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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煮飯婆 第6章(2)

門一闔上,穆弘儒立刻深深閉上了眼,當他再張開時,已是滿目的紅絲。溢到鼻頭的酸意,幾乎讓他的頭劇烈痛了起來。

誰又了解他有口難言的痛呢?她苦,他何嘗不苦?鐲子的秘密,他多年來一直都不敢面對,現在她的行為逼得他不得不面對了,他卻只想逃避。

鐲子是死的,沒錯,只怕到時候連人都是死的,那他到哪里去尋?

穆家有個長達五百年的傳說,身為穆家的子孫,人人無不戰戰兢兢地遵守著。

傳說五百年前,某位穆家先人與妻子十分恩愛,妻子常戴著一只通體碧綠、晶瑩無瑕的手鐲。然而好景不常,有一日這妻子染了病,病情急遽惡化,所有大夫都說她已藥石罔救,而她死前最放不下的,便是恩愛逾恆的丈夫及乖巧的兒子。

于是彌留之際,她將手鐲給了丈夫,與丈夫相約來世再聚,以鐲為憑,若穆家後代所娶的妻子非命定之人,戴此手鐲必會夭折。

穆家子孫都十分重視這個傳說,許多代主人甚至不敢將鐲子給妻子戴,以防先人的咒誓會應驗在自己妻子身上。不過來到穆弘儒這一代,他卻不甚相信此鬼神之說,只將這玉鐲當成較貴重的傳家之寶。

當時他的妻子琴音無意間見到這只手鐲,很是喜歡,便向他討了去戴,卻想不到這一戴就月兌不下來。由于他也不以為然,就讓她一直戴著,想不到在懷胎十月之後,她竟然死于難產,更巧合的是,她一死,這鐲子就自動月兌落了,才讓他檢討起傳說的真偽。

後來他回想起這鐲子,母親似乎也曾戴過,也是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因病去世。

因此他開始視這鐲子為不祥之物,便將它放在書房的櫃子里,想不到竟被忻桐取了出來戴,他心中的惶恐可見一斑。

折磨人的是,他卻無法告訴忻桐事實,一方面是擔心她會因此害怕,對他產生畏懼;另一方面,他若直言這鐲子的來歷,豈不代表著他不認為她是自己命定的妻子,才會不敢讓她戴?

屆時造成的傷害,恐怕比現在要來得多呀。

如今冰冷的夫妻生活相較于先前的恩愛繾綣,他自是痛苦不已,可他還能怎麼辦?除了盡力將她手上的鐲子取下,他能怎麼辦?

遠遠地站在後院的入口,他陰郁地看著院子里的忻桐與穆丞,過往院里的笑聲已然不存,剩下的盡是窒人的死寂。

忻桐不再笑了,他扼殺了她的樂觀與快樂。他也好想和她像以前一樣說話,可他不知該怎麼開口。他怕自己一見到她手上的鐲子又會忍不住失態,冷言冷語地對待她。

「小娘……你今天做的包子,是苦的耶?」穆丞的聲音突然傳出,語氣還帶了點無奈。

「是嗎?」正在沉思中的忻桐回過神來,接過他手上的包子,撥開聞了一下,又試吃一口,原就消瘦的芙顏更是眉頭深鎖。「……真是苦的。抱歉了丞兒,小娘可能放錯黃連粉了……」

「不只是包子。以前小娘熬的湯都是清澈又甘美,但昨夜小娘拿給我的湯……不僅色濁,味道也是苦的呢。」端著無辜的小臉,他索性一次抱怨了。

「人心苦,自然做出來的味道也苦。」她喃喃自語,隨後低頭對身邊的穆丞勉強一笑。「丞兒,小娘最近沒有烹調的心思,才會讓你吃到味道不對的東西,待過幾日小娘調整了心情,再做給你吃吧?」

穆丞現在一天不吃忻桐做的包子就渾身難受,一听她這麼說,整張小臉都皺了起來。「那丞兒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她目光幽遠地看向前方,一手無意識地模著鐲子。不過是戴了只鐲子,卻讓她覺得好像戴上了一身的罪孽。

穆丞察覺她的低落,不由得跟著頹喪起來。「對不起,小娘。要不是我,你也不會因為那鐲子被爹罵,難過了這麼久……」

「這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是說過了,你別再把這件事攬在身上,就當那鐲子是我拿的。」她打斷了他。院里舉目盡是入秋的楓紅之景,她卻只感受到愁思滿月復,自嘲地彎了下唇角。「也或許,是因為我高攀了夫君,其實我根本就不適合這個地方。」

她低頭直視著穆丞,思索著最壞的打算。

「丞兒,如果有一天,小娘不得不離開這里,你千萬別為我傷心……」

她的話聲至此,在一旁遠處的穆弘儒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她有去意了嗎?他責備她戴上那鐲子,令她傷心難過;但若據實以告,他又怕她難以接受……無論如何,兩人最後的結果都是分離嗎?

如果真是命定的情人,為何這一遭情路,他倆會走得這麼苦?

穆丞有些沮喪地問道︰「小娘,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她的目光望向遠方圍牆外的天空。天地之大,何地是她容身之處呢?

「那你還會做包子給我吃嗎?」他就怕她跑得遠,追不回來了。

「我還是不知道。我現在連怎麼熬湯都不會了,做什麼都沒有心思。其實我也怕,這麼下去,我會連唯一能拿出來見人的手藝都丟失了。」撫著玉鐲的手突然收緊,指間的青筋浮現。她多希望這一捏能將它捏碎,也捏碎所有的哀愁苦痛,但理智最後還是由心中的不甘與低迷中探出頭,讓她松開了雙手。

瞧她如此掙扎自責,穆弘儒心中又沉了幾分,退了一步,慢慢地踱回書房。

事情不能再繼續下去了,鐲子取不下來便罷,難道一日取不下來,他就只能見她日復一日枯萎在這樣的痛苦中?她的美麗被他磨蝕,她的自信被他摧毀,他如果再作繭自縛下去,或許不是因傳說的咒誓,她便先香消玉殯了。

他必須比她更快調整好自己的心情,先解決夫妻之間的齟齬,否則,就怕他會真的永遠失去她。

十一月初五,是當今皇上的六十大壽,十月初時穆弘儒便接到了官書,要他擇日回京賀壽。

但此次的官書有個相當不同的部分,便是指名了希望他的新任妻子——忻桐一並前往京城。

據傳書的官員道,前戶部尚書黃大人回京省親,替巡撫大人的新夫人大大宣傳了一番,說她廚藝高超,甚至勝過御廚。

當時黃大人在巡撫大人的府上用餐,那餐食的香氣和美味,讓斷了腿的人也要拄拐杖來吃、病到只剩半口氣的人都由床上爬了起來,而黃大人本人吃過一次後也念念不忘,只是不太好意思常去叨擾。

如此傳奇般的說法,自然引起皇家的注意,因此借著這個皇帝壽宴,皇上特地要求忻桐上京獻藝,想看看她那手廚藝究竟有多高明。

穆弘儒接到官書後,心想這是一個和她重新修補關系的好機會,回府之後便急忙叫人傳了她來書房。

沒多久,細碎輕緩的腳步聲便停在門外,接著是清脆的兩下敲門聲。

察覺許久沒和她獨處,自己居然緊張起來,他不禁自嘲地一笑。

「進來。」

忻桐推門進來,穆弘儒瞧她素服之下的身子瘦了一大圈,憔悴到弱不禁風,笑容若有似無,不由得替她心疼起來。

餅了這麼久,彼此都冷靜許多,再加上對她隱隱的內疚與不舍,他語氣便不再像之前那般尖銳,而是有著生疏的緩和。

「你……這陣子瘦了很多?」他忍不住必心她,不知要讓她回到之前的模樣,要花多久時間?

無奈身子的孱弱易補,但心的裂縫卻難填。

听了他的話,忻桐只是苦笑,並沒有解釋。

其實不用她說,他也很明白為什麼她會成了這副風一吹就倒的虛弱樣子,而她的沉默,更讓他自責不已,語氣更加溫和。

「今兒個衙門來了皇宮的文書。」他簡單解釋今天喚她來的目的。「在隔壁黃大人的宣傳下,皇上听說你做的菜好吃,便宣你入宮獻藝。」

「但我……我怕……」自從穆丞被她荼毒了幾天後,忻桐現在對自己的手藝幾乎信心大失。

「你當初為了入我穆府,一個人煮了十桌都不怕了,如今只是煮給皇帝和他的嬪妃們吃,有什麼好怕的?」心知她的問題全出自他的冷落,解鈴還需系鈴人,他朝她鼓勵地笑了笑,「我對你做的東西有信心。」

「真的嗎?」終于,忻桐露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容,雖然幾乎淡到快看不見。「大人相信我能做得到?」

「我去過的地方很多,吃過的山珍海味也不算少,你的廚藝相當頂尖,你若還做不到,誰做得到?」穆弘儒深深地望著她,語氣很是真誠。

「好吧,我盡力試試……」她突然眉梢一揚,又像受了什麼驚嚇般地說︰「哎呀!那我該準備些什麼東西嗎?皇上和娘娘們喜歡什麼菜色呢?我該不該采買些特殊的食材……」

「皇上和娘娘們的喜好,屆時自然有尚膳監的人會告訴你。」

她慌張的模樣讓他仿佛看到了一些過去的她,唇角不由自主向上彎起。「別緊張,你烹飪的地方是大內御膳房,皇宮里什麼珍奇食材沒有?你不需要準備,只要說一聲,他們都會替你準備好。御膳房各局的人手,也會全力協助你的。」

「御膳房嗎……」她倏地臉色微變,眼中浮出了退怯之意。「真的要在那里做菜?夫君,我……我不喜歡那個地方。」

「為什麼?」他覺得奇怪。怎麼不說不敢,而是說不喜歡?

「因為……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可能地方大,會讓我緊張吧?」她很想擠出一個笑容,表情卻是古怪又僵硬。

這理由雖說服不了穆弘儒,只是他也沒再繼續追究她的反常。「放心,你若真怕,當天我就和皇上告假陪在你旁邊,看著你做菜。」

想著那畫面,忻桐啞然失笑。都說君子遠庖廚了,他偏還硬擠進來,就不怕皇上治罪嗎?這些話分明是在安慰她。

看他似乎有些恢復以前的溫柔,這令她的心情平復不少,頭頂的烏雲也不再那麼厚重。或許她該把握這個機會好好表現,就算當不成他最愛的人,至少也要成為不讓他丟臉的妻子。

見她笑了,夫妻間那一絲微妙的情意似又重新連結起來,穆弘儒忍不住牽了牽她的手,但這個動作,卻讓她水袖下的鐲子露了出來。

原本情緒好轉的忻桐,和他一起見到這抹碧綠,花容不禁一下子又慘淡下去。

「夫君……」她急忙想拉起水袖,卻讓他握住了手。

「這個……就先不管了吧。」他安慰著她,也安慰自己,「畢竟我們現在都拿它沒有辦法。」

忻桐掩去眼中的黯然,沒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坦然接受了他的說法。

這一趟京城之行,就算這麼定了。

只是這時候,兩人都不知道,去了京城之後,彼此即將面對的,將是更大的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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