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門,馥清閣。
楚家佔地極大,一花一草看似精心安排卻在不經意之處讓人感覺渾然天成。人走在其中也清雅了起來。楚琴淵住在楚家最僻靜的馥清閣,馥清閣臨著湖全種滿了柳樹。現在剛好是立春,滿園的綠意盎然,微風一吹更生無限搖曳之感,人在其中便整個都沉寂且悠然了起來。
「琴淵。」楚夫人一進琴室就看見楚琴淵坐在那里,對面的桌子上放著一張琴,他正看著琴發怔不知道在想什麼。楚夫人輕輕喚了聲,見他沒有答應也就不去吵他徑自站在桌前看起了琴。
這張琴一眼就能看出是新做的,一貫是七弦。琴身本身的式樣倒沒什麼特別,但是卻讓人隱隱感覺一種類似于無常而尊貴的矛盾。楚夫人一時好奇用手細細去撫琴,指尖竟然被琴的沁涼微震了一下——這琴竟然比玉還要溫涼。她隨意彈了一根弦,發出「錚」的一聲沉郁的音,听起來像是來自人最深處的記憶中。
那張琴正是用蝶悱惻的月雲木制成。
楚琴淵被琴音微微地驚了一下,回過神來才發現楚夫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手直接按上弦,「娘,什麼時候來的?您坐。找我有事嗎?」
楚夫人收回放在琴上的手看著楚琴淵,滿臉的憂心,「皇上傳你進宮,東西都準備得怎麼樣了?」
「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娘,您不用為我擔心,有林滔在不會出事。」
楚夫人嘆了口氣,「出門在外不比家里。你又是極少出門的,不比其他兄弟,再加上你這個身體,這次要不是皇上實在想見你,還有林滔陪你,我還真不敢讓你一個人出門。」
楚琴淵拍了拍楚夫人的手,「沒事的,娘。我只是上京獻琴給皇上。不會耽誤太久。我早去早回,爹都沒有擔心,您就更應該放心了。」
楚夫人沒好氣地道︰「你不提你爹還好。他也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對你去長安一事絲毫都不擔心。他又不是不知道當年長安的那件事,我就不信皇上這次動靜那麼大,就只是要你去彈一首曲子,獻張琴。」
「夫人放心。四少爺這次上京我一定保他活著回來就是。」林滔懶洋洋地靠著門,噙著抹不正經的笑。
楚夫人看了林滔良久,嘆了口氣,「罷了,我再說什麼的話未免就顯得太大驚小敝了。我們家小四就托付予你了。你們早些歇息吧,我先走了。」
「夫人放心。」林滔揚了揚眉,意得志滿。
楚夫人走後林滔一坐在了楚琴淵身邊,漫不經心地問︰「楚夫人剛才說當年長安發生了事。是什麼事?不會是你家人的風流債吧?」
楚琴淵看了眼林滔並沒有回答,就推了輪椅離開了琴室。
林滔這個時候有種錯覺,盡避楚琴淵一向如此,但有些時候卻讓人鑽心的冷。
第二天早上,楚琴淵辭別了雙親之後依舊坐上了他那輛綴著綠松石的馬車。隨身帶的東西少得可憐,除了必要的包袱細軟外就是獻給皇上的琴和他自己從不離身的古琴。林滔依舊一副車夫的打扮駕著馬車。
因為時間充裕兩個人一路走得慢,停停走走的倒也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從江南到長安的路程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兩個人走了快一個半月才到。到了之後就住在楚家在長安的院子里等著被召見。
林滔換去了他那一身實在破爛的車夫行頭來敲楚琴淵的門,「出去逛逛不?你難得來一次長安反正時間也還充裕,我陪你到處看看如何?」
楚琴淵正在寫家書報平安,順便拿了張紙來把話寫給他——不用了。你先去逛逛,我等下寫完信再出去。
林滔大笑道︰「也好,我怕我也受不了那些文人太酸的味道。我剛好得空去拜訪一些以前的朋友。那我就先走了,晚飯前你務必得回來。」想了想,他從衣袖里模出一個類似于煙花信號的東西交給他,「這個東西你知道該怎麼用。如果真的遇到了麻煩就用它來喚我。」臨走前他還加了一句——「不要逞能。」
楚琴淵頭也沒抬地伸手接過了。
長安街道常年不變的繁華熱鬧,人多得讓人以為整個中原的人同一時間都擠在了這里,等到你弄清楚它之後就已然流連忘返——欲罷不能了。
楚琴淵一個人推著輪椅走在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街上,他這一身不同于常人的姿態吸引了不少人駐足回眸,但是人們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只停滯了一會便又回過神來接著剛才未完的事情。
少了林滔他自己反倒是對身邊的一切興致盎然,因為在杭州你是絕對看不到這麼多形色各異的人擠在一起,杭州的天氣永遠是雨朦朦的,行人和商賈總是透露著別樣的精致;長安不同,它仿佛什麼事情什麼人都容得下——這里倒不失為一個大隱隱于市的絕佳所在。
一旁注視他的一個姑娘羞紅了臉,用扇子捂著嘴痴痴地笑,一旁的小販差點失手讓滿手的胭脂打翻了攤子。
他只是在推著輪椅走,很享受這種一個人置身世外冷眼旁觀的從容。
「好!」在他經過一座酒樓的時候從里面突然暴出陣陣叫好和久經未絕的掌聲。他側耳听去,等到單皮鼓和胡琴的聲音從里面傳出來的時候不由得會心一笑。也就停在酒樓門口靜靜的听起戲來,等到樓上的老旦張口念詞時他就知曉里面在唱的是《西廂記》中第四本第三折的短長亭斟別酒。
老旦念到最後一句︰「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突然從樓上傳來輕輕的一聲嘆息。這聲嘆息很輕卻一下子讓樓下的楚琴淵听見了,抬頭望去,見樓上轉角處坐著一位年輕公子︰一身青玉色的襦衫,手上拿著把玉骨折扇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台上的戲。楚琴淵看著他那只拿著折扇的手突然挑了下眉,唇邊躍上一抹玩味的淺笑。
樓上的公子這個時候察覺出有人在看他,不甚在意地往樓下瞥了一眼。當他看見楚琴淵時微微地一愣,然後撐著下巴懶懶地丟給了他一個嫵媚而妖冶的秋波。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台上的梨人這個時候已然唱出了第一句,卻是這樣一句肝腸寸斷的話,在二人這樣妖秘而奇特的氣氛中。
樓上的那位「公子」正是前些日子和楚琴淵有過一面之緣的蝶悱惻。從她看到他後就結了帳下了樓,不稍片刻就站在了楚琴淵面前。只見她一身緞面長衫不正經地以指挑著折扇,一雙桃花丹鳳眼,眉目流轉之間顧盼生輝風情無限——她就連一副貴氣公子打扮也是如此的妖媚禍害,讓人一見頓生輕浮之感卻又心癢難耐。
對她淡笑著大方點了點頭,他就推著輪椅繼續往前。
「公子——」突然一只破爛的瓷碗出現在他面前,一個渾身髒爛瘦得嚇人的小孩子用渴求的眼光看著他,「公子行行好吧……」
楚琴淵看著面前的乞兒,不著痕跡地上下打量了一翻,然後從袖子里取出一錠銀子,剛要放在瓷碗里突然指尖運氣變了方向。
蝶悱惻笑兮兮,看著忽然指向自己被他拿來當利器的銀子,縮回了本來想中途攔截的手。
楚琴淵雲淡風輕地看了她一眼,泄了氣再次想把銀子投到乞兒的瓷碗里,結果被她中途搶了去——這次她成功了,卻是因為他的無動于衷和冷眼旁觀。
「公子——」小乞兒因為眼前這兩個人的一來一去有些糊涂,直覺手里拿著銀子的就是「大爺」,于是碗又伸向了蝶悱惻。
楚琴淵冷眼看著她拿了銀子買了很多干糧給乞兒,就推著輪椅繼續「走」。
「公子究竟是公子啊。」蝶悱惻的聲音在他耳邊懶懶地響起。
什麼時候蝶悱惻跟上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她開始在他身邊的,這些楚琴淵全都知道。本來在她出聲前他都打算裝作不知道她在身邊,等到她開了口,他才靜靜地看著她。
蝶悱惻冷笑道︰「人人都說‘婊子無情’。今天我才知道,原來真正的無情就是像公子這樣一身超然,冷眼旁觀。剛才那個孩子分明還未懂事,你也很清楚給他銀子不如給他糧食。你給了他那麼大一錠銀子想打發他走,還是想彰顯你的富貴和善心?」
楚琴淵牽了下眉角,似乎有那麼些的不以為然。
蝶悱惻見他這樣忽然笑了,「是了,我在和你生什麼氣?你原本就是這樣冷然的人。就像我現在,天性是一副懶散風塵的樣想改也改不了。」
楚琴淵看著她,皺了下眉剛想撥弦卻被身後戲台上的叫好聲止住了動作。
蝶悱惻順著聲音望去,方知剛才的戲已然落幕了。看著他的側臉就會想起淮斟,他們的輪廓有些像,但是心性和氣質卻完全挨不著邊。
想到淮斟和自己的種種不由得在心里喟嘆了一聲。
楚琴淵這個時候突然回過頭,用一種很深邃的眼神看著她。如此的洞悉,讓她有被窺視的錯覺。她雙手一攤期期艾艾地嘆了口氣,掩飾心里的慌亂,「怎麼辦?四公子,我本來想好好听出戲的心情全被你打亂了。我看你要拿什麼賠我?」
見她話題、心情轉得快,楚琴淵也「從善如流」地收回了按弦的手。
「不知道嗎?」蝶悱惻笑得有些得意和俏皮,「那就沒辦法了,既然你賠不了我的戲,那就賠我听戲的時間吧。」這個時候分外的不想一個人。
她近乎無禮而輕浮的提議並沒有讓楚琴淵詫異,他好像在她身上看見了自己的一些很深刻的東西——沒有人在身邊,一個人也沒有。
他想,他或許可以讓她放縱一下,也放縱一下自己。于是他直接做了個「請」的動作,反而先一步推著輪椅走到了她的前面。
蝶悱惻本來就沒想到他會答應,看到他這樣干脆不由地一怔。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出前面幾步了。
她輕拂了拂衣袖走到他前面帶著路。
她要帶他去哪里,她沒說他也沒問,只是默默地跟著她的腳步。
這兩個人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偏偏總共的兩次見面卻一起想到似乎以前在一個大雪天,那慘烈的幾個時辰;一時之間倒也仿佛並不陌生。
蝶悱惻把楚琴淵帶到了江邊。
這個時候已經臨近黃昏了又是早春,江邊稀稀拉拉的沒幾個人,他們兩個這樣一出現倒也沒有引起太大注意。
一輪紅日半現在江邊,暖暖的,應著漫天紅色的雲;天空的顏色漸漸開始變成奇異的墨藍,渲染了她飄在空中的長發和他白色的身影。
蝶悱惻一路上都走得很慢,不知道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地遷就著行走不便的楚琴淵。她帶著他沿著江走,一路上都沒怎麼說話,但是表情卻越來越分明。她仿佛放下了那一身胡言亂語和故做姿態的妖媚,添上了一抹莊重和深沉。
她引他往僻靜之處,這個時候江面上只看得到一艘破破爛爛的漁船,絲毫看不到人影了。蝶悱惻回眸看著楚琴淵,「四公子隨我上船吧。」
楚琴淵頷首,推了輪椅就要上船。突然身後有一陣推力推著踏上了搭在岸與船中間的木板。身後傳來一陣嘆息,「公子如今這樣鎮定,到底是隨遇而安還是決定任我宰割?」
船上的船夫听到了他們的動靜從船艙里出來,一見一身儒生打扮的蝶悱惻先是一愣,然後恭恭敬敬地喚了一聲︰「小姐。」
蝶悱惻點了點頭指著楚琴淵道︰「見過楚公子。」
「老莊見過楚公子。」船夫仍是恭敬地行著禮。
楚琴淵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絲毫沒有因為老莊不同于一般船夫的有規矩而困惑,他是一個很能夠定得住的人。這點讓冷眼旁觀的蝶悱惻看了個完全。接著他望著蝶悱惻像是在問——接下來如何?
蝶悱惻對老莊吩咐道︰「今天哪里也不去,你將船順江而下吧,我和楚公子在艙里——記得不要來打擾。」
「是。」老莊恭敬地退下,等蝶悱惻和楚琴淵進了船艙後拿起了長蒿撐船,開始緩慢地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