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艘看似簡陋的漁船里竟然別有洞天,船艙大而有秩,雖然不見得有多名貴奢華卻自有一種悠然舒暢。
船艙中間放著一張長桌,蝶悱惻和他對桌而坐。不知道她從哪里抱出一壇子酒,只見她掀開壇蓋立即酒香四溢,仿佛這個時候整個江面上都飄著濃烈的酒香。
「酒量如何?」蝶悱惻取餅兩個酒杯問道。
楚琴淵把他那把古琴放在桌上,撥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尚可。」
「那就好。今天你陪我喝酒就好。」說著她倒了滿滿一杯給他。
他接過酒杯先是在手中把玩。這個酒杯較之一般的要大上許多,竟有些像茶杯的容量,偏偏又是標準酒杯的模樣;而且它質地極好,握在手中溫而不涼,他料該是好玉所制。在他把玩酒杯的時候那邊的蝶悱惻已然喝了一杯下去。
她喝酒的樣子有些凶狠,像是為了把自己灌醉,全然不去理這個硬被押來做陪的男人。楚琴淵徑自細細地在品味,並不阻止她近乎狂放的喝法。
他向來沒有什麼管別人事的習慣,或者該說任何人出了任何事都不關他的事。這樣想來未免覺得眼前的這個溫涼如玉的男人有近乎殘忍的本錢。
船,已經駛入了一個兩岸都有著桃樹的地段。立春時節,桃花開得燦爛,盈盈灩灩地把整個江面都渲染成一片嬌艷而馥郁的芬芳。天漸漸的全黑了,卻不顯得妖魅,反而自有一種超然和飄渺在其中。
一陣清風拂面,幾片白色的花瓣盡落掌中。
船幾乎是擦著岸在劃,使得楚琴淵能將岸繁茂的桃花看個仔細。兩岸的桃花的顏色有些夾雜,艷艷的紅和粉色的白,這讓他想起面前這眉目如畫卻無比寂寞的女子。
「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蝶悱惻笑笑地舉杯望著他,「開始懷念江南了?」
楚琴淵回首看著她,沒有想到剛才自己無意識地彈出的一句話正好讓半醉的她給听了去。知道她是在笑他引用詩的最後一句的「憶江南」,不甚在意地「道」︰「彈彈而已。」
「你琴魂公子的一句‘彈彈而已’可能就是其他人好幾個月練琴所得。」蝶悱惻一手支額一手端著酒杯,眼神迷蒙地看著他卻又不像在看他,「當真是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命。此身非我有,半點不由人啊。」
他只是靜靜地听,一點一點地喝酒。
蝶悱惻開始痴痴地笑,一手往他心窩點去,「虧我講這麼多,你還當真沒有半點好奇。如果誰做了你妻子,那才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他突然抓住她點在他胸口的那只手,很慢很慢地放在琴上,很專注地看著她。他的眼神是那樣的清澈且沒有半點波瀾,卻仿佛深到了她的骨子里,然後連帶著讓她早已麻木的骨血沸騰一片。
他看著她,很緩慢地撥了幾個音,「如果你想說,我就問。」
她迎著他的目光挑釁地看著他,「只要你問,我就說。」月亮出來了,白色的月光灑下來,在他的身上和眉眼中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輝。
他看著她良久,「我問,小姐請說吧。」他想他也醉了,否則為什麼撥弦的指尖會因為她的眼神而微微發燙。
「你覺得我好看嗎?」蝶悱惻不答反問。
楚琴淵取餅已經剩一半的酒壇為自己倒了一杯酒,無動于衷。
「你知道嗎?女人如果長得太好就不是件好事,尤其是像我這樣帶罪的女人,毫無自由可言。有時候我恨不能毀了這張臉,可是‘他’卻連這個權利都不給我。」
她說著一些看似毫無章法莫名其妙的話,臉在月光下紅微醉一片,並沒有給他任何不正經的感覺,反而連帶著他醉得更厲害了,醉到連自己的心都開始月兌離自己的掌控。
「你呀——」她模起手邊的扇子再次往他胸口點去,「還是最好別招惹我這樣的女人,像我這種脾氣陰陽怪氣,一不順心就喜歡听戲,听了戲就喜歡喝酒,喝了酒就愛發酒瘋的女人你最好這輩子就只認識我一個……
「也不要去愛一個永遠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人,那樣太辛苦……太辛苦……要是我當初沒有發現自己愛上了他該有多好?那樣我還可以自欺,欺騙自己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
「你呀,也別再遇到我,凡是和我見過三次面的陌生男人,我都會從他那里拿走一樣東西……所以你要保佑自己別再遇見我……」
她每說一句就拿扇子拍他的胸口,一下一下地拍,不重卻仿佛拍在了他的心上。他听見自己心里那張琴有一根弦斷裂的聲響——清脆、余音繚繞,卻沒有想象中的疼痛。
他伸手從船外折了一枝桃花溫柔地插在了她烏黑的發際,也不管她此時還是一身男裝。他輕撫著她的遠山如黛的雋煙眉,總是無限風情的單鳳眼,然後是微涼的唇……最後他抓住了她同樣涼且瘦的手點在了自己的唇邊,一字一句地張著口——珍重。
他不是永遠那麼冷然超拔,他的溫柔只給身邊的人。但是,在這個夜晚,他把他的溫柔給了一個幾面之緣的女子,卻不想收回。一切開始慢慢走樣,開始漸漸月兌離他的手中。
她讀懂了他的唇語,一下子怔在那里久久回不了神。等到她有知覺的時候頸後一陣微痛便昏睡過去。
楚琴淵收起了點在她睡穴的手指,看著她趴在桌上的睡臉。這個女子今後還是不要再見的好,她總有辦法擾亂他的心神,他不喜歡這種牽涉其中的感覺。他只要看,冷眼旁觀就好。他不希望這樣生活被誰打破,就連眼前這個讓他異常心悸的女人也一樣。她很美麗,卻也很危險。
他褪下自己的外衣為她披上,動作很輕很小心。只是心卻依舊如來時的平靜,剛才因她所起的漣漪,仿佛被風一吹就撫平了。只是他忘記了水面上還飄著一片桃花的花瓣。
在江面上泛起白露的時候蝶悱惻走出了船艙,手里拿著一枝桃花,這枝桃花正是昨天晚上楚琴淵為她插的。昨天晚上還當真是在他面前發了一頓酒瘋,她低頭自嘲地笑了笑,他大概是怕了她,所以早早地離開了。想來還真是舒暢,她許久沒有這樣瘋過了,這樣想來宿醉一晚嚇走一個人倒也值了。
她小心地褪下楚琴淵的外衣再用心地折好,放回了船上對老莊道︰「如果昨天晚上和我來的那位公子再來,你就幫我把衣服還給他。」交代完了她就離開了。
蝶悱惻回到靜睿王府的時候天已亮透,她被告知靜睿王在等她更衣好入宮面聖。
蝶悱惻應了聲,回到蝶居她不急著換衣服,從袖子里掏出那枝桃花放在了看到一半的書上;不期然一首詩躍入腦海︰「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日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食指輕輕撫上桃花粉的花瓣,心里生出一陣說不出來的感受——這個時候想起這首詩,怕不是個好兆頭。
放下桃花換了衣服就捧起衣物直接去了靜睿王的寢室。
「進來。」淮斟的聲音從里面傳來,听起來醒了有好一會了。
蝶悱惻依言推門而入,看見淮斟正在看一封信,她捧著衣物福了福身,「王爺該更衣進宮了。」
「嗯。」淮斟應了聲,目光仍舊沒有離開信。
蝶悱惻先捧了外衣為他穿上,在系腰帶的時候淮斟突然低下頭來看她。她依舊面不改色,等到淮斟伸手探向她面前時只輕喊了一聲︰「王爺?」
「別動。」淮斟道。等他收回手的時候已在指間夾了一片桃花花瓣,「難得見到白成這樣的桃花。又去江邊了?」
蝶悱惻點了點頭,不想在他面前提起昨天晚上的事情,遂轉了話題︰「快到皇上六十壽誕了,王爺可想好送什麼?」一邊替他系上玉佩一邊問。
「嗯。」淮斟點頭,「這還多虧了你的建議。」
蝶悱惻淡淡答道︰「王爺謬贊了。」
淮斟看著蝶悱惻笑得格外輕柔,「當年我果真沒有看錯你。」他就連聲音也是清的,「你這個樣子,如果有一天真要把你嫁出去我會舍不得。」說完,他把手中一直掐著的那瓣桃花緩緩地捻碎了。
蝶悱惻端著茶的手一頓,忽然笑了,「王爺說哪里去了?依悱惻的出身怎麼還會有人來提親?王爺是開我玩笑呢。」她想,淮斟並不是因為感情的原因才怕她嫁了——如果那樣,她至少會開心一些。他之所以不讓她嫁人,是因為她知道他太多的事情。如果哪一天他真的答應讓她出嫁,那一定是她的死期不遠了。
她為什麼會愛上這樣一個人呢?
看著他一步步實現自己的理想,她的心也一點點地變冷。現在她居然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為什麼會愛上一個把自己利用得干干淨淨的人?是因為一時的迷戀,還是因為自己選擇把命給了他?
她真的愛他嗎?也許答案並不如以前那樣堅定。
這個時候她開始懷念那個溫柔卻深遠的男人和他永遠那樣絕美的琴音。
「父皇這次還召了楚琴淵進京。這個人,你還有印象嗎?」淮斟狀似漫不經心地說,一手還把玩著茶杯,眼楮卻微微地眯了起來。
「記得。」蝶悱惻若無其事地回答,「我剛來王府的時候,王爺叫我去‘試探’的人。」
「試探?」淮斟听到這個詞有些驚訝地挑了一下眉,隨即又笑了,「我倒沒想到你會用這個詞。不過倒是用得好。」
「王爺提到他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她讓自己的語氣听起來和以前的一樣清和從容。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淮斟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只是想親眼看看他現在的樣子——好奇而已。」
這個時候門外管家來敲門,「回稟王爺,馬車已經準備好了,該入宮了。」
「王爺快走吧,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蝶悱惻起來送他。等到看不見淮斟的身影才喘了長長的一口氣坐了下來。久違的疼痛又開始蔓延,而且益發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