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期十天離城之賭,易季布分身乏力。
淳樸之地,有老實之人,亦有雞鳴狗盜之輩。一則長壽縣流賊竄逃至尋烏,官府勒令巡城嚴查;二則位于大樹街的彌勒廟金佛被盜,官兵全城搜捕;三則官辦學堂里的公子哥兒聚眾斗毆……斗毆就斗毆吧,自己打得臉紅脖子粗也就罷了,竟召來家僕對仗,血濺學堂,驚動尋烏父母官。
廉政愛民的皮父母官聞訊趕到,一張白淨書生臉當場化為黑青閻王面,當即下令整頓學堂、重塑學威。
三件大案,再加上雞毛蒜皮的小事,官衙上下個個忙得媲美大禹,三過家門不敢入。
百里新語不承認自己眼巴巴期盼了五天,卻在第六天開始琢磨,姓易的是不是玩她啊,為何五天下來半點動靜也無?
命邦寧探得緣由,她小嘴撇了撇,只能……等。
等啊等……她等等等。
第七天,在忙。
第八天,還在忙。
第九天——
入夜,煙火樓座無虛席,賓客盈門,香酒盈樽。
巡視前廳動靜,邦寧抽得一點閑時,在僻靜的廊間休息。閉目聆听,耳後一陣風聲。他也不躲閃,只道︰「尋兒,姑娘去前廳了。」
「是啊,新語姐沒讓我陪。」灰衣少年笑眯眯的。
「你說……這世間真有怪力亂神之事?」
邦寧未指明何事,尋兒卻知他在說「十日離城」之賭,當下眉心攏蹙,「不知道,可新語姐出不了城門十丈是事實。她自己走出去,到最後總是叫著頭痛肚子痛地跑回來。被人強行帶出,那人要麼被城牆上粗心守衛拋下的空鐵炮砸昏,要麼突然小腿抽搐,再不,就是踩到西瓜皮摔倒,腦袋被路上凸出的石頭磕個窟窿……」
邦寧忍俊不禁,補充道︰「還有被驚馬踏傷。」
曾有小賊挾持百里新語,剛出城門一步,百里新語沒事,小賊卻被經過的馬匹踢傷胸骨,在牢里暈了半個月。
尋兒也回想起數月前的趣事,「呵呵」直笑,「師父,這事雖怪,卻並無害處。」
「你隨她身邊最久,我以為……」
「師父以為我知道?」少年搖頭,「師父應該知道,煙火樓雖有今天的規模,新語姐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我和千福、百祿。新語姐不願意說的,我不會問。我……不比你們知道得多。」
「不,尋兒。」邦寧微笑,拍拍少年的肩,「我只是……很奇怪,我也能生活在這種地方。」
人生如雲,變幻莫測。機緣巧合下讓他遇到百里新語,鬼使神差成了煙火樓的護衛,還收得一個天資聰慧的機靈徒弟,他竟覺得……
活著,亦有樂趣啊……
「師父,新語姐雖然說過……」尋兒似要否定什麼,卻因前廳戛然而止的歌聲頓住。
出事了!對望一眼,兩人快步沖向前廳。
廳內,台上戲子抱成一團,賓客目瞪口呆,一群官兵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煙火樓。兩人沖到時,一道娉婷裊裊的身影正搖著紙扇,無視矛尖刀寒,踩著木屐瀟灑走向官袍男子——易季布。
走……走也就罷了,但百里新語偏偏有個「美得像幅畫兒一樣」的習慣,走了兩步,眉梢似網,媚眼如絲,輕輕向左一瞥。琴師意會,五指一勾,流淌出一段輕柔曲調,輕吟︰「青絲系五馬,黃金絡雙牛。白魚駕蓮船,夜作十里游。今日槿花落,明朝梧樹秋。若負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對這背景渲染非常滿意,百里新語恰恰在「莫愁」二字繞梁時距離易季布一尺距離。幽眨濃睫,輕笑慢語︰「這一曲《莫愁》,季布覺得好听嗎?」
琴聲丁丁冬冬,在寂靜廳內格外醒耳。四周,賓客官兵兩看相呆,易季布臉色未霽,解釋道︰「百里姑娘,在下方才追捕盜金佛的宵小,打擾姑娘生意,實感抱歉。追到此處,那賊失了蹤影,故有所冒犯,還請姑娘行個方便。」
「有賊啊……」百里新語只是笑著,「真聰明,知道往人多的地方躲。有道是︰大隱隱于市。大相無形,大音稀聲,呵呵……」
「姑娘……」
「呵呵……」讓她眼巴巴盼了九天,這家伙一來卻是為了搜捕小偷,她有那麼好說話嗎?他這樣子根本就記不得跟她打過一場賭,真氣真氣……心頭嘀咕嘀咕,臉上卻笑得可以滴出水來。
尋兒悄悄走到她身後,沖千福、百祿打個眼色,讓她們退到安全地方去。邦寧環視全場,見護衛並無異動,當下暗自戒備,而易季布的臉色……是出于藍的青。
「還請百里姑娘行個方便。」這話有點擠出的味道。
「不行。」折扇搖啊搖,絲琴飄啊飄。
「官府搜查,由不得姑娘不行。」許是追得火大,易季布臉色不善,沖發呆的官兵道,「不準任何人離開,搜!」
「咚!」一腳狠狠踏踩在樓階上。
琴音顫了顫,很快拉回正軌。
瞧瞧,樓階未碎,前前後後的人也沒怎麼晃動,可見踩那一腳的人武技平平,甚至,是個不懂武功的人……誰那麼囂張?
「那個……新語姐,腳痛不痛?」尋兒的聲音不大,足夠在場所有人听見。
女子立即兩眼淚汪汪,「痛,以後我要找些軟一點的、有彈性的木涼拖。」這一腳踩下去太用力,加上樓階反彈力,害得她整個腳板麻麻的。
「明天我找個巧手匠,用青竹給你編雙鞋,穿著涼快又舒服。」
「底要厚一點。」
「好。」
僵硬著臉,瞪著她突然起霧的水眸,听著兩人的瑣瑣碎碎,易季布喉結滾動,拼命壓抑自己快不受控制的雙腿,以正事為重,「百里姑娘……」
他一出聲,百里新語眨眼,立即收了淚花,雖不笑,卻另有一番愁眉風情,出口的話卻威脅十足︰「今天——我看誰敢搜!」
「姑娘為何如此刁難?」
「刁難?多新鮮的詞兒,我喜歡。」挺挺腰,她以蠻橫之態道,「不準就是不準!」
「你……」他咬牙,只覺額角某種東西正在暴跳,「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就是不可理喻。」她還非常喜歡指鹿為馬地胡攪蠻纏。
「緝捕夜盜,乃在下職責所在,姑娘若一意阻攔,便是刻意包庇夜盜,在下不得不懷疑姑娘與夜盜是一伙的。」
他心中隱有怒氣,出口的話重了些,她當下臉色一沉,「啪」地收扇,「是一伙又怎麼樣?你放我鴿子……」
扯扯……衣袖被人拉住。
尋兒在她身後小聲說︰「新語姐,我想……易大人不知道放鴿子是什麼意思。」
「管他懂不懂,今天就是不、準、搜!」
「盜賊害人,姑娘怎可是非不分?」
「他要害人,讓他來害我啊……」
常言道︰福禍相倚,好話不靈壞話靈。
閃電之間,「 啦」一聲,一道黑影沖破她腳下台階,鋼刀閃閃凌空劈向百里新語。
銀光一劃!快,快得人來不及眨眼。
「啊——」驚叫一聲,百里新語丟飛折扇,眼一閉,轉身抱住一人。
等了半天,沒什麼痛感,又等了半天……嗯,好像背後有打斗的聲音。眯開兩條縫,她轉頭,正好瞧到邦寧一腳踢飛黑衣人,易季布反手一攔,將黑衣人丟給官兵。
炳哈哈,她就說嘛,自己洪福齊天,在尋烏城囂張了一年多也沒見有什麼傷傷痛痛,一個小毛賊……咦,易季布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可怕?
瞪誰?
「你們要抱到什麼時候?」
抱?百里新語動動腳,與少年對視一眼,緩緩松開抱在少年腰後的手。
還是尋兒乖,瞧這孩子半舉在空中的手,分明就要為她擋刀,不枉她平日寵他一場。
捏捏白淨小帥臉,滿臉愜意轉個半身,倚在尋兒懷里,百里新語舉起左手,一把墜玉團扇放入掌中,時機恰好。
搖兩下,她全無懼意,「我愛抱多久就抱多久,易大人,這種事輪得到你管嗎?」
賓客中傳來抽氣聲,易季布一時啞口。
他剛才……怎會沖口說出這種話?
煙火樓個個皆是美人,少年俊俏,兩人相擁相抱的畫面在他看來卻……刺眼?
刺眼!刺眼!刺眼!
「要搜就快點搜,不搜就別打擾我的客人喝酒看戲。」盯著破個大洞的樓階,她微微皺眉,神色有了一絲不耐。當初在廳內加樓梯,她要用磚頭,那破房匠偏偏用木頭,現在好啦,又要重修。換上磚頭樓梯,看小毛賊怎麼「破梯而出」,只會撞死他!「……」
「易大人?」
他置若罔聞,只覺剛才一剎,她神色中抹現的一點不滿情緒,令得……令得她像畫兒般的感覺消淡許多,身上仿佛多了些……人氣。
或許,將她拉出畫,讓她多一些鮮活生氣……
「易大人?易大人?」官兵見他呆呆的,小聲探叫。
袖袍被人拉扯,他回神,臉上飛快升起一抹暗紅。咳了咳,正要開口掩飾,眼角瞥到斷梯下銀光一閃,臉色駭變。
他與邦寧站得遠,因追捕時只有一名黑衣人,捉拿後心中大意,卻不想梯下另藏有一人。
「轟!」黑影躍出。
這次,驚叫也來不及,尋兒月復受一掌跌落台階,百里新語已被黑影扛上肩做人質,向樓外沖去。
方勝平安,平安方勝。
唉,她就知道會有這種結局。
唉,為什麼接她的人還不出現?
蹲在不省人事、嘴角邊掛著可疑白沫的黑衣賊身邊,百里新語伸出指頭戳戳戳,戳他的臉,沒反應;拿過鋼刀,用冰涼的刀尖劃劃劃,劃他的臉,還是沒反應。
面罩早被她扯下,想了想,又蓋回去。原因無他,面罩後是一張不符合她審美標準的中年男人臉,多看一眼,她怕一腳踩上去,增加他吐白沫的危機。
為什麼黑衣賊會從活蹦亂跳變為不省人事?
這就得從她被劫持的那一刻說起……
百里新語想承認︰黑衣賊是很聰明的……那個……原本。
事實勝于雄辯——跳出煙火樓,黑賊(這是她對黑衣賊人的簡稱)是很聰明,伏在煙火樓鄰近巷口一家矮牆下,捂著她的嘴向東邊大宅拋出一顆石子,一群笨官兵听到聲響,就這麼呼呼喝喝地向東跑去。
她立即把易季布罵成豬頭。
黑賊若在官兵跑遠後立即敲暈她自己開溜,也許就此逃過一劫,很可惜,他拿她當墊背,自己卻成了墊背之人。
黑賊拖著她向西酸門逃竄。西酸門內有片空地,商販雲集,不到半夜不散,是城里最熱鬧的夜市之一。黑賊興許想趁著夜市人多混出城,也的確……嗯,成功了一半。
為什麼這麼說呢?
因為,黑賊蹲在黑巷子里尋找出城契機,不遠處是「西酸夜市」,離巷子口最近的攤子正賣著焦蒸餅和火烤肉……她太注意烤肉,想著自己也好久沒逛夜市,忍不住擦了擦口水,忍不住踢了踢木拖,沒注意巷子里堆放著烤肉小老板用來烤……那個……肉的炭煤……
炭灰撲了黑賊一身,他沒留意,瞅準一處僻靜的城牆爬上去(把她也扛了上去)。往下跳的一剎那,衣上突然騰起幽藍火焰,黑賊受驚,腳下打滑,「撲通——」如流星般墜落。
有肉墊在下,她除了感受墜地的涼風外,其他還好還好。
研究黑衣上的炭粉,百里新語思考一陣,腦中依稀有了答案。
猜測沒錯的話,炭粉里含有磷,或者類似于磷物質。磷的燃點低,空氣中極易自燃,只可憐賊人不明所以,無端端把自己摔個半死不活,善哉善哉!
默默祈禱,身後傳來腳步身。
應該是邦寧和尋兒,她就知道自己的護衛沒那麼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