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殺的,這會兒竟下起雪來了。」轆轆駛過覆冰道路的馬車中,亞力怒視著喜兒。
她不馴地揚起下巴,又將膝上保暖的毛毯往上拉些。「不是我做的。我已經說過我什麼都沒做了,這些都是意外,包括斷掉的輪軸在內。」
他眼中充滿懷疑。
「還有,」她說道。「女巫也無法控制天氣。」
「提醒我寫一張列明女巫能做和不能做的事的清單。」他轉而瞪著窗外紛飛的雪片。「該死,真冷。」
「這是唯一的毛毯嗎?」
他看看她並點頭。
她咬咬唇。「我可以想辦法。」
「不。」
「但是我明明可以再弄條毛毯時,你為什麼非要挨凍不可呢?」
「我說不,不準有魔法。」
「但這不應該是例外的情況嗎?」
「不。」
「緊急狀況?」
「不。」
「那如果是──呃──生死關頭,我能使用我的能力嗎?」
「這不是──我重復一次,「不是」──生死關頭,」他又轉向窗戶。「只是一場雪而已。」
「但是很冷呀。」
「我不想討論這事。」
「是你自己提起的。」
他的呼吸變得非常自制,而且大聲。
「只要一彈」她瞥見他的表情後,改而喃喃道︰「算了。」
經過半晌的沉默後,她也望向窗外皚皚的白色世界。起霧的玻璃使她看不清楚,于是她伸手想擦去玻璃上的霧氣,卻冷得連忙又收回手。馬車慢了下來,搖搖晃晃地前進,然後在車夫的吆喝聲中顛躓一下。這情形重復三次後,亞力的表情由惱怒轉為擔憂。他站起來敲敲車頂,打開車夫那邊的小窗。「外面情況有多糟?」
老詹姆答道︰「比女巫的還冷哩,閣下。」
喜兒控制不住地驚喘一聲。
一陣長長的沉默,亞力沒動也沒說話,雖然喜兒清楚感覺到她丈夫想說些什麼。
結果詹姆的聲音先從上面傳下來。「請夫人原諒,我一時忘了您也在場了。」
亞力清清喉嚨問道︰「路況如何?」
「積雪大約有半呎,至少剛才我看得見時是這樣,現在根本啥都看不到啦。」馬車再度慢下來,馬隊的嘶鳴傳至車內。「馬兒們似乎有些受不了了,閣下。」
「到最近的客棧還有多遠?」
「或許一哩,或許十哩,我啥都看不見──」馬車再度斜向一邊,亞力不得不用一膝抵在喜兒的座位上以穩住自己。一連串詛咒自駕駛座傳來。「請夫人原諒,領隊的笨馬一直要跑出路邊。」
「看到威利了嗎?」
「什麼鬼影子也沒,閣下。」
「如果他出現就敲敲車頂。」亞力關上前面的小窗後又打開後面的。「後面一切還好嗎?」
「又冷又濕,不過還可以忍受,閣下。」
「好。」亞力關了小窗,又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車內的溫度正在急遽下降當中,即使穿著羊毛長衫和皮外套又蓋著毯子,喜兒仍感覺得到皮膚上的雞皮疙瘩。「他們在外面不冷嗎?」
「他們是貝爾摩家的僕人,都穿著最保暖的皮制冬衣,說不定比我們更溫暖呢。」
「噢。」她把毯子抱緊些,還是在發抖。
「妳夠暖嗎?」
她點點頭,試著不使她的牙齒打架。
「確定嗎?」
「我確定。」她繃緊全身阻止自己發抖。
沉默片刻後,她感覺到她丈夫的視線。
「小蘇格蘭?」
她抬起頭來,他這聲叫喚令她月復中一陣騷動。
「過來坐這里。」他一手拍拍他身旁的位置,一手伸向她。
她遲疑地咬住下唇,眼神帶著警覺,接著深吸口氣,才伸手讓他拉她過去緊挨著他坐下。他的手臂攬著她的肩。
一會兒之後,她仰起頭來。「我真的跟輪軸壞掉沒有關系。」見他望著窗外不言不語,一臉深不可測,她又問道︰「你相信我嗎?」
片刻後他開了口。「我知道妳不會蓄意陷僕人們于險境。」
她同意地搖搖頭,和他一起望著窗外的雪景,四周只聞馬蹄、車身傾斜的吱軋聲及車夫不時的詛咒。「你想波莉、伯斯和韓森他們都安全嗎?」她停一下。「還有「西寶」。」
「在輪軸斷的地方附近有家小客棧,我想他們應該是待在那里等車修好。另外,我也要他們到利汀的客棧和我們會合,今晚我們要投宿那里。」
「那距離這里有多遠呢?」
他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我不確定,在這種氣候下,很難看得出我們究竟走了多遠了。」
一會兒後馬車劇烈地搖晃起來,車夫吼叫著揮鞭,馬匹嘶鳴起來。馬車彈跳著向前並傾向一邊。
「天殺的!」亞力抓住喜兒的胳臂,一腿將她釘在座位上,兩人都擠向一邊。馬車傾向一邊地靜止下來,四周安靜無聲。亞力撐起自己並扶喜兒坐好。「妳還好嗎?」
「我沒事。」
「留在這里。」他跨過她打開車門,雪片立即飄了進來。「我去看看其它人。」說著便下車並關上門。
從外面的談話聲與詛咒,她知道沒有人受傷。剛才經亞力那一開門,車內變得更冷了。她把毛毯蓋得更緊些,哆嗦地閉上雙眼。昨晚為了找牧羊神折騰了大半夜,波莉端著早餐來叫醒她時,她才只睡了一個小時。幸而嘗試兩次後,她已把他送回屋頂上他該待的地方了。
不一會兒門又打開,亞力在紛飛的雪花中上車再帶上門,他的臉色已告訴她大事不妙。「車夫他們騎馬去求援,他們認為不遠就有家客棧。」
「那我們要留在車上?」
他點點頭。「妳的衣服太單薄,擋不住外頭的酷寒。」
「我可以──」
「不。」
她擦擦玻璃試著看外面。「我什麼都看不到。」
「外面雪下得很大。」他哆嗦一陣,又掩飾似地在位子上動動。
「拜托,亞力」
「不。」他抖開他剛才帶上車的皮外套。「來,把這個穿上。」她乖乖地穿上那大得離譜的外套後,他又用斗篷把他們倆包起來,將她攬近他身側。「我們就在這里等待救援抵達。」他僵硬地坐著,不太情願似地抱著她。
她將頭緩緩地棲在他肩上並乘機挨近他。他好溫暖啊。
他大聲清清喉嚨,又換了好幾個姿勢,終于使他的一雙長腿舒服地抵著車門。
她又一陣輕顫。「你想他們還要多久才會來救我們?」
「不會太久的。」他的回答充滿著信心,聲音中不再有怒氣,只有平靜與自制。她沉醉在他擁著她的溫暖中,感覺彷佛找到另一半自己那麼正確。她閉上雙眼,向寒冷及寂寞道再見。
XXXXX
「小蘇格蘭。」
喜兒把亞力抱得更緊些,臉埋向他的胸膛,兩腿在他的中間蠕動。「呣,你的腿好溫暖。」
他申吟一聲說道︰「醒來,小蘇格蘭。」
「不要,太冷了。」她喃喃道。
他攬著她的手臂收緊了。「我知道,所以妳才一定得醒來。」他搖著她,但她不在乎,實在太冷了。
「喜兒!醒來!現在!」
他提高的嗓門令她陡然睜開雙眼。
「這樣好多了,」他說道。「我們得談談。」
「我寧願睡覺。」說著她又在他身土磨蹭著,沉重的眼皮隨即合上。
「妳不能。」他抬起她的下巴,她只得看著他。「這麼冷絕不能睡著,我們要保持清醒。」他抱她坐到他腿上,又把斗篷調整一下。「我相信援助馬上就到,但這同時我們必須保持清醒才行。」
「為什麼?有什麼事不對勁嗎?」
他注視她半晌,然後一言不發地搖搖頭,但眼神卻不那麼篤定了。
她看看一片白蒙蒙的窗戶,感覺他也和她一樣冷得直打哆嗦。「你和我一樣冷。」
「我沒事。」
泵媽說得對極了,英格蘭人都是老頑固。
「救援就快到了。」他又說了一次。
「那我為什麼不能睡覺?」
「我不認為那是個好主意。」
「為什麼?」
「因為救援馬上就到了。」
「過了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
「我可以幫忙的現在。」
他沒回答。
「你叫醒我要談話,現在自己又不說了。為什麼?」
他一手揉揉鼻梁。
「我們是在緊急狀況中嗎?」他只是深呼吸。「這算生死關頭?」
他的坐姿更僵直了,但仍是不發一言。
「好吧,既然你不打算回答,我要睡覺了。」她倚在他身上開始要閉上雙眼。
他緊抓她的肩並將她搖晃一下。「妳不能睡,否則便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他的表情專注得近乎憤怒。
她審視他的臉,看出了他藍眼中的憂慮。「求求你,亞力,讓我幫忙吧。」
「不許用巫術。」
「那你寧可死在這里嗎?」
他只是一徑狠狠瞪著她。
「是嗎?」她也不示弱。「這附近根本沒人,除了你我以外根本不會有人知道的。」
他看著她一分鐘,然後瞥視白茫茫的窗外。馬車已埋在雪中。
她又哆嗦一下。「求求你。只要一個小小的咒語,我就能送我們倆到最近的客棧去了。」她望著他狐疑的臉。「拜托。」
他看著她,遲疑地說道︰「我猜我們已別無選擇了,」他直起身子,以公爵的架勢俯望著她。「但是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她點點頭,心里已經想好她要用的咒語。「你知道最近的客棧是哪一家嗎?」
「不知道。」
她思索片刻。「那我便試試比較一般性的。來,握著我的手。」她抓住他的手,瞥一眼他那如臨大敵般蒼白的臉色。「請閉上眼楮。」
懷疑地又看她一眼後,他依言閉上眼楮。
決心給她丈夫一個好印象,她揚起下巴開始想象他們曾經過的那些客棧的混合體︰大窗流瀉出溫暖的金黃色光線的木造建築、石砌矮牆及自積雪中清理出來的一條車道。
她突然停止凝聚精神,發現亞力握著她的手她根本沒法彈手指。她睜眼望向她丈夫繃緊的臉,他的表情像是患有嚴重的胃病似的。
「你得改握我的手腕,我才能彈手指。」
他閉著眼楮改而緊握住她的手腕。
她再度閉上雙眼。剛才她想到哪里了?她問自己。對了車道。「白雪圍繞著我們,」她吟唱似地說道。「我們得到其它地方。快快把我們倆帶到我現在看到的地方!」她一彈手指。
「天殺的!」
她感覺亞力的手滑開。
XXXXX
「亞力!」喜兒在一片白皚皚當中狂亂地尋找著他。
「在這里!」一聲沙啞的咆哮。
仍裹著皮袍的她笨拙地轉向他聲音來的方向。一片覆雪的榆樹林看來就像一群張牙舞爪的鬼,亞力正掙扎著自擋路的矮枝間月兌身。
喜兒可以听見他在喃喃自語著什麼。他的靴子在濕地上突然一滑,他連忙抓住一根樹枝。木頭折斷的聲音在隆冬的空氣中回響著,接著是一串詛咒。
「噢,我的天!」喜兒一手掩嘴,望著他著地的一路滑過來,手中一徑抓著樹枝。
他坐在那兒好一會兒,顯然是驚呆了。然後他看看四下,最後怒視著她。「客棧在哪兒?」
喜兒四下看看,放眼所見只有皚皚的積雪、經霜的樹木以及她所站的這條冰封小路。她咬住下唇往上瞧,想找到一片屋頂、煙白或煙,結果除了灰霾的天空外啥都沒有。「我不確定。」
「妳說不確定是什麼鬼意思?我以為妳要把我們送到最近的客棧?」
「我要啊。」說著她的牙關已開始打架。
「那麼那該死的客棧在哪兒?J
「呃,你知道,亞力,偶爾我的咒語會出個小岔子。」
「什麼?」他的咆哮震得一堆雪落在他頭上。
她畏縮一下,望著他像只狗一樣甩掉他身上的雪。
「出個小岔子?」
她點點頭。
他的呼吸變得非常自制、深沉而大聲。片刻後,他低頭看一眼手中握著的樹枝,一臉厭惡地把它丟開,然後帶著那表情轉向她。「解釋這件事,老婆。」
「偶爾我會犯些錯。」
「錯?」他掙扎著站起來。
她點點頭。
「妳有沒有想過應該先告訴我?」他一陣哆嗦,看看四下無邊無際的白色世界。
「我是想取悅你嘛。」
他戴手套的手撫過前額。「我明白了。」他看起來像是在數數,就像她姑媽那樣。「妳想借著把我們弄到這荒野當中來取悅我?」
「我很抱──抱歉。」她低聲道,寒意也逐漸透入她的皮膚。「我確信客棧就──就在附近,我想──想象得好好的呀。」
「想象?」
「呃,你知道呃」她揉搓雙臂,有些恐懼地看看四下的積雪。
「說話!現在!」
看了他一眼,她的話立刻像泄洪似地沖口而出。「首先我必須在腦里想象我要去的地方,而──」
「天殺的!」他咆哮道,憤怒地拍掉他身上的雪。他看她,又看向四周,嘀咕道︰「難怪我們會陷在這里,蘇格蘭腦袋。」
「我討厭那種說法。」
「而我討厭被困在這個這個」他朝四周一揮手。「我是貝爾摩公爵,貝爾摩公爵!」
「那只是一個錯誤,我是想救我們兩個嘛!」
他從樹上扯下斗篷披在身上,又是一陣哆嗦。「但我為何沒有被救的感覺呢?」他威脅地朝她走近一步。「我們在一家舒適溫暖的客棧里嗎?不我們是陷在這──」
空中劃過另一聲爆裂聲。他猛地抬頭,視線隨著冰上的裂縫竄向喜兒站的地方。
「別動,小蘇格蘭!」他伸起一手。「無論如何,千萬別動!」
喜兒驚恐地望著她站立的地方冰裂成一片,露出底下致命的水。絕望之余,她閉上眼楮努力試著想象河岸與亞力。
「不要!」他吼道。「別用妳的魔法!」
太遲了,她一彈手指。
她腳下的冰塊大聲地嗶啪作響。
她睜大眼楮,冰塊裂開了。
他朝她伸出一手,另一手則抓住敖近的樹枝。
她沉入冰水中,吸飽水的衣服燒炙著她的皮膚。她感覺不到她的雙腿、手臂或身體。
「亞力!」
冰冷的水淹及她下巴。
她伸出手噢,上帝!
她看見的最後一個事物是她丈夫驚恐的臉。
XXXXX
魔鬼般的寒風夾帶著雪花肆虐而過,一個高大、覆著斗篷的人影正費力地涉過及膝深的雪水。貝爾摩公爵佝僂著身子保護自己以及他抱在麻木的臂彎中、他那正顫抖個不停的公爵夫人。
「跟我說話,小蘇格蘭,別睡著。」他腳下突然一滑,本能將她抱得更緊些,設法穩住自己的步伐。
「小蘇格蘭!」他吼道。自將她從冰冷的水里拖上來後,他不知已這樣喊過她多少回了。他感覺她動了動,立即停下腳步打開他包著她的斗篷看看她。
她雙眼閉著,而盡避他努力地蓋住她,她的眼皮上仍覆著雪花。她的唇在微顫,她嬌小的身子都在顫抖。他換個姿勢好踫觸她的臉,她冰冷得連皮膚上的雪片都不會融化了。
「醒醒!」他對她吼道,但聲音卻消逝在寒風中。他搖了她一次、兩次。
「好──好冷──冷啊。」她無法自制地哆嗦著。
風像是悼唁者般在他們四周盤旋、低咽。
我們還沒死。亞力在憤怒與意志力驅使下奮力向前進,無視于像鋒利的刀斧般的寒風及陣陣落雪。他感覺她在顫抖。
「妳叫什麼名字?」他喊道。他知道自己必須使她保持清醒,讓她一直說話。
「嗯?」她哼道。
「妳的名字!」
「蘇格蘭。」她的聲音比蚊鳴大不了多少。
「妳是誰?」
「蘇格蘭。」她重復道,然後她的呼吸變得慢而均勻,彷佛熟睡的人一般。
「醒來!現在!」他搖著她,她沒響應。他更用力搖她,她還是沒動靜。
「天殺的。」他喃喃道,並看看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已設法找到路、至少他希望它是,因為在雪中根本什麼也看不清楚。
他的右手邊有個小樹林,他朝那里走過去。在一棵背風的樹下,他把她放下來讓她斜倚著他,然後抓著她的肩猛力搖晃。她的頭像枝梗斷了的花朵似地晃來晃去,然後她申吟一聲。他又搖她一下。「喜兒!醒醒!」
「亞力?」她睜開眼楮,清澈翠綠得令他以為是他想象出來的。「傻問題嘛,」她看著他說道。「你就是亞力呀。」她對他綻出一個微笑。「我的亞力。」
他審視她片刻,對她能這麼快就清醒感到驚訝。「對了。」然後他又試一次。「妳是誰?」
她抬高下巴。「我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她突然掙扎著起立,架勢十足地朝他一點頭。
他靠向樹干,抹去額上的雪。他望向馬路,深吸好幾口氣希望能給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力量。他完全不知道他們身處何處,附近是否有人。
某個東西打中他的腳──一只鞋!他轉過身。
十呎外,他的妻子站在雪堆中正月兌下另一只鞋,將之丟過來打中他的手臂。
「妳該死的究竟在做什麼?」他一腳踩到她拋在地上的外套而往前撲倒。他的手前面落下一只長襪,他跪坐起來,另一只襪子又落在他面前。
「住手!」他吼道,並愕然望著她月兌下濕透的長裙。他跌跌撞撞地跑向她喊著︰「妳的頭腦到哪兒去了,女人?」
她掀住她的襯裙並避開他。他在雪上滑了一跤,然後一個裂帛聲,她已跨出那破了的衣物。他試著抓她,卻又在詛咒中滑了一跤。
有哪個理智的人會在快凍死的時候把自己剝個精光的?上帝,她不是理性的人類,她是個女巫。這是某種儀式嗎?他搖頭甩掉雪花,該死的她!
他在逐漸加深的積雪中前進。「站好別動!」
她轉身朝他甜甜地微笑,彷佛這是個游戲似的。然後她一絲不掛地走開,破爛的襯衣拖在一只光果的手臂後面。
「小蘇格蘭!我命令妳下來!」他又滑倒一次,但她開口說話卻使他松了一口氣,而且知道她的精神狀態巳經錯亂了。
「夫人閣下要去見王子,驕縱、頤指氣使的王子。我丈夫亞力求的。」她強調似地一點頭。
亞力試著抓住她未果。
「他還說了他什麼?噢,對了!他很臃腫痴肥。」她搖搖頭。「亞力不肥,他很專制。」她舉起一只手指到唇邊,小聲說道︰「亞力是非常非常專制的,但是說回迷信的王子!他一個到巴黎去,你知道,我得去把他從拿破侖那兒救回來,那他才不會砍我們的頭。亞力需要他的老灰頭的。」
亞力慢慢朝她走去。
她把襯裙丟給他。「拿去,接著!」
他矮身一避並撲向她,兩人一塊兒倒在雪堆里,她壓在他下面猛踢著。
「不!不!我是個好女巫!」她視而不見地望穿他,呼吸急促凌亂。她的光腳打中他的頭側。
「該死!」他緊抓住她踢個不停的腳。
「我在燒!別燒我!火!我的皮膚著火了!他們在燒我,亞力!救救我!」她蠕動著想掙開,用另一只腳踢他。「救我,救我,求你別讓他們燒我。」她大聲的喘息變成啜泣。
「妳這小白痴!妳會凍死的!」
「不會凍死。著火,火」
「別動!」他以自己的身體釘住她。「妳沒著火!」她一徑在他下面扭動著,然後就像她的啜泣開始得那麼突然,她變得靜止不動。
他搖著她。「醒來!」
她動也不動地任他擺布,皮膚冰冷。
「小蘇格蘭!醒來!」他緊抱住她並搖晃她。「是我,是亞力。」
她沒動。
「妳的亞力。」他柔聲說道,又搖她。
還是沒反應。他將臉頰貼在她光果的胸口,冷得像冰一樣。他屏息傾听任何心跳的聲音,卻只听見自己加速的心跳。什麼也沒有。他閉眼集中心神,尋找任何生命的跡象。
緩慢、淺促的一拍,還有一絲他祈禱是呼吸的氣息。
他笨拙地爬向她的衣服,即將麻痹的手臂挾著他的公爵夫人。積雪愈來愈深、愈安靜,就像他凍僵的妻子般詭異而駭人。
他猜想著她會不會死,而他也一樣。
他揮開這個念頭。一個公爵絕不會因在雪中迷路而死的,至少不是貝爾摩公爵和他的公爵夫人。他拾起她的破襯裙用力抖一抖,然後掙扎著為她穿上並拉攏。
接下來是她的濕長衫。他將之由她的頭套下去,費勁地替她穿好。她吸飽水的頭發就像是一團褐色的冰,她的皮膚也開始泛青了。他把皮斗篷自雪里扯出來裹住嬌小的她,結果自己卻無法控制地顫抖起來。接著他突然想到不知何時她已不再顫抖,而直覺告訴他那並非好事。
他雙手顫抖地抱著她回頭找她的鞋襪。在雪中挖出凍硬的襪子並為她穿上後,他又拚命找著她的鞋,彷佛那鞋代表著他們生還的機會似的。他必須找到它他必須必須他一面詛咒著一面挖著積雪,終于模到埋在下面的鞋。他倒掉里面的雪,按摩她僵冷的腳再將之套入凍硬的皮鞋內。他拉開斗篷,俯視著她寂然的臉龐。
「別死,妳不能死。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妳听見我的話了沒?妳不會死。」他抱著她掙扎著站起來,沿著大路走去。
亞力奮力爬上一座雪深及腰的小丘,他的牙關打架、渾身顫抖,但涉雪前進卻使他汗如雨下,而遇冷在他頭上、雙臂及背後結成冰的汗水只使他感覺更冷。
他真想大叫,但他是個公爵,而身為公爵是不能也不需要顯示情緒的。
疾風依然有若一道道冰寒的長鞭,比他記憶中的任何事物都冷──甚至是他父親嚴厲、冰冷的聲音。
「你是繼承人,亞力。」他父親這麼說。「有一天你將成為貝爾摩公爵,而貝爾摩公爵是絕不哭的。你不需要任何人,明白了嗎?一個貝爾摩公爵是不笑的,只有那些軟弱的傻瓜才有情緒。你是貝爾摩家的一份子,而貝爾摩家絕沒有傻瓜。你是貝爾摩家的人貝爾摩」
亞力突然全身僵直,那在他腦中回響的、冰冷的聲音使他感覺彷佛他嚴苛的父親還在他眼前似的。他睜開眼楮,眼前卻只有一片白茫茫。又開始下雪了。
他的胸口突然一緊,頭部作疼。他累了,比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累,但他卻不能──不會──睡覺或停下來。
疲憊至極的他腳下一滑,便滑下另一面斜坡。一直到坡底停住後,他還是抱著他的妻子。他顫巍巍地吸口氣並合上眼楮,頭歪向一邊,向疲憊與大自然屈服了。
一聲遙遠的鈴聲刺穿他僅存的意識。「這里,」他無力地喃喃道。「貝爾摩我們在這里。」他必須睜開眼楮,但它們沉重而冰冷。,他想吞咽卻找不到力氣,連他的喉嚨都是干冷的。
他又听見了鈴聲、牛哞叫的聲音和其它模糊得令他以為只是出自他的想象的聲音。他試著抬起沉重的頭,卻感覺不到他頭部的肌肉。他沒法移動。
他們就要死了──貝爾摩公爵和公爵夫人,凍死在不知名的荒野。
大腦深處的某一部分在抗拒著這不可避免的結果,拒絕放棄。如果他放棄了,那麼他並不比當年在他父親冰冷、不留情的眼中根本不夠格作貝爾摩公爵的孩子強到哪兒去。
他設法移動頭,張嘴咬了一口雪,任其溶化並流下他干澀的喉嚨。以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志,他抬起沉重無比的頭,命令他的眼楮睜開。
什麼都沒有,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白。
他再度覺得听見牛鈴聲,于是深吸口氣又搖搖頭。然後他看見了──一幢老舊的小客棧的窄窗流瀉而出的金黃色燈光。
「上帝,小蘇格蘭,是客棧」他抱緊她朝客棧的方向爬了幾呎,然後掙扎著跪坐起來,卻又趴倒在她身上。
她申吟起來──虛弱、氣若游絲的申吟,但終究是貨真價實的申吟。
「我們找到客棧了,快醒來!天殺的,老婆,快醒來!」
他一膝著地的撐起身子,抱緊了她設法站起來。
他顛躓地緩緩前進,沉重的鼻息在他的面前形成一團團白霧,支持他麻痹的肢體前進的是某種他也不明白的力量。
他的肩頭撞向堅固的門,它還是關著。他模糊地听見屋內的談笑與音樂聲,遂勉力抬起一腳踢開門,帶著一身雪跌跌撞撞地進入突然一片岑寂的客棧。「幫幫我們,」他一徑盯著石砌的大壁爐內熊熊的火。「冷火我的妻子」
緊抱著喜兒的亞力一感覺到溫暖雙膝立刻落地,在崩潰前嘶聲說道︰「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妳不會死。」
一雙強壯的手抓住他的肩膀。「穩住,我扶住你了。」聲音是喑啞低沉的。
有人要抱走他懷中的小蘇格蘭,但他拒絕放開。「不!我得使她溫暖,火」
「讓開,我來照料他們。」那喑啞的聲音說道,那雙手停止將他妻子拉開,接著聲音的主人又說道︰「再去拿幾條毯子,把樓上的火生起來。」
亞力听到匆忙來去的腳步聲、樓梯板的吱軋聲和樓上的開門、關門聲,接著他感覺自己被某個碩大的身軀舉起來,火焰的熱力迎面襲來,幾令他無法呼吸,但他知道那正是她所需要的。他將她又抱緊了些。
「這里,坐下來。你得讓我照顧她。」
「不!」
「鎮靜點,閣下。」
冰封的皮斗篷自他的身上被取走,代之以一條溫暖的厚毛毯。「別管我,她才需要取暖。」
「那你得放開她才成哪,最好先月兌下她身上的濕衣服。」
亞力朝那聲音望去,模糊的視野陡然清晰起來,眼前是個鼻大如馬鈴薯、鮮黃色鬃發直披肩際的魁梧大漢,而且他正以精明的灰眼打量著他。亞力的牙關開始格格作響並且全身一陣顫抖。「我──我會做。」
那人懷疑地瞄著他。「你上得了樓嗎?」
亞力點點頭試著站起來,卻又頹然坐了回去。
那人抓住他的肩。「還是我來幫你吧。」他撐著亞力走上搖搖欲墜的陡梯。「小心你的頭。」說著他低頭避開上面的橫梁。「到了。」他打開嘎吱作響的木門。
房間雖小,但床對面的壁爐倒使室內十分溫暖。亞力的思考能力迅速恢復,還有他麻痹的四肢知覺也是。他在壁爐前跪下,讓毛毯從他身上落下,把他的妻子放在毯上後,才笨拙地月兌下他的手套。「找個女僕和醫生來。」
「這里沒有女人也沒醫生。」
「天殺的。」亞力抽開他妻子身上冰封的外套。「她需要幫助。」他听見自己聲音中的挫折。
「先月兌下她的濕衣服。來,我來幫忙。」
「不!我自己來,單獨的。」他俯視只裹著一條薄毛毯的她。「還有毛毯嗎?」他用自己的蓋住她。
門戛然而開,一個留白胡子的矮子捧著一疊羊毛毯進來,走到喜兒旁邊放下它們,目光警覺而奇異。接著他便又走出去了。
亞力把喜兒移到那疊毯子上,然後又走到床邊扯下床單。
巨人打量著他,說道︰「你得月兌上的衣服才成。」
「我妻子先。」亞力抓住吧草床墊想把它拉下來,但針刺似的雙手卻使不上力。巨人過來幫忙把床墊挪到火邊,嘴里喃喃叨念著什麼頑固的英國人。安置好喜兒後,他望著她雪白的臉,對蓋住他的另一條毯子什麼也沒說,只是掙扎著動手要月兌下她濕透的衣服。接著他突然停下來,抬起頭眼神凌厲地望向仍站在一旁的巨人。「我自己就行了,她是我老婆。」
巨人又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走向門口。為自己笨拙的雙手深感挫折的亞力瞪著喜兒濕透的長衫,然後抓住衣襟將之一撕為二。
那人在門口回過頭來。「我會給你提壺水在火上熱著,你會需要熱水的。」
亞力抬起頭,只簡單地點個頭。門合上後,他撕開喜兒身上其它的衣物,再連同襪子一起剝下她的鞋。然後他連忙用幾層羊毛毯把她裹起來,只匆勿一瞥她微微泛青的皮膚。他站在那兒,內心充滿彷徨無助之感。自從這女巫突如其來地進入他的生活開始,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沒有一件事是對勁的。
看著裹在層層毛毯中生死未卜的她,他心頭一陣揪緊似的痛楚,而某種預感告訴他此後事情再也不會一樣了。這念頭既無助于他心靈的平靜,更無法紓解那種陌生的、不堪一擊的感覺。
他彎身想拉掉靴子。那黃發巨人提著一個冒著蒸氣的壺走進來,亞力抬眼與他四目相接,那人卻自腰間抽出一把刀來。在那緊張的一刻,沒有人動。亞力突然意會他們處境的危險,若是在捱過酷寒後卻在溫暖舒服的客棧內被謀殺,豈非一大諷刺?
一雙灰眼幾乎像在刺探他的思緒似地打量著他,接著那人掉開目光在亞力身旁蹲下,用刀子劃開他長靴的側面。亞力這才放松下來。
先前那個侏儒捧著一盤子的湯和面包進來又匆匆離去。「那里面有柴火,」黃發巨人指著一個松木箱。「如果沒事我就不打擾了。」他大步走向門口。
「謝謝你。」亞力說道──一句鮮少出自貝爾摩公爵之口的話。
「不用客氣,閣下。」
他離開後,亞力先俯身傾听她的呼吸,然後才開始月兌掉自己身上的衣物並用毛毯裹住自己,再移動僵硬的雙腿蹲在他的妻子身旁。
貝爾摩公爵夫人是個女巫,他發覺這是個令人費解的想法。原先他以為離開她幾天會使他淡忘那個噩夢,但屋頂上的那一幕卻告訴他他正生活在噩夢當中。
自她使他相信事實開始,他的理智便將她視為某種不真實、非人類的存在,然後采取他一向的作法──摒除所有的情感,極度理性地把事情分析透徹。他自知對此已無能為力,他已在證人面前娶了她,而離婚或宣告無效又是絕不可能的。他是貝爾摩家的人,他需要子嗣,需要妻子。他會以他處理一切的方式來待她,負責到底並命令她表現正常,然後他或許便能視她為正常人了。
他輕觸她蒼白的皮膚,它是冰冷而柔軟的。她不是噩夢,她是真實的、而且無論是不是女巫,她是他的妻子。他無法改變此一事實,而上帝助他,有一小部分奇怪的他竟也不想改變。
盡避不願承認,但他卻以某種他從未經歷過的方式深受她的吸引。在離開她的那幾天,他將之歸因于某種魔法或巫術,直到現在。她已命在旦夕,遑論還能施什麼魔法,然而他仍感覺得到那股想盡可能接近她的強大吸引力。
他梳理著她長長的棕發,然後輕觸她的雙頰、嘴唇。是的,她是真的,他娶了一個有著天使面孔的女巫。他望著那張臉龐,輕觸她冰冷柔軟的粉頰。
她對他的踫觸毫無反應。
他又為她多裹一條毛毯,坐在那里望著她蒼白的唇、潮濕的棕發及虛弱的呼吸。他不知道時間究竟過了多久,只是坐在那兒注視著她一呼一吸,彷佛害怕他一別開視線它便會消失似的。
對一個英格蘭公爵而言,這真是個蠢念頭。
他強迫自己起身到壁爐前檢查壺內的水溫,然後打濕毛巾,輕輕擦拭她的臉和頸子──這是一件他從未為任何人做過的事──直到她稍微恢復血色。接著他用另一條毛巾包住她的濕發,繼續擦拭她的手,注意到她縴巧的手心、手指與他自己的大手截然不同。在她之前,他從未注意到過任何女人的手,而這使他感覺笨拙、有所不同,並且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魁梧及性別。
他走向她的腳,握起它們擦洗並仔細端詳,領悟到他的妻子實際上有多麼嬌小而真實。而貝爾摩公爵柯亞力在他二十八年的生命中,頭一次感到完全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