足可喂飽全世界的人的各式腌漬食物與果醬。整個房間充滿了鮮魚與帶土蔬菜的氣味。

現在她人是在食品室里。

不過,她想道,至少我來對樓了。

微開的門使她能听見門後的廚房忙碌的聲響──食物烹煮的滋滋聲、鍋腕瓢盆的鏗鏗聲和一大隊僕人努力工作的聲音。難怪找不到任何人,她想道,听起來他們全都集合在這里。

喜兒掙扎著站起來拍拍手,心想總算找到人問清楚方向了。她跨過幾堆蔬果和鹽漬魚,走進廚房並停下腳步。

真是迷人的香味。加了大蒜、薄荷等香料的炖肉香直襲她所有的感官,她的肚子開始為它的空虛而抗議起來。喜兒完全沒被注意到地看著用食品室里那些不吸引人的材料創造出如此美食的神奇過程。

大約五呎外,一個女人正在大桌上揉面團。

「打擾一下。」喜兒說道。

女人回過頭來,霎時整個僵住了。她捧著面團旋過身深深行了個禮。「閣下!」

三秒鐘內整個房間除了正在炖肉的鍋外,一片鴉雀無聲。每一雙震驚的眼楮都直盯著喜兒。

「我似乎有點迷路了,我──」

偌大的雙扇門大開並撞上牆,向來沉著的韓森慌亂地沖進廚房。「出大亂子了!」他大嚷道。「新公爵夫人不見了!」他發現每個僕人都看著同一個地方,也跟著望了過去。

喜兒抬手試探、不好意思地朝他擺一下手。

「閣下!」

喜兒發現自己正瞪著他低垂的頭。「恐怕我是迷路了,請你帶路到餐廳好嗎?」

他直起身子,再度成為英格蘭僕人的典範︰雙肩挺直、下顎高抬、聲音控制得宜。「當然,請閣下隨我來」

喜兒隨他穿過安靜的廚房,感覺每一雙眼楮都隨著她在移動。大約一分鐘後,在一條長廊盡頭,韓森推開另一道雙扇門宣布道︰「貝爾摩公爵夫人閣下駕到。」

她吸口氣振作自己,下巴抬得像華太太一樣高並走進去。房內一群正在跟公爵說話的僕人、湯生及華太太都沉默下來轉向她,臉上全都帶著相同的、不贊同的神情。

他們像紅海般一分為二。除了領巾外一身黑色衣飾的他看來英俊無比,看在她渴極了的雙眼中就像珍貴的水。然後她犯了看他的臉的錯誤,因為他的表情是嚴厲而不以為然的。

喜兒第三次感到她的心沉到腳底。

就在這時,時鐘敲了九響,亞力蹙起眉惱怒地瞥一眼壁爐架上的金色時鐘。「鐘壞了,拿去修好。」

「是的,閣下。」華太太取餅鐘走向門口。

鮑爵轉向喜兒。「妳遲到了。」

「我迷路了。」

華太太經過她身邊時仍不停地搖頭,而且喜兒覺得似乎听見她叨念著什麼褻瀆貝爾摩的傳統。

亞力走向她,伸出一只僵硬的胳臂給她,但她卻情願為一個安慰的微笑付出一切。「以後我會派韓森為妳帶路。」在她能感覺他低頭注視著她的一分鐘後,他放柔聲音說道︰「我猜對妳來說,這地方大概像個古老的洞穴吧。」

他為她找到了台階,于是她吐出憋了許久的一口氣並抬頭朝他粲然一笑。她被原諒了。

他的表情再次變得有些迷惘,彷佛從來沒人對他微笑過,而他也不知如何反應似的。他轉開去,表情再度變得嚴肅,眼楮看著所有的地方就只不看她。轉回來,她想道,轉回來好讓我擊倒那堵冰牆。但他卻沒那麼做。

「不久妳就會認得路的。」他領她走向桌子。「我希望是在短時間內。」

另一個命令,對此她只能哀傷地點點頭,覺得自己錯失了一個好機會。他在一張大得似乎足可容納莊園內每一個僕人的玫瑰木餐桌盡頭為她拉開一張椅子,她坐下並以為他會坐在她旁邊,當他走到另一頭時她簡直藏不住她的驚訝。

他一揮手、至少她認為是,雖然隔這麼遠不用望遠鏡根本無法分辨──一隊僕人立即走向餐桌,開始上第一道菜。每樣菜一道接一道地都是以喜兒所見最沉重、精致的銀盤盛裝,一道比一道更加豐盛,而且容器與食物搭配得宜。她面前一共有七支叉子、三支刀和四支湯匙,每一支上面都有貝爾摩徽飾。

喜兒望著那些刀叉又看看她的盤子,現在她究竟該用哪一支呢?猶豫不決好一會兒後,韓森不著痕跡地遞給她左邊的第一支叉子。

「謝謝你。」她輕聲說道,然後才開始吃。隨著送上來的每一道菜,她在韓森的「指導」下由左而右地用每一支餐具吃每一道菜──一小口。

一小時後,喜兒吞下一口波特酒調味的紅燒牛肉,室內安靜得使她覺得自己吞食物的聲音大家都听得見。食不知味地嚼著另一口食物時,她不安地突然感到一股孤獨的感覺。雖然有一整排靠牆靜候指示的僕從,湯生、韓森和公爵也都在,她卻有種在這個陌生的新地方被孤立了的感覺。周遭的一切都是美麗的,但卻顯得冰冷而僵硬,因為其間沒有愉悅、沒有笑聲、沒有音樂,除了偶爾有湯匙踫到無價的銀盤或脆弱的瓷器的聲音外,什麼聲音都沒有。

但她仍想辦法在這中間自得其樂一番。她愛幻想的思路一旦接管一切,暖烘烘的愉悅便流遍她全身。她看見燭光在水晶玻璃杯上映出的光芒,感覺彷佛自星辰間喝水一般。而室內其它各處的蠟燭映在兩邊嵌著鏡子的牆上,更使人忘了現在是晚上而且這房間沒有窗戶。

喜兒望著桌子中央的枝狀燭台,如果能把它向右移一點,她就能看得到亞力了。看看在餐桌旁一字排開、有若雕像的僕人們,她拿起餐巾假裝要拭嘴,實則是用來掩住她的手。一彈指和用手指一指後,燭台滑向桌緣。

她藏在亞麻餐巾後微笑著,現在她看見的就是亞力而不是蠟燭了。他正舉起一叉子的某種食物要送進嘴里,卻在還沒到時抬起頭來,雙眼與她的交鎖。他們每回目光交會總會引起某種類似魔法的反應,即令隔著這麼一大段距離,她仍感覺體內有火花一閃,幾乎就像是她吞下了一顆星星似的。

她體內的悸動愈來愈強烈,甚至就算她用魔法也無法打消這個咒語。它比巫術更強而有力、比海浪更加扣緊人心、比夏季陽光更溫暖。

他的嘴吞噬了叉子再將之抽出來,眼楮一徑在她臉上,然後移向她的嘴。她緩緩舉杯輕啜冰涼的水,眼楮改而盯住他的嘴──那張曾如此親密地吻著她、使她除了他的感覺與滋味什麼都拋諸腦後的嘴。

她的呼吸和心髒像是在海灘長跑過般地加速起來。他放下叉子舉起酒杯就唇,彷佛在淺嘗她的唇與頸般地淺酌美酒。時間似乎靜止並化為回憶︰他的吻、他的滋味、他吹拂在她發間的鼻息。

片刻後,執事湯生走過來將燭台挪回原處。乍然被扯回現實的她對著他的背皺起眉,等他為她上了下一道菜轉而為亞力服務時,她又動動手指,滿意地笑望著燭台滑回桌邊。今晚她的魔法倒是挺有效的。

湯生回過身,直視前方走了幾步後又停下來,注意力突然回到燭台上。他蹙起眉並幾乎無法察覺地搖了一下頭後,又把燭台挪回她視線的中央。她正打算再故技重施時,卻看見四個僕人走過來要撤走盤子。顧及耐心的美德,她只得等待又等待,最後改而偏頭自燭台左下方偷睹一下她丈夫。如果她脖子再伸長些,就看得到他握酒杯黝黑的大手。

「西樂巴嗎?」

韓林的聲音幾幾乎使她由椅子上跳起來,她慌亂地盯著她的盤子,等韓森指出要用什麼餐具。

「西樂巴?」

「上帝保佑你。」她低聲喃喃道。

他大聲地清清喉嚨。「要西樂巴嗎,閣下?」他將一盤綴飾著水果與女乃油的布丁拿給她看。

「哦,好。」

他將一杯布丁放在她面前的盤子上,再將柄上有徽飾的小湯匙遞給她。

「謝謝你。」她輕聲道,並吃兩口等僕人們離開。然後她右手握著布丁斑腳杯的杯腳,左手的手指動了動。

燭台輕輕滑向桌邊,她再度有了無阻礙的視野。但湯生一分鐘後又將之移回原位。他剛轉過身她立刻又動動手指,他轉回來,搖著他白發生輝的頭把燭台移回來。她等他轉過去又做一次,他倏地旋身回來並將之移回來,同時拉拉桌巾,大概是認為它會滑動吧。

這回她決定等待更好的時機。湯生走回餐桌那邊監督送回廚房的菜肴,一面不時回頭看看,直到最後他的疑慮消失並忙于工作。

忍住愉快的微笑,她期待地動動手指。結果燭台卻以閃電般的速度──滑過桌緣。

「噢,我的天!」

歐布桑地毯的易燃性著實令人驚訝,而一個三十呎高的房間充滿煙霧、十五個人滅火及亞力動作的速度也同樣令人難以置信。她還沒自椅子站起來他已沖到她身邊並把她拉到門口,僕人們則將一桶桶的水往冒煙的地毯上倒。

盡避濃煙四竄,火倒是幾分鐘內便熄滅了,他們倆都站在門邊看著。望著煙散盡後紅地毯上黑色的大洞,她不禁感到萬分愧疚,更懷疑亞力會有什麼想法。首先她的遲到違反了貝爾摩傳統,然後她又毀了一條貝爾摩地毯。偷偷瞥一眼他稜角分明的臉,顯然他是沒什麼感覺。

我很抱歉,她沉默地告訴他,我不是故意破壞任何東西或惹惱你的。

他毫無表情的臉轉向她。「妳先回房吧。韓森會給妳帶路,我馬上上去。」

她在他漆黑的眼中搜尋著某種可以幻想的什麼,結果看見了一閃而逝的渴望、需求。

那是什麼?

他伸出一指摩撫著她的嘴。這個還有更多。

她嘴發干、雙手出汗地轉身離開,他已藉表情告訴她他要的是什麼。喜兒安靜地隨韓森上樓,納悶著亞力若發現他實際上得到的是什麼後會有什麼想法。

XXXXX

這時的亞力正在「得到」的,是刮胡子。

他坐在他浴室里的椅子上,他的侍從伯斯正將肥皂泡沫自他臉上抹去。他臥室內的鐘敲響整點,幾分鐘後小沙龍里的鐘敲響了半點鐘的聲音,接著穿衣間敲響了一刻,亞力拿起他的懷表,表面上指著四十五分。

「現在究竟是什麼時間?」

洛斯看看他自己的表。「十一點四十分,閣下。」

「找人來把所有的鐘調整一遍。」

侍從點點頭,舉起一件胸前口袋用金線繡著貝爾摩徽飾的綠長袍讓亞力穿上。之後他走向墨綠色大理石的壁爐,自架上的盤中取了煙斗和煙絲,點燃後,站在壁爐邊看著熊熊燃燒的火焰,一面抽著煙。

他渾身緊繃,肩上和背後的肌肉更是繃得死緊。他走向胡桃木酒櫃倒了杯白蘭地,然後拿著煙斗和白蘭地在火前坐下。

听著一牆之隔後他的新娘房內供水系統發出的聲響,他回憶起晚餐時每回他看向她,她總是將水杯舉在嘴邊──一張經常不請自來地盤據著他思緒的嘴,以及一張這整天下來從未離開他腦海幾分鐘以上、甚而令他的消化系統大亂的臉蛋。他一整晚都無法集中精神,很可能他的經理已認為他是瘋了。事實上他對自己也有這個懷疑。他從不曾未經前思後想便莽撞行事的,直到今天。他喝了一大口白蘭地。

他完全不相信白痴塞莫的胡言亂語,但這一整天所發生的事著實令人不安。原來他一直告訴自己娶了喜兒是最容易的解決辦法,至少他毋需再迎合那些勞啥子社交規矩費勁兒追求她,最後落了個被甩的下場。

盡避非常努力,他卻幾乎無法想起茱莉的模樣,腦中一再浮現的是在客棧里小蘇朮蘭一頭棕發如波浪般傾瀉而下的嬌態。在他所認識的女人──這中間包括了每個紳士都會有的、相當數目的情婦──當中,從沒有哪一個有長到足以將他們兩人纏繞起來的頭發。在床上。

他又喝了一口酒,望著火中突然出現的一張嬌俏的小臉,那翡翠般的綠眸、雪白的肌膚和飽滿的雙唇

「公爵閣下還有其它吩咐嗎?」

「一顆痣。」

「什麼?」

「呣?」

「閣下?」

亞力瞪著洛斯,這才將一些理智搖入他向來理性的腦子里。「沒事了。」

臥室的門掩上的同時,隔牆他妻子那邊又有聲音傳來。他的妻子。他瞪著牆壁,然後驅走他在為新婚夜鼓足勇氣與她是個蘇格蘭人的想法。

但她同時也是英格蘭人。事實上羅氏家族是全英格蘭最古老、優異的家族之一,與施家無分軒輊,而他們的頭餃與貝爾摩一樣可追溯至十二世紀。

他擱下煙斗,思索著她的家族,並告訴自己他做的是對的。他舉起白蘭地,想起了她的秀發,又告訴自己他做得棒極了。他站起來想著她的嘴,這回他不再告訴自己什麼,而是直接走向相連的門。

XXXXX

「我是個女巫。」

不,那樣不好。喜兒雙手背在身後,在壁爐前的小地毯上來回踱著步,偶爾還得分心跨過正在火邊睡覺的「西寶」。

一會兒後,她停下來一揮手。「我有個小秘密。」

她皺起眉,搖搖頭。這也不好。

想來她丈夫大概會認為女巫的身分不只是個小秘密吧。手指輕叩著壁爐架,她凝視著架上的長鏡,彷佛它會給她答案似的。一、兩秒後,她堅決地束緊了身上玫瑰色便袍的腰帶並往後一站,雙手插腰朝鏡子偏著頭說道︰「亞力,有件關于我的事是你該知道的。」

她對著鏡中的自己皺皺鼻子,听起來像是大難臨頭似的。

她轉個身又開始踱步,最後在一張搖椅前停下來。或許她不該太直接。「亞力,你知道我可以把你變成一只癩蝦蟆嗎?」

她沮喪地嘆口氣沉坐入椅中。「那只有在他有幽默感的情況下才會有效。」

她以手托著下巴,靠在椅臂望著「西寶」。時鐘敲響兩點時,牠剛好也打了個鼾。她抬眼看看,心想現在應該是十二點。精致的銅鐘的指針開始像強風中的風向雞般瘋狂地旋轉起來。

「噢,停止!」她的聲音中充滿厭惡,結果時鐘的主發條刺耳地鏗一聲彈了出來。

壁爐內的火忽地大起來,火焰彷佛咆哮似地躍動著。一扇門喀地合上,她轉過頭。

亞力就站在房間的另一端。

她自椅上站起來,但兩人都未發一言,只聞火焰嗶啪作響的聲音。

「西寶」嘶嘶作聲。

喜兒的心跳有若雷鳴。

亞兒的下顎繃緊。

時鐘當當響起。

他掉開視線,突然皺起眉。「這屋里的鐘到底都怎麼了?」他三個大步走到壁爐前瞪著那個出了問題的鐘。

喜兒後退,讓搖椅擋在他們中間,緊抓著椅背說道︰「那正是我想和你談談的。」

他轉身。

「談鐘嗎?我不是來談這個的。」他走向她。

「既然你提起來,我只是想──」

「別管鐘的事了,今晚是我們的新婚夜。」

「我知道,但你應該先知道這件事。」

「把妳的頭發放下來。」他站在不到兩呎外低聲道。

「我──」

「我說,把妳的頭發放下來。」

「呃,如果你真的要我」

「小蘇格蘭」

一听見他那魔法師般低沉的嗓音,她連忙取下頭發上的發針。他注視著她,藍眼中燃起極類似喜悅的光芒。她模糊地想著如果她照他的要求去做,那麼等她終于鼓起勇氣將一切和盤托出時,他或許會比較容易接受。

她的頭發直瀉下她的後背,由于它的重量常會扯痛她的頭皮,因此放下後她總要梳理一番以紓解頭皮的負擔。她舉起手時,亞力不知何時竟已來到她身後,而且雙手抓住了她的。

「讓我來。」他的聲音就在她頭頂上,近得她甚至感覺得到他的呼吸拂過她的發絲。

接著她感到他的雙手像梳子般溫柔地穿過她發間。他將她的頭拉靠在他肩上並俯望著她的臉,他的嘴就在一息之外。

他吻了她。一手握著她的頭發,另一手則沿著她的頸項與下顎落下雪片般的輕觸。他輕撩著她的唇的舌使她同樣急切地接受他的吻,就像她喜悅的心接受他成為她的愛一般。

最後一絲理性說道︰告訴他,告訴他但他卻將她在他懷里轉個身,他的唇從未離開過她的,而她的雙臂也繞上他的脖子。他的嘴緩緩吻向她的雙頰、下巴,然後是她的耳朵。

「上帝,小蘇格蘭,我多麼需要妳。」他的雙手扣住她的後臀將她舉起緊貼著他,這同時他的舌頭則探入她耳中。

「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她在火熱、美妙的親吻之間說道。

「妳要說什麼都成,只要讓我踫妳。」他的手罩住她的胸脯。

「我是個女巫。」

「妳想作什麼都行,只要是在床上就好。」他的嘴掩住她的並領她走向床,然後一膝跪在上面將她放倒在床上,一條胳臂仍然環在她後背使她拱身向他。他的唇離開她的嘴。

她推著他的肩膀。「亞力,求求你听我說嘛。」

他的嘴掩上她的,隔著薄薄的絲料拉扯著它。

她申吟著捧住他的頭要推開它,卻怎麼也無法成功。他的另一手移向她的腰,而後往下至她的腿際撩起她的衣襬.她感覺他溫暖的手掌撫過她大腿柔女敕的內側,不禁倒抽口氣推開他的手。

他皺著眉抬起頭來。

她七手八腳地自他身下爬出來跪在枕頭上,呼吸凌亂而急促。「我是個女巫,一個真正的女巫。」

他雙眼半瞇,兩手依舊撐在床墊上,而視線更是一直沒離開過她。他的藍眼炙熱,沉重的呼吸中有著熱情與怒氣。「這不是游戲的時間,老婆。」

「這不是游戲。」她喃喃道,聲音有些哽咽。「我真的是一個貨真價實、會使用咒語的蘇格蘭女巫。」

「我完全不懷疑妳蘇格蘭的那一半會認為妳是個女巫。」

「我沒有瘋,亞力!這是真的呀!」她看得出他眼底的不信。她環視房內,想找出某種能取信于他的方式。她看到了那壞掉的鐘。

她舉起一只手臂。「看好。J她指向時鐘。「長針與短針,回到你們開始的地方。」

時鐘當地響了一聲,但什麼也沒發生。亞力搖搖頭,跳下床站在床邊。他一手揉揉前額,然後再望向她,他的表情變得寬容有耐性多了。「也許我們該放慢速度。妳還純真而年輕,我了解的。」他開始繞過床。「妳嚇到了,但是──」

「我沒有嚇到!我是一個女巫!」她溜下床不讓他抓到,傲然昂起下巴站著。下定決心又有點絕望的她這回用兩只手。「請聆听我的咒語,把這鐘修好!」

霎時間她雙眼閃過希望、驚訝,然後是驕傲。她微笑地指著壁爐架。「看吧?」

他傲然搖一下頭,他的表情告訴她這回他就暫且遷就她。他瞥壁爐架一眼再轉回頭並迅速又轉了回去,令她光是看他就頭昏了。他搖搖頭,再看了鐘一次。

緊繃而沉默的片刻後,他緩緩走向壁爐,機警的雙眼一直沒離開過時鐘。他朝它伸出手卻又遲疑著,彷佛怕它會咬他似的,而後他的手才試探地踫觸玻璃的鐘面。

「這原來是壞的。」他轉身面對她,臉上有著震驚、迷惘的表情。

「現在你信我了嗎?」她雙臂抱胸的模樣活月兌月兌是華太太的再版。

「妳是怎麼做的?」

「巫術。」

他瞇起雙眼,雙唇抿起。「沒有這種東酉的。」

「姑媽就說過英格蘭人全是些石腦袋。」她低語道,四下尋找著其它能證明她所言為真的辦法,她的視線盯住了壁爐。「往後退,拜托,離火遠一點。」

他退向一張搖椅並抓住椅背,表情有些不安。

她舉起雙手並活動十指以集中精神,這需要一點時間。

「他們說所有蘇格蘭人都是瘋子。」他幾不可聞地喃喃自語道。

「我听見啦。」她說道,眼楮一徑盯住火,然後她吟唱似地說道︰「噢,燃燒的火焰,做你敢做的吧。吐出火舌,宣告你的存在!」

壁爐內原本小小的一簇火苗突然間竄向煙鹵,爆發般的熱度襲向房內四處和她丈夫驚愕的臉上,他往後退,皺眉的臉上一片通紅,並且一徑盯著火。

你要證據嗎?她沉默地問道。我就給你證據。「噢,躍動的火焰啊,消失!」她一彈手指,熊熊烈焰倏地消逝無蹤。

好半晌,亞力只是站在那兒不動、不言不語,幾乎看不出來有沒有在呼吸。

「我是個女巫。」

他聞言看向她。「這可不是什麼童話故事,女巫根本是不存在的。」他像是想說服自己似的。

「我存在。」

「老天在上,我是貝爾摩公爵,」他威脅地降低聲音。「我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被愚弄。這是某種──把戲,我可不認為它有趣。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他大步走向相連的門並打開它,回頭瞪著她。「我幾分鐘後會回來,屆時妳要解釋妳的行為。」說完他就走了。

喜兒喪氣地跌坐在床緣,令她的長發也沉重地落在她四周,她抓起一束頭發往肩後甩。

這正是女巫不向凡人表露身分的原因,她想道,完全沒料到他會這麼生氣。她嘆口氣,看來要使他相信她該做的還多著呢。

另一個房間傳來玻璃踫撞清脆的聲響,然後是沉默。她躺靠在枕上,揉揉灼熱的雙眼,然後閉起來並等待著。

听見關門的聲音,她眨著服楮坐起來,對手中握著一大杯琥珀色液體的他微微一笑,但得到的響應卻只是冰冷的注視。他走向大椅並斜倚著其中一張,站在那兒喝一小口酒,不耐地用一只手指輕敲玻璃杯。「現在,老婆,解釋一下妳的小把戲吧。」

「它不是什麼把戲。」

他又瞇起眼楮。「妳說謊。」

她認命地嘆口氣自床上滑下,赤著腳走向他。她的目光自他生氣的臉轉向另一張椅子,于是抬起手並閉上眼楮,試著想象椅子懸在半空中的景象。

集中精神一會兒之後,她彈一下手指。「起!」

「天殺的!」

她睜開眼楮往上看,亞力和椅子都在離地五呎的半空中。「噢,我的天!」

他俯視著地板。「這沒有正在發生。」

「是的,它有。」

「不可能,該死!」他怒視著她。

「當然可能。」

「我在作夢,」他頑固地說道。「把我搖醒。」

「亞力,我是女巫,你不能命令我不是。」

憤怒的紅潮自他臉上褪去。「妳是女巫。」

她點點頭。

「我和一個女巫結婚了。」他平板地說著,然後環顧四周彷佛在等著惡魔出現在他四周似的。「女巫?」他皺眉又揉揉太陽穴,然後俯視五呎下的地板,又看向她。「女巫。」

她點點頭。

「妳是個女巫。」他對著房間宣稱道。懸在半空中的他看看酒杯,一口喝光所有的酒。

「我是啊。」

他瞪著空杯半晌,而後低頭望向地板,動動兩腿並看著它們在空中晃蕩,接著又看看他的腳和地毯之間的距離,才又直視著她。

「你相信我了嗎?」

「快把我弄下去,現在!」

喜兒緩緩放低手臂,椅子和她丈夫同時重重地落到地上,玻璃杯自他手中落到地毯上。

「噢,亞力!」她說著跑向正非常不像公爵地趴在地上的他。「我好抱歉!」

她朝他伸出手。

他畏縮一下並退離開她。

「亞力」

他一徑警覺地盯著她,手腳並用地站起來。

她朝他走近,雙臂展開。「求求你。」

「走開!」

「我知道這是一個意外,但是──」

他的表情從震驚變為憤怒。「意外?」他咬牙說道。

她咬住下唇。

「一個意外?」現在他的脖子變成紫色了。

她低望著自己緊握的雙手,他充滿厭惡的表情令她無法忍受繼續看下去。知道他視她為某種怪物實在太傷人了,她的喉嚨開始發痛。

「意外是在你的口袋里找到了一頂被忘記的王冠,老婆,不是──」他走向壁爐,對著時鐘憤憤地一揮手。「──不是發現你的新娘是個是個」他試著說出那字眼,連連又揮了好幾次手。

她緊閉雙眼並吞咽一下,但眼淚還是汨汨流下。「女巫。」她輕聲道。

接著是一段折磨、憤怒的沉默。

「全能的上帝全能的上帝!」

她張開雙眼,看著他臉上憤怒的神色褪去。

「我不相信這個,」他視而不見地看著她。「我不相信我娶了妳了,在證人面前,在教堂里。」他舉步恍惚地走向門口。

她在他經過時遲疑、請求地對他伸出手。他卻避得遠遠的、甚至看都沒看她一眼地喃喃道︰「新任貝爾摩夫人──是個該死的女巫。」

她喉嚨緊縮地吞咽著,一手掩嘴彷佛要避免哭出來似的。門喀地打開,而後砰地合上。

顫巍巍的吸口氣後,她轉身透過淚汪汪的雙眼望著關上的門,而後拖著身子、受傷地爬上床。她腦中閃過他震驚、厭惡、生氣的各種表情。她從沒告訴過別人她是女巫,也沒預料到會惹來如此的厭惡,而對方竟是她自己的丈夫。可能有人會愛怪物嗎?

她的胃不停翻騰扭絞,直到自覺就快因羞恥而生病了。她將膝蓋縮在胸前,握拳的雙手緊抓著床單,彷佛它是這世上她僅有的依靠。

她胸口作痛,無法控制沉重的呼吸,就像她無法控制傾瀉而下的淚水一樣。她扭緊了床單,最後將臉埋入柔軟的枕頭內藏住她的啜泣聲。窗外下起大雨,就像天空也在哭泣似的。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