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閉嘴,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打岔。三個月前城里傳聞他是她的入幕之賓,他听後一身冷汗,慚愧自己壞了她的名聲,每晚輾轉不安,飽受良心譴責。
以為她會諸多刁難,但流言傳了十多天,慢慢淡去,她一點動靜也沒有,這讓他良心的譴責略略淡些。
「坐啊!」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
深吸一口氣,他僵硬地坐在涼榻邊上,盡可能保持君子風度,非禮勿視。不坐,只怕她會打岔到猴年馬月去。
清清嗓,他重新開口︰「百里姑娘……在下……」刻意停了停,見她沒打斷,他舒口氣,繼續,「姑娘對起火似乎情有獨鐘,只是,火不可兒戲,姑娘為何不讓人救火,自己卻……卻愛往火里跳?」
「我……」本想說「我高興」,她突然抬臂,寬袖滑至肘邊,盯著皓白無瑕的小臂看了片刻,才慢慢道,「你為什麼想知道?」「百姓安危,在下職責所在,自當周全。」
百姓?屁啊!她冷哼,盯著沒什麼表情的呆臉,若有所思。
這張臉………這人會和她有羈絆嗎?
注意他,是因三個月前,他從火中抱出她並且很粗魯地扔給邦寧。以往,無論沖入火場多少次,雖熱氣撲面,火焰卻卷不上身,就連衣袖也不會焦黑半點。試過多次,次次如此。只有那一次,火舌卷上衣袖,焦了袖尾。
她不怕火焰燙到,只要……只要一個契機……
這契機,會因他而起嗎?會嗎?
右手不自覺捏住腰間的繩結,輕顫,人也不受控制地向他挪近寸許。
靜沉沉不說話的她,越看越像一幅畫,越看越……悲傷?他眨眼,不解她眸中一閃而逝的情緒是否能稱之為悲傷。
她這樣,無端讓他害怕,怕她……當真入了畫,了無生氣。
無言片刻,他清咳,不自在地開口︰「這涼榻,可是因姑娘之名而聞名的……美人懶榻?」
他曾聞,去年六月間,她在涼床鋪瞧中了一副涼榻,許是天熱走累,竟直接在鋪里睡了半天,後來是邦寧帶了護衛將涼榻抬回去。更有傳言,用此涼榻睡覺,丑可變美。從此,「美人懶榻」風靡全城,富豪之家爭相購買,蔚然成風。
「嗯?」看了眼涼榻,她似听非听地點頭。
「在下听說,修義坊趙老爺的小姐自幼慧美,不信懶榻能駐顏美姿,姑娘找來容貌平常的蘇姓姑娘,又邀趙小姐來煙火樓小住半月。離開煙火樓時,蘇姑娘人比花嬌,趙小姐卻……」
「哼!」被他勾起記憶,她丟開突來的煩亂,冷笑,「趙小姐啊,現在應該瘦些了吧?」
「瘦些?」他不明白。這件事他由傳聞听得,趙小姐什麼模樣他並未親眼見到。
「是啊。」憶起趣事,她眸中起了淡淡霧氣,似要回轉那流逝紅塵,「我讓她好吃好睡半個月,每天五餐,乳糖獅糖加女乃酪,哪有不胖的道理。」
呵呵,一個瘦碧玉讓她喂成胖貴妃,想起來就有成就感。
思及此,情緒突然好起來。情緒好,說話便帶了五分真意︰「季布,這世間美人多呢。哪里美?容貌嗎?一個人只要不長得歪瓜裂棗,平常注意保養休息,吃好穿好,再加上精致的打扮,華麗的飾物,當然是個美人。再教些知識,有事沒事讓她們閑愁一下、出塵一下,再來點飄逸,慢慢氣質就培養出來了。」喝口茶,她再補充一句,「我煙火樓個個美人就是這麼養出來的。」
「姑娘真是……養生有道。」他佩服。
「我喜歡美美的,要隨時隨地像一幅畫兒。」她捂臉,說得美滋滋。
「姑娘的喜好……」
「很怪?」
他吞口水,決定效法僧敲月下門的意境,斟酌再三才道︰「不怪。」
「多謝多謝。」她替他扇了兩扇,「我也是這麼養出來的。」
香風撲鼻,他一凝,視線膠上絕塵容顏,還必須努力……不去看她松敞的襟口。
她的美,在容貌嗎?
不……他在心底搖頭。
在氣……氣質?
不,是氣勢。目空一切的高傲眼神,眉慵唇懶,舉手投足間流轉萬千風情,怎會不是迷倒眾生的美人?只不過眼前這位美人……是個異數。
她要隨時隨地像一幅畫兒,只是,畫兒雖美,卻無生命,是死的。
倘若……倘若將她從畫中拉出來,不知是何種模樣。
一念閃過心頭,竟就此扎根。
易季布此刻並未察覺扎根的念頭,收回視線,他僅是驚覺打岔打得太遠,趕緊道︰「今日,除了請教姑娘為何喜火,在下……還有一事相求。」
「什麼事?今天不如留下吃晚飯。喜歡吃什麼菜,我讓千福添幾樣。」
突一笑,他搖頭,「在下這一事,也與吃有關。」
她挑眉,示意他說下去。
「姑娘愛吃蛙肉。去年城中捕蛙成風,朝廷雖無禁令,但蛙是農田益禽,捕殺過甚必引來農害。今年……不知姑娘可否少食些。」
他也是無奈,昨日听皮父母官流著口水說「蛙肉肥美鮮女敕,又到了口福時節」,呆怔之余,他只差沒揪著父母官的衣襟質問「你到底有沒有身為朝廷命官的自覺」?皮知州被他嚇得噤聲,倒是沈判官站在一邊解釋——「尋烏城以前少吃蛙肉,自從百里姑娘去年狂吃一夏,吃蛙的人才多起來。嗯,易大人啊,蛙肉用蔥白爆炒,的確女敕美……」
死瞪著沈判官的口水,再看看皮知州「可疑」捂上嘴角掩飾的手,他終于抓到關鍵——又是百里新語引起的。
城里人愛效仿,他只盼她今年少食些,為農戶在秋季多增些收成。
眸星流轉,在眼角微微挑勾,她搖頭,「不行。」
「姑娘……」
搖手,她嘟起腮想了想,唇角緩緩勾起不懷好意的笑,「季布,我們打個賭。你勝,我就告訴你不準人滅火的原因,並且少吃蛙肉。我勝,你就……就……」一時想不出賭注,她暫且道,「你以後就得听我的……只要我不走,你一輩子都要听我的。」表情呆呆的,他顯然被她的話嚇到。
一輩子听她的……心尖莫名一顫。
「願意賭嗎?」她扇扇扇,扇回他的三魂七魄,「季布?季布?」
「呃……姑娘想賭什麼?」
「賭你若能讓我出城門二十米……嗯,就是六丈多一點七丈少一點,東西南北無論哪個門都行。」
這是什麼賭法?他的劍眉皺起。
「方法不限,你抬也好拉也好騙也行,打暈我直接搬出去更好,只要能將我搬出城門二十米……嗯,六丈多一點七丈少一點,就算你贏。」
听似簡單,想必另有玄機。盡避如此,他雙眸一亮,眉宇間竟然添得幾許神峰俊采。
「當真?」
「當然。」有人笑得像狐狸。
「……好。」他側首一笑,凝向她的眸中隱藏了難以察覺的異動。
生平第一次,他想接近這個像謎一樣的女子。
「我們以十天為限。為了配合這次打賭,我會讓煙火樓全權配合你。」
「放心,我不是讓他們阻攔你,是要他們為你大開方便之門……」
盯著興奮過頭的女子,看著被召集一堂的煙火樓歌姬、舞姬、護衛,以及打雜僕從,易季布努力讓自己面不改色。
久聞煙火樓大名,今日得見全貌,對他來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巨細靡遺地將打賭之事交代,百里新語笑道︰「你若想夜里偷襲,就得先熟悉煙火樓地形,我多半時候在內院。如果找不到我,隨便拉人問……你們啊,記得不可對易大人怠慢,當知無不言,言不無盡。」
「是。」齊齊應聲,百道目光「刷刷」射向似乎很尷尬又看不出尷尬的男子。
「這是康媽媽,所有歌姬舞姬都听她調遣。季布若看中哪位姑娘,直接向康媽媽要吧。」百里新語拉過一位中年美婦人,易季布從容點頭,只是,從容面具在听到後一句時出現裂痕。
孫總把說過,康媽媽以前是尋烏最負盛名的青樓鴇母,她的青樓里花魁紅伶近百人,如今歸入煙火樓,原來的花魁紅伶願走的走,願留的留,並不勉強。而且,煙火樓對歌舞姬的約束不嚴,若遇到客人喜歡而歌舞姬也是黃蓋願挨周瑜打,可隨客人一夜風流,出場銀資另收……
「見過易大人。」
「在下……」易季布正待抱拳以禮,百里新語又拉過兩名俏麗女子,一藍一粉,臉上皆是猜疑之笑。
「千福,百祿,煙火樓的內外管家,季布想請她們幫忙,可得多花點心思收買。」
這兩名女子常伴在百里新語身邊,他原以為是婢女,沒想到是管家……他小瞧了。
「邦寧,煙火樓護衛總管,樓里的安全由他負責。防盜防蟲防螻蟻。」
「……」
「呵呵……呵呵呵……開玩笑呀,邦寧。」百里新語笑如梨花,「我們家邦寧要文能文,要武能武,想在煙火樓鬧事的家伙,最嚴重的陳公子在家休養了一個多月才能出門花天酒地呢。那家伙現在來煙火樓,是標準的乖寶寶。」
「姑娘忒夸了。」
易季布佩服邦寧的「听若無聞」,卻在听到她那句「我們家邦寧」時,袖中五指微微一動。
邦寧足下輕忽,呼吸綿長輕緩,視其眼楮絕非尋常武者。此人甘願在風月之地做一名小小護衛,若非隱世而居,便是另有目的。
百里新語,在她矯揉造作的面具下,究竟有何等魔力,竟能聚攏這些各有所才之人為她效命?
這賭……他是不是錯了?
易季布不解心中為何五味雜陳,見她顰笑如畫,靜如閑泉照月,一股淡淡的澀味突然涌上喉管,壓也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