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再別秋舞 第2章(1)

「言今,這饅頭你我一人一半?」

內間房里,穿戴整齊的古和齊坐在椅上,手里剝開一顆胖饅頭,遞一半給身旁的書童言今,另一半拎在手上,一口一口撕著吃起來。

言今接了,卻沒塞進嘴里,「二少爺,等會兒就有宴席了,現在喂飽肚子,您在席上就吃不下了,那多浪費啊?」

迸和齊漠然道︰「席上的那些東西,誰眼前的都能吃,就我眼前的那份吃不得。」

言今先是困惑,跟著就是一抖,「……這可是家宴!那些女人應該不敢……」

不敢給您下藥吧?他沒把話講完,但手里拿著的半顆饅頭已經轉眼塞進嘴里。

「在下一任家主的飯菜里撒催情藥,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做,只不過這次說不定膽子更大,在老太爺眼皮子底下也敢這麼做啊。」古和齊漫不經心,一手縮在袖里。

他指尖上摩挲著什麼,那動作隱在袖里,看不清楚。

言今注意到他的動作,笑了笑,「少爺心里老早就有人了,那些夫人小姐怎麼也不肯承認,盡是想法子往您房里送人呢。」

迸和齊听出他話里揶揄,回嘴道︰「再偷著樂吧你!下回她們再塞人進來,我就往你床上送去!」

言今當即求饒,「別吧,少爺,我還想留著條命伺候您啊……」他與少爺共用一席飯菜,少爺的飯里被加料,他也逃不掉啊。

迸和齊噗地笑了。

自當年大雪遭困,又月兌險歸來之後,已經過了兩年。

這期間,古和齊光是休養,重新調理身子,就費去了一年時間。

從喝了藥後,只能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到後來獲準能夠短時間坐起身來,點著燭火看半個時辰的書,這其中所耗去的忍耐力,都讓古和齊覺得自己修養更好了。

可雖然獲準坐起身來,但他腕上無力,書卷持不久,于是古家大哥親自在送來的一批新奴才里挑選良久,終于挑中了一個年紀與古和齊相仿的少年,又因為此子識字,于是他到了古和齊房中,不只是平日洗漱伺候,也會在古和齊讀書時,為他持著書卷。

甚至,古和齊坐得累了,得躺下來養著,那少年侍從也能持著書卷,為古和齊念著書里的字句給他听。

雖然相處時間不過一年半,但這少年侍從迅速的獲得古和齊的信任,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改名,定下「言今」二字。

言今忠心耿耿,更得到古家大哥親口囑咐,自此鐵了心要當古和齊的小尾巴,走到哪里跟到哪里。醫大夫開下藥單,抓藥煎藥也由言今一手包辦,古和齊這間小院里,更是只有言今能走進內院來,其余灑掃奴僕都只能在外院活動。

但即使古和齊防備至此,那些企圖想和古和齊一夜雲雨,進而懷有子嗣,讓古和齊收房的眾多女子,還是在各房夫人或者侍妾的指使下,想方設法的偷進內院來。

銀筷只能試毒,卻試不出下在飯菜里的藥。

迸和齊著過一次道,卻由于那下藥的婢子將分量下得太重,不但沒讓古和齊涌起,反而讓他孱弱的身體受不了這樣凶猛的藥性,那一夜他院里燈火通明,氣急敗壞的古家大哥下令打殺了一眾經手飯食的下人,連同指使的女眷都一並挖坑埋了,又守在床頭焦急的等著,直到古和齊讓趕來的醫大夫將入口的食物全都嘔出,又不停的拿溫水灌入,再按著他月復部讓他吐出,幾乎折磨的古和齊就這樣一口氣續不上來,險些斃了。

經此一役,他調養身體的時間又得往後拉長。

至于得罪了眾多夫人侍妾一事,古和齊也只能用自己家主繼承人的身份去硬抗,這時,他在心里啼笑皆非的慶幸起自己體質孱弱,不然千防萬防,也還是難免會倒上那麼一次兩次的楣,要是真的不小心與陌生女子同床共枕,縱使沒做出什麼事來,不收房卻也是不行的。

現在的自己,就算想與女子有染,也力不從心。

外圍那些探頭探腦、居心不良的女人不了解他的狀況,但古和齊雖是厭煩于她們的企圖,卻也沒有打算讓她們知道實情。

他總有自己的男子尊嚴。

迸和齊手里摩挲著喝了一半的藥茶碗,臉上淡漠。

一旁言今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家少爺心理陰暗,又看看天色,他輕咳了聲,以作提醒。

「少爺,家宴差不多要開始了,是不是在老太爺入席之前,我們趕緊露個面好?」家主繼承人和現任家主,雖然只是一步距離,但那一步可也沒有這麼好跨過。

迸和齊瞥他一眼,想了想,點點頭。

他一抬手,將藥茶喝了。「走吧,去露個臉,沾沾筷子,然後就趕緊回院子里來吧。」他嘆口氣,「說起來,今天還是我的生辰宴呢,卻見不到大哥啊……」

「大少爺一定會趕回來的,您的生辰宴多重要啊。」言今溫言哄著。

「不知道大哥今年又折騰了什麼禮物回來。」古和齊抿嘴一笑。

苞著父親出門歷練的古家大少,現在已經很少待在古家大宅里了,但每年幼弟的生辰宴他還是會不遠千里的快馬趕回,捎帶上的禮物更是千奇百怪,從稀有的花種到延命的藥材,或者千金難求的極品布料,或者難得的孤本書,有一年還特地運回了一塊奇石,讓古和齊大傷腦筋的在院子里東起土木來,就為創造一個安放那塊奇石的環境。

那些禮物,都代表了古家大少對幼弟的深切疼寵。

若說這古家大宅里,除了侍從言今以外,古和齊還把誰人看進眼底、擱在心上,那真的是只有一個大少爺了。古和齊連老太爺都不在乎的。

他把喝完的藥碗隨手放下,「走。」

言今低眉,恭敬的跟隨身後,主僕兩人一前一後,往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主屋而去。

迸和齊一手攏在袖里,月光底下,他半握的掌里閃耀出一線燒火般的光芒,隨即又隱去,讓他深深的藏進袖底,不露分毫。

雖然說是家宴,但以古和齊的年齡,也確實是到了可以收下幾個侍妾,並且開始挑選正妻的時候。

迸和齊態度默然,一眾女人卻各有所圖,而掌握大權的老太爺更是滿心想著,要不要挑個侍妾來為寵孫沖沖喜。畢竟他那大哥也不過虛長他幾歲,卻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年前又納了第二個妾室,現在就差娶個正妻回來。

也許為寵孫擇一門親事,有了溫香軟玉,也能給什麼事都不在乎的寵孫添一絲掛懷,說不定能夠多留住這孫兒的心。

老太爺抓著胡子,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千般偏疼的孫子,卻硬是和他不親,甚至態度冷淡,十分疏離。

這讓老太爺很傷心。

每年的生辰宴,那個逐漸將族中經濟大權抓在手上的長孫,都會帶回精心準備的禮物,同樣站在疼寵孫兒的立場,甚至更努力想將寵孫爭取餅來的老太爺,對于準備禮物的這件事上,也相當努力。

為了等待遲到的禮物,老太爺不得不延緩了入席的時間。

為此,掐著時間踏入主屋,進到大廳的古和齊,在第一眼沒見到應該在席上的老太爺時,他楞了一下,偏頭瞥了一眼身後的言今。

言今聰慧,低聲附耳道︰「應該沒事,老太爺身體仍然健朗。」

既然無事,又身體硬朗,那總是折騰人的老爺子怎麼還會沒入席?古和齊略微垂了下眼皮,一邊想著,一邊在言今的領路下入席。他坐在主位右方下首。

因為老太爺還未到,因此主位仍空。

左方下手是尚未歸家的古家大少的位置,再下一個才是他們兩兄弟的父親,以及叔伯之類的順位血親,但古和齊是沒有去理會的,他一入座,就半閉起眼楮,由著言今在旁團團轉著,為他斟藥茶、捏肩膀。

女眷都在偏廳入座,不入主廳來。

但古和齊卻在入席不久,便嗅到一陣香風。

他微微抬眼,見到二女一前一後,款款而來,那是大哥的兩名侍妾,一稱安夫人,一稱柔夫人。他目光略過前頭那身形圓潤的女子,在後頭那嬌小女子身上仔細打量。

大哥膝下那一子一女皆由安夫人所出,而那柔夫人,是與大哥有所往來的商界朋友,從青樓里贖出來,送給大哥作禮物的,因為在那次的青樓應酬里,生意不僅談成,還定下之後的長期往來,那名商界朋友大喜,隔日便將這與大哥有一夜緣分的女子送到古府。

這女人看似嬌柔羞怯,但就是從她入府之後,古和齊才開始要小心翼翼的防著桃色陷阱。說起來,當初那被拖下去生生打死的府中女眷,也只是替罪羔羊。

但古和齊抓不到把柄,只能隱忍了。

安夫人到他近前,施了一禮,「二少爺。」

迸和齊虛托一把,「安夫人氣色極好,是盼著大哥歸來?」

「二少爺取笑了。」安夫人面上一紅,「妾身只是想先來送禮的,晚些等老太爺到了,一眾女眷便下了正廳。」

說著她側過身,後頭柔夫人雙手一遞,那木盤上是一雙手套,一雙厚襪,織的仔細,更繡上魚紋飛鳥,是花費了大量時間才送出手的禮。

迸和齊輕聲道謝,並讓言今上前接過禮物。

柔夫人一見言今,甜甜笑了,「平日多虧有你言今,才仔細照顧了二少爺,日後也要請你多多為二少爺費心。」

「這是言今分內之事。」言今低頭回話。

「你與二少爺年紀相仿,可有心上人了?」柔夫人掩唇,「趁這家宴,老太爺在席上,你不妨對老太爺請一門婚事吧。」

言今呆了一瞬,「柔夫人說笑了,言今還不到那年紀吧。」

見他婉拒,柔夫人卻沒退開,「今日是二少爺生辰呢,老太爺也為二少爺備下禮來,還瞞著有推沒讓二少爺知道呢,有份禮物听說先到了,都送進房中等著二少爺去拆。」

「柔妹妹!」安夫人低聲喝止。「老太爺瞞著,就是想給二少爺一份驚喜,卻讓你來多話!」

遭到斥責,柔夫人抿了抿唇,狀似無辜,「安姐姐莫惱,妹妹只是想,二少爺都有那樣一份禮物了,不妨讓言今也收一回禮。」

她一邊溫言軟語,一邊又轉頭對言今說︰「你也別藏著,要是看上了府里那個丫頭,就來和安姐姐稟一聲,不會委屈言今你的。」

言今被這麼一說,當下面紅耳赤。

他無措的回頭去瞥自家主子,卻見古和齊面色冷漠,那黑玉似的眼珠子里更是冰封的一片。他心下一個激靈,知道自己是落進言語陷阱了,趕緊撇清。

「言今沒有心系哪個丫鬟,兩位夫人莫要捉弄言今了!」

「說什麼捉弄呢,妾身這不是關心而已嘛。」柔夫人一笑,「你是二少爺身邊的伺候人,若是日子過得不舒心,二少爺恐怕也要為你擔憂啊。」

言今嘴笨,急的張口結舌,卻擠不出一句反擊來。

迸和齊漠然道︰「言今是我的侍從,不勞柔夫人如此費心生事。」

他說得不客氣,一旁安夫人像是噎著了,被直指回話的柔夫人卻只是一手捧心,溫弱一笑,說不出的無辜純良。

「二少爺斥責的是,是妾身多事了。」她低下頭來,施了一禮。

那委屈俯首、又屈膝認錯的姿態,讓席上一眾男子心中大起憐惜之意,更是對古和齊冷漠無理的回話感到惱怒。

柔夫人做足姿態,更一手與安夫人牽著,做出姐妹情深的模樣往偏廳退去,在她一轉身的時候,手指還輕按眼角拭淚的動作,讓一眾男子恨不得尾隨上去,好生撫慰。

言今敏銳的感受到席上男性長輩的不滿,他不禁往古和齊身前站去,想為他擋下一眾責難視線。

但古和齊卻不耐煩的伸手拍開他,只是握著半溫的藥茶,慢慢喝著,完全不去理會眾人的目光,連哼一聲都沒有。

正當氣氛壓抑,遲來的老太爺終于姍姍入席,古和齊起身見禮。

「太爺。」

「好孩子。」老太爺見到寵孫氣色尚佳,滿意的點頭,「太爺來晚了,都是因為要給你的禮物在路上遲了,太爺擔心,就是走不開,現在那禮物終于進了府里來了,直接送你房里去了。你等會兒回去,再好好看啊。」

迸和齊面不改色的點點頭,後頭的言今卻心里一驚。

老太爺偏寵二少爺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居然為了送個禮物費這麼多心思,甚至因為禮物遲來,而延緩了老太爺的入席時間,甚至老太爺還特地開口解釋。

這可是眾人皆在的家宴席上,不是爺孫倆私下說話啊!

言今心驚膽戰,視線悄悄在席上轉了一圈,果然入席的族人們都臉色變幻不定,而且有越來越黑的趨勢。他在心中嘆了口氣。

掌權的老太爺這樣明顯偏寵,對二少爺來說實在不是好事。

但古和齊卻眼也不抬,只是在開席之後,略略的沾了一點前三道菜,又喝了點兌了水的溫酒,他臉色更添一點紅,然後在第五道菜上來之前,他輕聲向老太爺告知他要提早退席的意思。

老太爺看看他,「身子可有不適?」

「只是略有倦了。」

「你吃得很少,有飽嗎?」

「孫兒原本就吃的少,讓太爺擔心了。」

老太爺讓他輕聲哄著,眼楮笑得眯起來,抬手示意他退下了,「好了,回房歇著去吧。記著,要看看太爺給你的禮物啊。」

迸和齊輕聲再應承了一些「明早將去請安」之類的話,跟著就淡然的轉身退席,言今緊跟在身後,感覺背上承受了不少席上族人的尖銳視線,冷汗濕了一身。

主僕兩人像來時一樣,一前一後的回到了院子里去。

迸和齊是獨自進到外間屋里的。

宴席上,他主僕兩人也只是象征性的動了幾次筷子,雖然說出門前兩人個字吞了一半饅頭,但也只是半個巴掌打的饅頭而已。兩個少年都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吃這麼一丁點東西哪里會夠。

迸和齊又防著大宅里廚房統一做好,讓下人分送來的飯菜里被加料,只好讓言今在自己院子里弄了個小灶,現在他自顧自的回屋,言今捧著餓的打鼓的肚子,往後院的小灶去弄點吃的來。

屋里漆黑一片,古和齊接著大開的門扇外透入的月光,走到桌邊點起燭火,然後他反手關上門,轉身就往內間屋里去。

他想起宴席上,老太爺說過禮物已送入房中,不由得皺了皺眉。

「吩咐過不許旁人進屋里,那些留守的下人也不知道要擋一下。外間沒有看到禮物,難不成是送進臥房里?」

一想到自己起居之地,讓言今以外的人進去過了,古和齊就覺得一陣惱怒涌上,但最強烈的還是不安全感。

也不知道送進房的是什麼禮物。

但他轉念一想,這麼些年來,收過的禮物無數,卻從來沒有什麼能跑能跳的活物,即使大哥擔憂他呆在屋里寂寞,曾經問過他要不要貓狗鳥兒作陪,也讓古和齊以一句「照顧麻煩」為由,直接拒絕了,這樣想來,就算禮物先送進屋來,也不至于鬧出什麼事。

老太爺的禮都先送進屋了,算算時辰,家宴都已經過半,大哥卻還沒有回到府里,該不會是他今年趕不回來了?又或者,是路上出了什麼變故?

迸和齊難掩擔心的想著,一邊持著燭台進到內房。

出門前原本卷起的床帳被放下一半,床上的腳踏椅上燒著一只紅燭,床沿坐著一個紅彤彤的身影。

迸和齊愣了。

……今年居然送了個活物?還是個活人!

他第一個是傻了,第二個反應是訝異于禮物的的花樣翻新,但第三個反映,卻是惱怒了。他兩三步沖到床前,與床沿邊上坐著的小人兒四目相對。

那是個女孩兒。

紅彤彤的衣裳,看起來是一件少掉了繁復花飾與珠綴的嫁衣模樣,原本應該蓋在頭上的紅紗讓她自己掀掉了,現在鋪在床面上,還有一疊糕點壓在上頭,散著一些餅屑。

女孩兒膝上攤著一本書,腳邊散著幾卷畫軸,依稀能看到畫上輪廓似乎是女子相貌,旁邊還有幾行小字注解,她一手正想翻頁,一手還拈著塊糕餅,胭脂淡去的唇邊沾著一小粒碎屑。

她望著臉色僵硬的古和齊,眨了下眼楮。

「大哥哥臉上好白,家里人沒有好好調養嗎?」

迸和齊皺起眉,心想這小女孩在說什麼?

女孩兒也沒等他開口,把手里只剩一口的糕餅往嘴里塞去,回手有拈來一塊完好的,直直遞到古和齊嘴邊去。

「大哥哥吃一塊餅?」她眼楮燦亮,充滿示好。

迸和齊抿了抿嘴。他怎麼可能會吃她手里的餅!這小女孩來歷不明,手里的東西也不知道下過藥沒有,居然還這樣直遞到他眼前來!

他恨得咬牙,鼻尖卻聞到那糕餅香氣。

這一刺激,餓著的肚子很快就傳出聲響,十分的不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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