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當今聖上六十大壽。大赦天下,勝筵群臣;其中不乏當時名流、富甲商賈。宴畢欣賞歌舞之時,琴魂公子楚琴淵獻琴「月雲」即奏一曲。一曲終了,滿座震驚久久不語,忽聞聖上一聲驚嘆滿座掌聲經久不絕。聖心大悅,特命覲見于御書房——摒退左右。
「你這次呈上的月雲琴朕很喜歡。你真不愧‘琴魂’二字,不僅琴做得好,琴音更是了得啊!堪當我東陵第一!」皇帝對楚琴淵道。
當今聖上雖已年逾六十卻仍然年富力強,精神奕奕;令人一望頓生威儀。當今聖上對西塞虎視眈眈,大有一舉並吞之勢。
楚琴淵面前的桌子上攤著筆墨紙硯,想是宮人們為了他而特地擺放的。他拿起筆輕描淡寫道︰皇上謬贊,實不敢當。
皇帝呵呵一笑,「看見了你,自然就會想起你們楚門一門的才子——難得啊!」忽然他看著楚琴淵,喻意頗深地道,「尤其是看見了你,就會想起許多年前的‘故人’。」
楚琴淵淡淡地笑了,沒有回答。心里卻早已因為皇帝的話轉了好幾道彎,好幾種想法在一剎那掠過腦海,了然于心。
皇帝繼續道︰「因為以前‘故人’的緣故,朕總是對你特別掛心。也總是對你們楚門另眼相待。如今朕有一件天大的難事想要托付于你。這件事若辦好了,你楚門從此世代尊榮顯赫。」他說到這里已然是炯炯有神的看著楚琴淵,「你看怎麼樣?」他這話說得極其漂亮,先說盡了他對楚門種種的「另眼相待」,又許諾了種種好處給楚琴淵,又在言語中隱隱露著威脅。軟硬兼施欲得先予——這讓楚琴淵連拒絕的余地都沒有。
楚琴淵提筆寫道︰但請吩咐。
皇帝哈哈大笑地粉飾太平,「朕只是想讓你幫朕保管一樣東西而已。等到時機到了朕再向你取。」隨後他從桌子上取來一樣東西狀似隨意地遞給楚琴淵,繼而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走,朕為你引見一個人。」
引見一個人?楚琴淵在心里微微地嘆了口氣,皇帝要引見給他的人他不需要猜也知道。原本就料到這次來長安絕對不會如面上這麼簡單,但是卻沒有想到會卷入一場賭局,這場游戲無論誰輸誰贏他都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既然不能置身事外那就好好地賭一次吧。沒有想到自己還有賭徒的天分,勾起嘴角他笑得萬分清雅。
楚琴淵把東西收好隨著皇帝到了御花園。
御花園中有一個人臨著湖面負手而立,一身淺藍色的華服益發襯出他一身儒雅而清俊的風骨。他見得皇帝同楚琴淵迎面走來,遂行禮道︰「兒臣見過父皇,父皇安好?」
皇帝贊許地點了點頭,道︰「淮斟啊,今天給你引見一個人。」他指著楚琴淵道,「楚琴淵人,稱琴魂公子,他的琴想必你剛才也見識過了。」他又對楚琴淵道,「琴淵啊,這是朕第六子淮斟。性情、為人與你最相近,都是愛舞文弄墨又是極儒雅雋永之人。朕料想你們應該合得來。」
淮斟不著痕跡地深深打量了楚琴淵一眼,復而朗朗一笑,「久仰楚四公子大名。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楚琴淵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伸手按弦撥了一串像是應付場面的音。
淮斟認真地听,然後略一沉思,道︰「我听楚公子的琴音,似是在說‘六王爺客氣了,有君如此,是皇上的福氣。’對不對?」
楚琴淵淡淡地笑了。
皇帝一見他二人如此這般,驚訝道︰「沒想到淮斟你竟然听得懂他的琴音!真是緣分!」
淮斟低頭道︰「兒臣只是僥幸听得懂一字半音。父皇忙于國事自然沒有我們這些閑散人的閑工夫。」
皇帝看著淮斟眼中閃過一抹很復雜的情緒,只不過淮斟低著頭並不曾看見。坐在一旁的楚琴淵把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他料定過了今天朝野一定會有新的變化,權力的重心也會慢慢傾斜。至于引線,等著听明天的上諭就知道了。
君臣三個人聊了一會,楚琴淵就借故退下了。路過花園的時候,突然盯著一盆花里的泥土看了半天,想起了那天林滔從朋友家回來腳底單膝上也有這樣的泥。
這樣的泥……
微微的,他挑起了玩味的眉。
……
一切如楚琴淵所料。
第二日早朝,皇帝因大悅靜睿王之賀禮,遂親自賜婚——將丞相之女王佑蔭許配給靜睿王,擇日完婚。
聖旨一出滿朝議論紛紛,大家都不明白皇上心里打的什麼主意,竟然將當朝丞相的女兒許配給朝中最不得志的靜睿王,這樣無疑又為暗潮洶涌的太子之爭平添了一筆濃重的疑雲;這也使得朝中各人心里的算盤開始重新規劃。
靜睿王府中淮斟正和蝶悱惻在園子里散著步。蝶悱惻暗中看了淮斟好一會才道︰「王爺好像不太高興。難道是對皇上賜婚不滿意?」說也奇怪,她听到皇上賜婚的消息並沒有想象中的難受,仿佛是意料中的事,她也就自然地接受了。心口有一些微微的悶,頭腦卻比過去幾天要清醒得多。
「滿意?」淮斟挑眉道,「與其說滿意倒不如說是吃驚。」他摘了一朵芍藥繼續道,「我一心想籠絡王丞相卻又不好做得太過明顯,這次倒不費吹灰之力難免有些失落。你呢?」
「我?我什麼?」蝶悱惻不解地問。
淮斟將手中開得正盛的芍藥遞到她的面前,輕柔地問︰「你呢?父皇為我訂了一門這樣好的親,你高不高興?」
就在那麼一瞬間,她仿佛看見的不是芍藥而是那枝壓在書里,早已經褪色的桃花,和那個如玉一般的男人對她「說」珍重時眼底淡去的溫柔。她的心此刻好像有一部分飄遠了,雖不塌實卻很安穩。
她回過神來笑了笑,接過芍藥道︰「王爺能夠和王丞相結親,悱惻自然為王爺高興。以皇上深謀遠慮的性情來看,他賜這門親事只怕要開始對您有所期許了。再說,我曾經是王小姐的陪讀,知道以她的端莊識大體的脾性,讓她來當靜睿王妃是再適當不過了。」
淮斟靜靜地听,深深地看著眼前這個他一手栽培出來的絕色,眼楮里閃過一些不知明的情緒和奇異的光輝,「悱惻啊,悱惻,我竟然開始懷疑培養出這樣的你,究竟是對還是錯?」
蝶悱惻心中一驚,「王爺這話從何說起?」
「沒什麼,」淮斟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一時感觸而已。對了,我有見到楚琴淵。」他又恢復成以往儒雅而深沉的樣子。
蝶悱惻見他轉了話題提到了楚琴淵,抬頭驚訝地看著淮斟。
淮斟輕笑出聲,「你當年還真下得了手,把他折磨成這個樣子。不過就算他殘了不能說話了,卻還是遮掩不住他一身的雅致和超拔,他倒跟你很像。」
她听到淮斟再次提到楚琴淵和當年的事手中一緊,捏碎了幾片芍藥的花瓣。火紅的花瓣撒在地上殷殷的幾片,像極了順著她指尖流下的血。
「我?怎麼會和我像?」
淮斟擺了擺手,「不是所有的都像,某一方面而已。就是那種希望一生‘淡泊以寧致’的地方像;不同的是︰他仿佛凡事力求置身事外,而你卻每每無可奈何置身其中。」
蝶悱惻心中再一驚,今天的淮斟有些不同尋常。平常的他不會說這麼多推心置月復的話,平常的他總是防著身邊的每一個人,卻偏偏要做出一副不問世事的樣子。她心中隱隱覺得因為他的賜婚,有些東西會開始變得不一樣了。
淮斟見蝶悱惻低著頭沒有說話,復而笑了,「我今天也怪了,怎麼該說不該說的都一股腦地都說給你听了?還是說說正事吧。」
「王爺請吩咐。」
淮斟負手看著遠方,「雖說我現在和王丞相結了親,但是歸根結底我還不放心他的立場。我記得他前些日子有一封彈劾朝中重要官員的奏折,不知何故留中未發。我要你設法看到這封奏折記清楚上面說的事情和人名。」
「丞相府?」蝶悱惻略一思索,道,「丞相府以我過去的經驗——易出難進,更何況丞相的書房當年連王佑蔭都進不去。」「明天晚上丞相府請了戲班去唱戲,我已經打點好了。你跟著梨人進去,到時候丞相府書房外自有我的人來接應你。」淮斟自信道,「你處事精明,那里又有我的人,不會出事。」
蝶悱惻知他的下半句是︰如果出了事一定不能留活口,「王爺放心,比這更難辦的事悱惻都辦成過,定不辱王爺之命。」淮斟看著蝶悱惻反問道︰「你做事,我還有不放心的嗎?」
當天晚上,丞相府人聲鼎沸,絲竹管弦不絕于耳,像是借著皇上賜婚而大宴賓客。這邊台上正唱著戲,後台的人正化著妝準備上場。
「小蝶,你去哪里?下了戲別亂走,還等著大人們打賞呢!」一旁一個武生扮相的梨人拉著一個青衣扮相的女子道。
蝶悱惻笑了,「我不去哪里,就是有些內急。你別管我了,該輪到你了,快去吧。」她不由分說便把他往里推去,一眨眼的工夫就溜出了後台。
一抹粉紅色的影子走在長廊上,沿路倒沒踫見一個人,想必是下人都被遣到前面去招呼了,連著剩下看園子的都被淮斟的人打發走了。她徑自熟練地走向書房,推開了門走了進去。模黑了好半天才在一個箱子的最底下找到了那本奏折,她小心地抬頭張望了一下,走到內堂用被子蒙住了自己,擦了火石飛快地抖開奏折看了起來。等到看完了就把一切都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
推了門出去剛走沒幾步就听見人的腳步正朝她這里走來,她正好卡在一個轉角進退不得,急忙找了間沒有點燈的房間躲了進去。
屋內有人!
雖然屋內漆黑一片可是她卻直覺扭頭,看見了一雙冷得沁人的眼楮——人,是坐著的。
想都沒想,她一把扯下發上的長釵跳到那人腿上,用長釵抵住了他的咽喉。抵住他咽喉的那一點在黑夜中泛著鬼魅的湖綠色——釵上有毒,見血封喉。
她幾乎半個身子偎在那人懷里,一手還摟著他;如果不是有那支釵在就全然是一副曖昧至極的畫面。她倒不怕自己被人看見,橫豎她一身戲裝打扮,濃重的胭脂水粉遮掩住了她本來的模樣,更添詭異。
突然她全身寒毛倒豎,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被這人從頸後鎖了喉。手指涼如夜,卻感覺不到一絲殺氣,這讓她毫不懷疑這人幾乎會微笑著掐死自己。
她正想著扭轉局勢的詭計,突然頸後的手松了力道。然後她竟然感覺到了他的笑意。
屋里那人的眼楮開始變成彎彎的,不似以往清冷的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倒映在了她的身上。她心中一疑,等到雙眼適應了黑暗看清了被自己抵住咽喉的人,不由得輕笑出聲,「怪了,怎麼最近到哪里都可以見得到你?」
楚琴淵勾起了嘴角,很深很深地看著她。
再仔細看她的樣子,一身青衣的打扮,雙目邊飛紅的胭脂勾畫出的絕色傾城,一身的水袖戲服真真的不似人間所有,竟像是個畫像中被胭脂沁了滿身的妙人。
這個時候外面人走動的聲音越來越多也越來越大。她加重了手中的長釵力道,卻更加地偎在了他的懷里,「不許——出聲。」只見她正盈盈地朝他笑,笑得三分俏皮,二分誘惑,還有一分若有似無的我見由憐;剩下四分竟然全都是冷冷的機敏和毫不留情。
楚琴淵靜靜地看著她,分明听見自己心中的弦又斷了三根,這次斷得倒有些無可奈何和縱容。本來並不想再見到她,怕她一再挑起自己的心弦;等到今天無意中見了她,才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在做無力的掙扎。原來自己對她一直都是想念的——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
蝶悱惻被他看得心里亂成一片,本來鎮定的心莫名其妙地慌亂了起來,卻突然領悟到一件事︰眼前的這個男子不會傷害自己。于是她收起了釵從他腿上站起離開,離開他懷中的剎那竟然會覺得有些冷。
正準備離開,剛邁出第一步還沒站穩就讓身後的他給拉了回去,一個不穩她重新跌坐回他的懷里。他面色帶冷地搖了搖頭,仔細听著門外的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