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
再別秋舞 第1章(2)

迸和齊覺得好奇,「牠是妳養的嗎?」

「不是。」小女娃搖搖頭,「我看牠皮毛漂亮,本來想帶牠回去的,卻沒想到讓牠拐了來,又見到這石頭底下還有牠一個窩呢,里頭的狐狸更小了,一下子舍不得,才想用衣服包著帶回去,卻下起雪來了……」

听起來一樣是拐帶,這小女娃的遭遇卻比他還要慘。

迸和齊心里一陣憐憫,「下雪了,妳怎麼不趕緊走?」

「小狐狸沒有過冬糧食,又讓我把窩給挖開了,這雪一下,牠們就要凍死了……」小女娃說得委屈,「我還想給閣主帶件手套回去呢,這幾只小的實在太年幼了,我想帶回去養大一點再說。」

她叨叨絮絮,卻沒有正面回答古和齊的問話,听得他皺眉。

「妳寧願被雪埋了,也要把窩里的小狐狸帶回去?」她有這麼缺手套嗎?古和齊打量著她一身衣色,心想也不是粗衣草鞋的,怎麼會這麼執著要幾件狐狸皮毛?

他也不想想,自己被拐帶來的原因,還不是和她一模一樣。

小女娃眼巴巴的瞧著他,「大哥哥,我把窩挖開的時候,這大石頭給我壞了平衡,現在壓住我一只手了,我動不了。」

原來不是執著皮毛,是被石頭壓住了。古和齊緊急修正了新得到的信息。然後他望望小女娃。

「我搬不動那塊石頭。」他直言。

幸好小女娃也不求他這個,「我也沒想大哥哥來搬石頭。」她答得很利落,讓古和齊心里一陣別扭,那小女娃又接著道︰「大哥哥,我的小錦袋落在那邊了,你幫我撿來好嗎?」

她指著斜前方一處雪地。

迸和齊瞪著那片白茫茫的地方,心想妳這麼隨手一指,我就得去給妳翻雪嗎?天知道妳說的「那邊」是多大塊的一邊?

小女娃也是玲瓏心竅,「沒多遠的,就前頭幾步距離而已,大哥哥稍微撥幾下,應該就能找到的。」

迸和齊轉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邊黑狐,那一大一小的眼珠子一樣的濕漉漉,黑亮亮,簡直我見猶憐。

于是古和齊讓莫名涌上的護犢心驅趕著,傻頭傻腦的往斜方走上幾步,蹲雙手猛挖起來。積雪還算松軟,他一手下去就能探到一個深度,又大幅度的左右刨著,很快就清出一塊地方,他模索半天,卻沒看到小女娃說的錦袋。

正想抬頭去問,卻覺得一陣暈眩。

眼前很快就一片黑,古和齊不由自主的往後跌去,差點順著雪地滾上一段,他血氣循環得不太好的雙腿一陣發麻,下意識伸直了,這一踹,反而踹得一片積雪四散,藏在底下的錦袋也露出一角來。

眼尖的小女娃一聲歡呼。

迸和齊暈頭晃腦,好半天爬不起身。

他其實已經是耗光體力,又這樣猛地跌在雪里,冰冷一下子籠罩上來,他幾乎一口氣梗在胸下,無法抽喘上來,勉強抬起一手按在心脈上,他在冰冷空氣里試圖呼吸,深深呼吸。

他想深呼吸,卻只能像是申吟般的抽一小口氣。

既短促,又淺。

艱難的呼吸讓他胸口劇疼,口鼻那麼冰冷,原本就很艱辛的呼吸更加的難受了,他四肢無力,根本爬不起身,只能茫然的瞪著漫天大雪。

為了一雙根本沒到手的黑狐毛手套,死在這雪里……真是太丟面子了,大哥知道他這樣胡來,會氣哭的。古和齊在心里苦笑。

雪地茫茫。

天邊夕陽只剩下最後一抹光輝,再下一瞬間就成為一片漆黑。又是大雪,又是天黑,平常無論遇上哪一樣,要在這山里找人都是艱難了,何況兩樣一起來?

我命休矣……

他想。然後,就在天地盡暗的那一刻,他模糊的听見了一響尖銳的嘯聲,白茫大雪被飛速的映照出來,又隱入黑暗,最後在高高的天空里,亮開一蓬燦爛的煙花。

真是好閑情,居然還放煙花玩。

他一邊想,一邊又意識到,這應該是求救的煙花吧?他眨著眼,覺得沾著雪水的睫毛又冷又重。

小女娃嗚嗚咽咽的哭聲朝他接近,古和齊模糊的感覺自己被拖著移動幾步,又停住,然後又開始移動,沒一會兒又停住,跟著又開始移動;這樣來回折騰了幾次,他被抱進了一個小小的,卻奇異的溫暖並柔軟的懷抱里。

應該已經遲鈍的嗅覺,還聞到一股刺鼻的腥氣。他抽了抽鼻,覺得很嗆,又想打噴嚏,但小女娃卻用一手揉著他臉面,不讓他睡。

「大哥哥,把眼楮睜開。」她哭著說。

迸和齊整個人迷迷糊糊,心想怎麼距離這麼近……那小女娃不是一只手被壓在石頭下嗎?居然還有辦法來拖他……難不成不是小女娃,而是那只黑狐死命將他拖來的嗎?

丙然是山里精怪啊,不化成人形都有這般神力……

他想著,然後終于撐不下去,就這麼暈了過去。

「嗚哇──」小女娃當下哭得聲嘶力竭,「閣主,閣主快來救命啊──」

迸和齊的意識半是昏迷,半是清醒,被小女娃這麼一嗓子的哭號,也只是激得他微微抬起眼皮。他頰上有一小方皮肉是暖的,他知道這是小女娃揉著他臉面的一手。

那麼,那被壓在石下的另一手呢?眼角余光,他見到小女娃原被壓在石下的另一只手軟弱無力的擱在雪上,雪是白的,血是紅的,強烈的對比已經讓人心驚,尤其那血肉模糊的皮肉看上去令人不忍。

原本耐心的等著黑狐拐人來救的小女娃,卻為了將他從雪地里帶回,為了保得他體溫不失,居然強行拖拉出自己被壓在石下的手!

居然狠心讓自己傷得這樣慘啊……

迸和齊心里一陣發緊,也不知道自己見到這麼一幕,到底是好還是壞。如果一直都不知道,那他還能想成是黑狐突發神力,但如今讓他見到小女娃的慘狀,他怎麼能夠無動于衷。

「笨女圭女圭……」他喃喃。

煙花落了。

重新恢復成一片漆黑的雪地里,小女娃背靠著大石頭,一手將再次昏迷過去的古和齊緊緊擁在懷里,她緊張的注意他微弱的呼吸,一手不時的揉著他臉面,又探出指尖擺弄著一旁黑狐叼回的錦袋。

里面一枚求助煙花已經射出去了,她又倒出幾顆糖球來,看看懷里臉色蒼白、唇肉滲血的古和齊,她將糖球塞一顆進嘴里,使勁咬碎了又融著成了糖水,再一口一口的哺著古和齊咽進嘴里。

她等著閣里派人來救。

喂完一顆糖球,她就在心里按著古和齊的心跳,默默數到一百,然後再喂進一顆糖球。如此反復,她喂到第七顆糖球時,一身黑衣的暗衛手持火把,終于找來了。

她哽咽了一下,「快救他!」

※※※

迸和齊醒來時,已經是在燒著火的溫暖室內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前險極又險的轉了一圈,也不知道他已經睡掉半個月的時間,他睜開眼楮,才動了一下,就听見床邊一個沙啞的聲音又驚又喜的響起。

「齊弟!」

他呆呆看著自家大哥難看的臉色,胡須沒刮,眼下青黑,又憔悴又狼狽,他困惑又茫然,心想前一刻明明還在深山大雪里,讓那小女娃抱在懷里的,怎麼現在一睜眼,就見到自家大哥了?

他做夢嗎?

迸和齊愣愣著沒有反應,急壞了古家大哥。他怕他燒壞腦子了。

「齊弟!齊弟,我是大哥!你回個話啊!你怎麼啦?」

迸和齊驚訝的听著自家大哥的呼喚,又覺得手腳溫暖,身上覆蓋的正是自己燻著藥香的厚暖被子,原來他已經下山,還回到家里來了嗎?

他張了張嘴,「……大哥……」

「齊弟!」古家大哥那張擔心害怕的臉,刷地滑下兩行淚。「你要把大哥生生嚇死了你!怎麼自己一個人亂跑呢?」

自己一個人?他想了想,那小女娃呢?

「大哥,還有個女女圭女圭……她人呢?」他艱難問道。

不料他大哥卻先是一臉困惑,復而露出震驚神色,「齊弟,原來你是被山里精怪給迷魅了嗎?這不行,大哥給你找個道士來除妖好了。」

迸和齊愣住了,「精怪?」

他那時明明覺得那女女圭女圭暖和得很,應該是個人吧?但怎麼一下子又成了山里精怪呢?他是不是還在做夢?

「齊弟,大哥找到你的時候,你一個人暈倒在雪里,險些把大哥嚇死了!大哥趕忙把你帶回來,讓醫大夫給你看看身子的,你還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迸和齊張嘴,半晌,又悶悶的閉起。

一切都是他在做夢?沒有黑狐?也沒有大石頭底下的黑狐窩?更沒有那個為了他把手折磨得血肉模糊的女女圭女圭?

他伸手按了按唇。

做夢嗎……他明明還記得,那小女娃一直在喂他甜甜的糖水,就用著那一點東西,吊著他一口氣,一絲意識。

那時候,還有響徹夜空的尖嘯,以及燦爛煙花。

「齊弟?你困了嗎?」

大哥輕聲的呼喚傳來,他閉著眼楮,覺得很疲倦。

他睡過去了,連藥也沒來得及喝。

內間屋里,守著寶貝幼弟的古家大哥繼續候在床邊,一刻不敢稍離。

外間屋里,持著拐杖听著兩孫子對話的古老太爺,臉色陰沉。

「哼,小狐魅子,還想騙我孫兒?老夫怎麼能讓妳如意!年紀小小,就知道哄騙男兒,幸得老夫早早將那小狐魅子驅離……」老太爺冷聲道,左右的伺候人俯首帖耳,不敢吭氣。

老太爺又听了片刻,確定內間的小孫兒已經睡下,才又拄著拐杖,往自己屋里去。兩旁伺候人趕緊跟上。

這一年,十二歲的古和齊,心里裝了個疑似山中妖魅的女女圭女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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