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克羅西村北端的小教堂是幢有白色尖塔的石造建築,堂外同樣石材的牆上爬滿了覆霜的長春藤,四周的草地、樹林及屋頂上也是一片雪白。但室內,在越過鉛框玻璃和一排排胡桃木長椅後,鍍金燭台與白色大理石瓖銅的洗禮盆給人的感覺是溫暖,這其中唯一的寒霜出現在轉身看見那些不請自來的婚禮賓客的新郎冰冷的藍眼中。
牧師開始進行儀式時,他們像一群麻雀似地吱吱喳喳地走進教堂並坐在最前排,牧師只得提高聲音以壓過艾姬夫人。等那些不速之客安靜下來時,新娘和新郎早已說完誓言了。
鮑爵將他的圖章戒指套在喜兒的手指上,並握著她的手以免戒指滑月兌。她看看他的臉,但他的表情並未透露任何情緒。公爵的右手邊,喝醉了的伯爵正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自從公爵告訴他的朋友喜兒即將在一小時內成為他的公爵夫人後,多恩伯爵已這麼打量了她好幾次。
「經由主所結合的,凡人不得將之分開。」
他們身後傳來一聲其戲劇性足可媲美麥克白夫人的啜泣聲。公爵繃緊了下巴,而喜兒則是忍不住回頭看一下前排的那幾個人。
艾姬夫人正以蕾絲手帕掩臉啜泣著,她那一臉困窘的丈夫則徒勞無功地在拍她的肩膀。她坐在另一邊的兩個朋友直勾勾地盯著喜兒,令她自覺有如釘在紙板上的蝴蝶標本。但她還沒時間多想,公爵已捏捏她的手要她注意,原來牧師在向他們致賀。
「祝福您,閣下。」
喜兒等著她丈夫回答。長長的沉默後,她抬頭望向他,他朝正期待地看著她的牧師點點頭,然後伸臂攬住她並傾身下來。「小蘇格蘭?」
他那親昵的口吻使她的血液頓時化為暖溶溶的蜜糖,她抬頭望向他。
「他是在同妳說話,現在妳是公爵夫人了。」
她但覺滿臉發紅發熱,不禁避開視線喃喃道︰「謝謝你。」
「噢!好個可愛的淑女!」艾姬夫人擠開子爵站在喜兒旁邊。「妳的親人不能來真是可惜啊。」她拿手帕在喜兒臉前揮著,然後湊上前,目光突然變得犀利。「他們是誰呢,親愛的?」
「是閣下。」公爵糾正她,他的聲音有若冰冷的鋼鐵,胳臂則保護地攬著喜兒。
艾姬夫人不由得後退一步。喜兒確信若換作其它人面對那樣的神情與語調,只怕早就逃之夭夭了,艾姬夫人顯然勇氣超凡。
「啊──啊,當然當然,請原諒我,閣下。我再清楚婚禮如何使人失常不過了,對不對呀,亨利親愛的?我已經嫁掉三個女兒了。」
「是為她們買到丈夫。」多恩伯爵對塞莫子爵大聲「耳語」道。
一徑說個沒完的艾姬夫人根本沒听見。「而且我自己結婚也沒多久呢。」
「至少四十年了。」多恩喃喃道。
「當時我的親人都參加了婚禮,我母親──」
「是頭噴火怪龍。」伯爵低聲道。
「她就想辦法消除我的緊張。話說回來,妳母親並不在這里,不是嗎,親──閣下?」
亨利爵士一定是看見了公爵鞭子般凌厲的眼神,因為他扯扯他妻子的手臂,而她的兩個朋友則往甬道退去?
「這場婚禮是私人的,妳可以從那扇門離開。」公爵朝教堂大門點點頭。
「呃,我從──」
「該走了,親愛的。」亨利爵士一手掩住他妻子的嘴將她拉向甬道,她在他手下憤怒地咕噥不休。
直到門再度合上,公爵才再轉向喜兒,眼神也柔和了些。「我們還得在登記簿上簽名,之後我保證我們會盡快離開。」
「閣下?」
「亞力。」
「亞力。」她重復道,他的名字念起來的聲音令她體內奇異地騷動起來。「拿去吧,」她把戒指還給他。「我怕我會把它弄丟了。」
他望著她伸出來的手,他的戒指大得佔據了她手心的一大部分。他把它拿起來戴回他指間。「我會盡快請人再打造一只戒指。」
「我並不需要──」
「妳是貝爾摩公爵夫人,就應該戴一只合乎妳地位的戒指。」說完他托著她的手肘領她走向聖壇右側。兩人分別在簿上簽下名字後,公爵將筆交給他的兩個朋友。子爵簽好名字後立即向公爵道賀並殷勤地祝福她。她挺喜歡他的。雖然生性緊張,但他卻有雙仁慈的眼楮與誠懇的笑容。
「夫人,請叫我尼爾就好,我相信我們會成為好朋友的。」
「謝謝你,爵爺,那就尼爾吧,不過你也一定要叫我喜兒。」
「真是好名字,而且非常合適。」他吻一下她的手微笑道。
這同時,伯爵正在登記簿上方搖晃著。「把這天殺的東西按穩,塞莫。」
他們三個人轉過去看著伯爵。她原以為不可能,但他真的比之前更醉了。尼爾抓住他朋友的肩穩住他,伯爵歪歪斜斜地用大半頁簽上名。
他站起來後略微搖晃一下,色迷迷地睨了她一眼。「我是理查,而我想吻的不只妳的手。」
亞力的胳臂一緊,她往下看看他的手,它已經握成了泛白的拳頭。她抬起頭,他的臉色沒有絲毫變化,但他的拳頭告訴她他的臉在說謊?
片刻後理查雙眼一翻,人倒向一支圓柱,搏住他的只有子爵。「我最好趕緊把他弄走,在教堂里昏過去可是難看極啦。」他扯著伯爵沒受傷的手臂。
「喝一杯,」理查模索著他的外套。「我──的白蘭地呢?」
「不見了。」尼爾協助他走向偏門。
「等等。」理查站定不動。「貝爾摩不能把我們丟在這里,」他抽回被尼爾抓住的胳臂,轉身對他們露齒一笑。「別人會怎麼想呢?」
「他已經安排好租用哈氏的馬,」尼爾告訴他。「明天早上我們就回倫敦了。」他轉向喜兒。「祝妳新婚旅行愉快,夫人。這是注定的,妳知道,命運選擇了妳,而今一切都對了,」他看看公爵。「即使貝爾摩依然拒絕相信。」
「我天殺的需要喝一壞!」
「閉嘴,多恩。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正在教堂里哪。」
「我才不信什麼勞啥子上帝,祂所創造的東西只有白蘭地是好東西!」
子爵不理他,只是攙著他走出教堂。
「他一直都是那樣嗎?」喜兒問道。
亞力看看她又看看門。「最近是如此,以前他不是這樣的。人都會變。」他扶著她。「馬車在等了。」
「請等一下,「西寶」呢?」喜兒驚惶地看看四周。
「韓森在照顧牠。」
「你的僕人?」
「我們的僕人。」
他們走向外面,韓森看見他們立刻打開車門並拉下階梯,攀在他背上的西寶正快樂地嚼著他的辮子。
「閣下。」他鞠躬說道,彷佛有只貂鼬像水蛭似地攀在他身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似的。
喜兒把「西寶」抱過來。「謝謝你照顧牠,韓森。」
「我的榮幸,夫人。」
喜兒看看僕人那如今已亂七八糟的辮子,又看看正在她懷里無辜地睡著的「西寶」,然後在韓森的協助下上車。她安置好自己和「西寶」後,,吩咐好一切的公爵也進到車內來,幾分鐘之後他們便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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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當沉默的四小時車程後,馬車放慢速度轉彎駛過一處有警衛的大門,沿著成排榆樹夾道的車道緩緩前進。喜兒好奇地望著她丈夫,但卻不敢再問他他們是不是快到了──她問到第六次時他已經顯得有些惱怒了。不過剛才經過一個小村莊時,他又主動說貝爾摩莊園就在這個村外。
但他們通過村莊至今也有一小時了,而在急于看到新家的渴望下,她更覺每一分鐘就像永恆那般漫長。
一徑望著窗外的她彷佛看見一排光禿禿的樹後有亮晃晃的水光,她換了個方向想看清楚些,馬車卻駛過一堵矮牆和瓖飾著公爵家徽的鐵門,一幢巨大的建築隨即出現在她大睜的眼楮前。
他們在一處有著高聳的圓柱、乳白色花岡岩的台階及台階兩旁有如展開的雙臂般迤邐而下的石雕欄桿的前廊停下。偌大胡桃木門上的玻璃後似乎有人影一閃,門開後,一群身著綠金兩色制服的人急忙跑下台階。
好個迎接出征君王的隆重儀式,喜兒望著在台階兩側一字排開的他們想道。車門開啟,她丈夫步下車後轉身協助她下車。她將手搭上他的並頓了一下──光是踫觸他的手已使她的心翻了個大觔斗。
「這就是我們的家,貝爾摩莊園。」他的聲音中有著驕傲──第一種他未嘗加以掩飾的情感。
她抬起頭,不覺張大嘴巴敬畏地望著她的新家那宮殿般的富麗堂皇。它有三層樓高,清一色乳白的外牆上至少有一百扇玻璃大窗。都爾堡也有玻璃窗,但都不比她住的塔樓里的箭孔大多少,而且所有的玻璃均已因時間及海水的鹽分而模糊泛白,完全不似這些乍看之下彷佛嵌在乳白色石塊中的鑽石般的水晶玻璃。她想象著春天來時陽光照在那些玻璃上的景象,那一定就像是施了魔法似的──一千顆星星在白天里閃閃發亮。
「這真是不可思議。」她熱切的眼楮掃掠過四扇高達三層樓的角形凸窗。
「它是在一場大火後由邰約翰爵士重建的。看到屋頂上的那一排欄桿嗎?」喜兒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向圍繞著平坦的屋頂的欄桿。「還有那些圓頂和煙囪?」她的視線轉向雕飾華麗、富異國風味的圓頂和煙囪。她數了數,光是前面這邊就有十四座煙囪了呢。「那些有圓頂的建築是小型宴會廳,可用來舉行小晚宴。」
「晚宴?在屋頂上?」
「上面風景很好哦。」
她訝然注視著他,然後才又看向屋頂。風景很好?她敢打賭從那屋頂上,她一定可以清楚看到蘇格蘭。
他領她登上台階,經過肅立一旁的僕人們進入屋內。眼前的一切令她的胃糾緊起來,驚愕的目光隨著棋盤般的大理石地板望向寬闊的階梯與梯側金光閃閃的欄桿。裝飾用的石膏雕刻圓柱向上延伸延伸又延伸,直抵更多石膏塑像與玻璃窗的彩繪屋項。
「它是畫的。」
「呣?」
「天花板上的圓項,它看來像幅油畫。」
鮑爵跟著往上看。「噢,那個嗎?那是路易斯拉格爾畫的壁畫。」,他的口氣像是在提某個舊東西似的。「僕人們正在等我們。」
她轉身望向大廳中央,在那里有一大群──她估計至少將近有一百人──僕人正等著向他們的主人,她的丈夫,致意。她慌亂地看向他,他卻似乎渾然不覺正要將她介紹給一百個人這事的「嚴重性」。
她──一個連咒語都記不牢的人──居然要去記這些人的名字?這會兒她真是踫上了大麻煩,而她甚至沒用她的法力呢。「噢,我的天。」她喃喃道。
他停下來看看她,表情有些不解。「怎麼了?」
「我要怎麼記住他們的名字?」
「他們的名字?」他草草瞥視那一大群人一眼。「他們是僕人,受雇于我,妳不必知道他們的名字的。」
「我當然要知道。」
「為什麼?」
「他們是人呀。」
「他們當然是人,但他們更重要的身分是僕人。」
「哦,我明白了。」她說道,即使她其實一點也不明白,把他們想成僕人而非人似乎太無情了。她改變策略,希望能使他更明白他的意思。「他們生來就是這個身分的嗎?」
「事實上,他們之中有些的確是。受雇于貝爾摩公爵是一種榮譽,他們有優渥的薪水以及宣稱他們為貝爾摩莊園工作的特權。」
「那麼如果我想和他們其中之一說話時,該如何稱呼他或她呢?喂,你?僕人?」然後她無法自制地喃喃道︰「奴隸?」
「別荒唐了,」他提高聲音。「妳只需問他們叫什麼名字,告訴他們要做些什麼就成了。」
她深吸一口氣並咬住唇,現在她可是惹惱他了。她嘆口氣隨著她丈夫走向隊伍的前端,沒幾步她又拉住他。「亞力?」
「什麼事?」
「身為公爵夫人我是不是我是說,我是不是得管理這整幢大宅?」
「我們有個管家華太太,她和執事湯生共同管理這個屋里的一切。」
喜兒釋然的嘆息聲大得足以在石膏像間回響。
「來吧,妳會先見到華太太和湯生,他們就站在隊伍最前面。」
她輕松不了多久,因為這個會面是一種儀式,而喜兒確定它一定是相傳數代的傳統。
「容我介紹我的妻子,公爵夫人閣下,這位是華太太。」
華太太的肩筆直得有如軍人,雙唇抿成不可思議的薄,而且正彷佛發覺新公爵夫人有什麼嚴重缺失似地俯望──她至少有六呎高──著她。
「還有湯生。」
執事人看起來就像個貴族──伯爵或是侯爵之類的。他有著高尚的白發與貴族般的五官,一身黑白的衣飾像是有侍從為他穿上的那般筆挺無瑕。他只點個頭,棕眸與她的片刻便轉向她右肩上方的某處。
他們緩緩經過隊伍中間,執事和管家輪流將每一位僕人介紹給公爵夫人。喜兒努力想藉由某些特征來記住誰叫什麼名字,但她唯一記得的只有一個笑容愉快而友善、長得嬌小、名叫波莉的年輕女孩。她和廚子是唯一露出笑容的人。
「華太太會帶妳到妳的房間,妳可以休息到晚餐時間。」語畢亞力轉身就要走開。
「亞力?」
他停下腳步並轉過身。,
「你要去哪里?」
從他的表情,別人會以為她要求的是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沉思片刻後,他答道︰「我要去見我的馬廄總管。我在倫敦待了兩個月,我的事業被忽略太久了。」
「噢。」她不自在地望著她的新婚夫婿轉身離去,將她丟給嚴厲的華太太處置。
「如果夫人隨我來,我會領您到您的寢室去。」女人的口吻和亞力的一樣充滿權威。
她聳聳肩,隨管家上樓,一路望著華太太僵直若木棒的背影。管家一身俐落的黑衣打扮,黑色寬皮帶間露出一截白色蕾絲手帕,她腰間那串象征管家標記的鑰匙隨著她精確的每一個步伐而叮當作響著。喜兒提起裙襬跟著那些富節奏的鑰匙聲,一面上樓一面在心里隨興哼著小曲,好奇的雙眼更一刻也沒閑著地瀏覽四下華麗的每一處細節。
她們穿過似乎永無止盡、其中展示著歷代柯氏先祖們無價的肖像畫的穿廊。七彎八拐後,她們終于走到一處周圍有幾扇華麗的金門、兩倍寬的走廊。她發現每一樣東西上都有公爵的徽記、包括天花板和地毯在內。
華太太突然停了下來。她取下較大的五串鑰匙中的一串,找到正確的鑰匙並分毫未差地打開門。「您的房間,夫人。」
喜兒步入一個寬闊、四處裝飾以金葉的房間。她試著不張大嘴,解開她的帽子並任之落下。她拚命忍著不要求華太太指醒她,這不可能是真實的。
佔據了半面牆、雕工精致的粉紅大理石壁爐前兩張華麗的高背椅之後,是一張美麗的玫瑰木寫字桌與相配的椅子。這房間里每樣東西都是玫瑰色和金色,即令那張幃幕以絲帶挽起的頂篷大床亦不例外。
「這邊是穿衣間。」華太太推開一處牆上的瓖板,門開處是一個充滿鏡子的房間。「再里面是浴室。」
喜兒一面穿過穿衣間,一面月兌下手套,接著她的手套完全不被注意地落到地板上。這整個房間全是玫瑰色大理石打造的,地板、牆壁、水槽還有像羅馬浴池那樣往下凹陷的浴盆,而瓖著鏡子的牆上的絲質簾幕則是手繪的金玫瑰。
表情有如大理石般冷硬的管家轉身大步走回臥室,喜兒想當然耳地跟在後面,然後華太太轉身俯望著她。「我會派人把您的東西送上來,夫人,而且待會兒會有個女僕來幫您洗澡。」她拿起胸前的煉表。「如同平常,晚餐是九點正,所以在那之前您還有好幾個小時,夫人或許會想休息一下。」
喜兒驚訝地眨個眼,然後才突然明白二十一歲的自己從此都要被以「夫人」、「閣下」相稱至死,而且她剛被命令小睡一下。
「夫人還需要其它什麼東西嗎?」
喜兒搖搖頭。
「很好。」管家打開門並停了下來。「公爵閣下喜歡準時晚餐,九點正,這是貝爾摩家的傳統之一。」說完那命令──或是警告?喜兒也不確定──她便關上門走了。
喜兒吁口氣,在房間中央轉了一圈又一圈,仔細欣賞教人印象深刻的每一處細節,然後興奮得頭暈地倒在床上,雙手滑過綿緞床罩,她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然後彈跳幾下測試床的彈性。
「噢,我的天。」她低語道,忍不住榜格笑了起來。她一手撫過金色的床頭板,另一手則按著一個軟得像在觸模一團雲似的枕頭。
門上傳來輕敲,她像被馬刺刺了一下似地沖下床,撫平裙子並挺直背脊、微抬下巴──這是她的公爵夫人的架勢,以低沉的聲音說道︰「進來。」不幸她幾乎語不成聲的聲音破壞了她要表現尊貴的嘗試。
進來的是韓森,「西寶」又是攀在他背上。「您的寵物,夫人閣下。」
她趕忙過去把她的伴從自那可憐的男人身上「剝」下來,韓森的辮子已經又是亂糟糟的了,只不過這回還多了一條撕碎了的金色緞帶。她看看躺在她懷里快樂地嚼著的「西寶」,一段金緞帶像胡須似地由牠的嘴角露出來。
「謝謝你,韓森。」她抓住緞帶試著扯出「西寶」口中,但一番拉鋸戰後,她終于不得不放棄地放牠下來。牠搖搖晃晃地走向一張玫瑰色天鵝絨長椅,爬上去,咀嚼、咀嚼又咀嚼,終于把那段緞帶吞了下去。然後牠將牠有斑點的口鼻擱在前爪上,抬起頭打了兩個嗝,棕色的小眼逐漸沉重,下一秒鐘牠已開始打鼾了。
「夫人的女僕。」韓森站到一旁,雙手抱滿東西的波莉緊張地走進來。她試著收起笑容並行禮,卻不怎麼成功,東西紛紛地掉到地板上,韓森告退並關上門。
「華太太說在夫人雇到更合適的人之前,由我來擔任夫人的女僕。」波莉拾起掉在地上的幾件衣服放在長椅上,然後轉身面對喜兒,她交握在身前的雙手緊張地微微顫抖著。
喜兒望著波莉低垂的頭。「妳以前擔任過貼身女僕的工作嗎?」
女孩抬起頭來,不再微笑,顯然正努力要扮出和華太太一樣嚴肅的表情。「貝爾摩莊園有賓客時我曾做過,而我姑媽則是公爵閣下的母親的貼身女僕,閣下。」
「我想請妳為我做件事,波莉。」
「是的,閣下?」波莉擔憂地咬著下唇。
「妳可以停止叫我「閣下」嗎?至少在我們獨處的時候?」
燦爛的微笑立即又出現了。「是,夫人。」
喜兒也回以一笑。「謝謝妳。我並不需要更有經驗的人,妳已經比我更有經驗了──我從來沒有過貼身女僕呢。」
「從沒有?」波莉的眼楮瞪得像銅鈴一樣。「但妳是公爵夫人呀!」
喜兒笑起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作一個公爵夫人,波莉,以前甚至連見都沒見過一個。」
「那麼,我倒是可以教教妳,夫人。」波莉突然站直了些。「一個公爵夫人永遠站得筆直,」她拍拍她的下巴,說道。「頭抬得老高,自她的鼻尖看人。」波莉試著示範,卻成了斗雞眼。
喜兒笑起來。
波莉恢復正常後也對喜兒報以燦爛的笑容,然後又突然把它收回去。
「請別那麼做。」喜兒說道。
「什麼,夫人?」
「把妳的微笑藏起來。」
波莉輕松地吁口氣。「噢,夫人,謝謝妳。華太太老愛挑剔我微笑這事,說我笑得像村里的白痴,好象我的大腦去貝茲度假了似的。」
喜兒又笑了起來。
「她說幾百年來貝爾摩莊園的僕人都是──」波莉像華太太那樣驕傲地昂起下巴,而且聲音變得短捷而權威?「威嚴的,她說我該以我姑媽為榜樣。」
「妳姑媽也都不微笑的嗎?」
「不,夫人,她不笑的,但並不是為了禮節什麼的。她十二歲時踫掉了她的門牙,此後便沒再微笑過了。」波莉對她露齒一笑。
「這不怪她,不是嗎?」
「對呀,夫人。」波莉說著格格笑了一陣,接著記起自己正和什麼人在一起而收斂下來。「您想洗個澡嗎?我可以把您的衣服拿去洗洗。公爵閣下告訴華太太說您的東西被偷了,真可怕哪,夫人,是強盜嗎?」
喜兒感到自己的臉紅了起來。「不。」
「噢,那我就放心了,夫人。我看過一本書里描寫一群強盜如何假裝要幫忙一位可憐的淑女,卻搶了她所有的東西、綁架她要求贖金,還有那些他們想對她做的事,噢好可怕呢。後來強盜的首領騎著大黑馬出現並將她納入他的保護之下,然後他們便戀愛和結婚了,因為他其實是個被誤以為殺父凶手的伯爵。這部分真是好浪漫呢。」
「這是什麼書?」
「廚子在看的書。」
「听起來很有趣的樣子。」
「是啊!」波莉有些不安地左右瞧瞧,然後湊在喜兒耳畔低聲道︰「它是一本浪漫小說。」
「哦,我懂了。」喜兒頓了一下又問道︰「那很不好嗎?」
「噢,當然不是!有些人說它們都是些無病申吟,但我倒認為他們從沒看過也不知所雲,夫人。那些故事比比」女僕絞盡腦汁,然後眼楮一亮。「比鮮女乃油和草莓更吸引人。」
「我想看看那本書,它還在廚子那兒嗎?」
「我想是吧,夫人。我會想辦法拿來給您,如果不行,我也還有其它三本,廚子現在正在看的就是一本有關公爵的故事。」
「我想我會喜歡那一本。」喜兒露齒一笑,波莉也是,然後兩人一塊兒笑出來。
片刻後,波莉拿起她放在椅子上的衣服。「裁縫明天會來,但華太太要我先把這些拿來給您?她正在為您找晚餐穿的衣服。」
喜兒心想「制造」一件象樣的衣服自然不成問題,但要解釋可就麻煩了。她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如果妳能及時清理干淨,我就穿它去吃晚餐好了。」
「噢,不行的,夫人。晚餐向來都是很正式的,而且儲藏室里的衣裳多得夠整個郡內的人穿了。此外今晚是您的新婚夜」波莉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看她一眼,便溜進穿衣間里去了。
喜兒也跟著走進去,心思集中在女僕的話上。之前她完全沒想到今晚的事,只一心擔心著如何扮演公爵夫人的角色。她心不在焉地月兌下衣服,套上輕便的袍子。今晚是她和亞力的新婚夜,這念頭令她不覺一陣哆嗦,在心里納悶著新婚夜究竟要做些什麼。接著她突然領悟到亞力很可能會想再吻她,不禁笑著閉上雙眼,腦海里清楚浮現再度親吻她的丈夫、擁在他懷里感覺他的唇輕掠過她的肌膚,在她耳畔耳語道︰「嫁給我,小蘇格蘭嫁給我」
而現在他們已經結了婚,是丈夫和妻子、公爵和公爵夫人、領主與貴婦。她作夢似的雙眼倏地睜開。如果她姑媽在她十二歲那年對她說的是真的,結過婚的夫婦做的可不只是親吻而已。喜兒的雙頰變得火熱,他會和池。
,好個奇怪的詞匯,它代表有行為就有情感存在嗎?希望是如此,她想被愛,想使亞力對她也有每回她接近他時的感覺。她渴望對他有某種意義,使他充滿不必隱藏的魔法、愛與歡笑。
波莉走回房間。「我為您準備好洗澡水了,夫人。」
「噢,好。」
「我這就去洗衣服並拿您晚餐要穿的禮服。」波莉拾起喜兒的衣服。「您還需要什麼嗎?」
「不了,謝謝妳。」
波莉走後,喜兒解開袍子任之落至大理石地上,踏入深陷的浴池中,舒服的溫水使人感覺有如置身天堂。池邊牆上嵌著兩個海豚狀的銅把手與一個相配的龍頭,她轉動其中一個,海豚嘴里流出冷水,另一個則是熱水。把兩個把手調整到合適的水溫後,她把發針取下,讓水流過她頭上。
即使在最瘋狂的幻想中,她也不曾想象過如此了不起的東西。盡情玩了幾分鐘水後,她完全放松地躺回去,閉上眼楮任水沖過她的太陽穴、下巴,想象那是亞力的唇。兩分鐘的放松後,她突然睜開雙眼,想起今晚某件她必須做的事。
今晚將是她的關鍵時刻,而它與親吻、愛或任何親密都沒有關系。她必須告訴他她是個女巫,而這簡單的一句話卻比詛咒更教她害怕。今晚是她的新婚夜──所有女孩一生中最興奮、美妙的時光,但是對喜兒它也是揭開謎底的時刻。盡避害怕,她仍知道自己必須在他們更親密之前告訴亞力她的身分。她必須給他一條退路,而且衷心盼望他不會真的打退堂鼓。
她之所以嫁給他是因為她想成為他的妻子、為他所愛,填滿他內心的空虛。他極度需要她,而他自己卻不明白。但她仍必須對他坦誠,她不能以謊言來開始這樁婚姻。
她拿起一塊有貝爾摩徽章的香皂使勁地搓洗著,彷佛這樣便能洗去她的身分,不必面對眼前的任務再次失敗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