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再稍微偏過去點,對,很好,就這樣給我保持不準動。」
巴黎一個暖陽難得露臉的冬日午後,卓月榛於光線充裕的畫室里,強勢地指揮傷患擺出她想要的姿勢。
骯傷早已愈合的雷杰則乖乖听話照辦。
陽光和緩地斜照入室,蒙朧的氛圍十分宜人,卓月榛正專心地作畫,雷杰則專心打量著一臉神采飛揚的她。
說她讓他驚艷絕不過分。
這驚艷指的不僅是她的外貌,還包括她那足以與他媲美的冷感,以及許多超乎常人的能力。
幾天前他借用她的電腦侵入法國海關,發現他的確已登錄離境,更離奇的是,那晚殺他的人,不久後全都喪命於馬賽港。
他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眼前這位領有醫生執照的女畫家所為,照那天跳窗的技術來判斷,她的鄰居肯定也是位練家子。
這兩人,都不簡單。
「我說過別亂動!要敢再給我亂晃,小心我讓你另一條手臂也一起骨折。」卓月榛嘴里吐出的句子鮮有動听的,大多數都是威脅恐嚇外加不屑。
和她相處了半個多月,雷杰發現自己的忍耐力實在很高,奴性更是堅強。
「你平常都習慣這樣恐嚇傷患嗎?」他大概可以想像她不在醫院任職的理由,有她這種醫生存在,醫院大概會接投訴單接到手軟。
「我的病患都很服從我的指令,才不像你。」末了,還不忘附上幾聲不屑的冷哼。
雷杰心底悄悄浮現些許自嘲。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竟淪落到被一個只比自己大三歲的女人吆喝?
他一直像是匹自由無拘的狼,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從來沒人攔得住他,包括養父在內。
「況且照目前的速度來看,頂多再一個月你的手臂就會復原,所以我得好好把握這一個月徹底壓榨你才行。身體再往右邊斜一點……不對,太斜了,稍微退回去些……好,差不多就這樣。」卓月榛飛快地打好草稿,開始準備油畫顏料。
繪畫時,她專注的眼神讓雷杰敬佩,但面對那雙認真的眼神一久,兩人之間的沉悶叫人倍感窒息,為了掩蓋自己的不自在,他試圖開口打破尷尬。
「我的槍,你究竟藏到哪里去了?」這幾天他時常在屋里走動,卻怎麼也找不著愛槍,倒是看盡了這屋子「遍地刀光」的景色。
「怎麼?就這麼舍不得和它分開?」仔細替畫中的人物一筆一筆地刷上色彩,她完全不當他是位名聲響譽國際的殺手。
在她眼中,他不過是個乳臭末乾、初出茅廬的小男生罷了,唯有老練油條的安列德才配稱得上高手。
「槍是殺手的保命符。」同時也是種身分證明。
沒了槍,不當殺手,他會覺得連高中文憑都拿得勉強的自己什麼也不是。
「但沒子彈的槍只是坨廢鐵,你太不懂得替自己留後路。」她點出他的致命失誤。
「你似乎很了解這個職業?」一雙藍瞳瞬間揚起些微警戒。
這女人,比他預想的懂得還要更多。
危險!
「是了解不少,所以我保證你今晚即便有門有窗也出不去。」
哼!話說好幾天前,這混帳月復傷才剛愈合就打算走人,她本來是可以睜只眼閉只眼地放他回家,但她還沒畫夠這男人,所以她不僅將他打昏拎回來,還賞賜給他兩天兩夜的好眠,以便加速他復元的速度。
不過,這似乎是一切錯誤的開始。
從那天起,她和雷杰之間的氣氛就變得很奇怪,好似隨時都會有擦出火花的危險,而這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麻煩。
她不想談戀愛,一點也不想!
「留著我,對你沒好處。」雷杰再次游說,「像我這種人,極有可能替你引來危險。」
最大的危險早被你引來了,小笨蛋!卓月榛暗啐。
「搞不清狀況的應該是你吧?小表。」漾起叫人不寒而栗的笑,她突然抄起削筆用的刀片射出,出手狠戾毫不留情。
遭攻擊的對象則輕松地將頭側轉,刀片擦過他頸邊固定三角巾的翠結,撞上後頭的牆壁。
「身為醫生,動手傷害病人是很失德的。」要不是受過訓練,他早就命喪她刀下不知幾回了。
「你要是躲不過,也不用待在這養傷,直接拿條面線上吊還差不多。」
銀狼雖然才出道三年多,排名卻已竄至前頭,緊追在安列德之後,實力堅強到許多前輩都不敢小覷,就憑她那嚇唬人成分居多的飛刀,根本不可能傷得到他一絲一毫。
「再者,我雖不太屑加入懸壺濟世之流,卻從未侮辱過我的執照,除非我下想醫,否則至今還沒有搶不贏死神的紀錄。若你真那麼想死,行,我很樂意拎把西瓜刀,一刀斬斷你的頸動脈,保證讓你死得痛快無比。」
「那多勞煩你的玉手啊?扳機一扣不就得了?」他對她自豪的槍法一直保有好奇。
她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你剛剛說什麼?」轉眼間,她的手上又多了把手術刀,速度快到連雷杰也沒發現她是從哪兒模出來的。
「沒什麼,是你幻听。」
兩人剛才皆以對方的母語交談,也就是德國人說中文,台灣人講德文,你來我往,倒也十分通順,雙方皆能接受。
卓月榛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嘴角。她真欣賞雷杰能用他那听起來已經夠冷的語氣要冷,效果簡直比蒙古冷高壓遺強,「想不到你也有幽默細胞。」
「月圓之夜我還可以嚎叫幾聲助興。」
「我是不反對啦,可惜月圓之夜剛過,你得再等上一段時日。」
長年結凍的嘴角掀起一道優美弧線,他這才發覺,原來自己還沒忘記什麼叫做笑,「你很懂得如何和危險份子打交道。」
「或許是我一向和普通人的頻率合不來吧?」她自嘲地說。
她的生活圈里除了兩位大學死黨外,幾乎不再和旁人有交集。
她喜歡靜,更愛一個人漂泊,這也是她在醫院團隊里工作總是待不久的原因。
「也或許,我和你們這種人比較合得來……」
「你認識其他殺手?」
「只認識一個。」卓月榛撇撇嘴,繼續動筆。
「是誰?」其實他心中早有了底,因為她的生活圈,真的很小。
「一個……比你更孤單的男人。」她從不認為殺手就該無情無欲,放下槍時,他們也是人,也會有喜怒哀樂與愛恨嗔痴。
他們都只是等待去愛與被愛的靈魂。
即便在眾人眼中,他們來去無蹤,操弄著他人生死,然而,她很清楚,他們永遠不會是厲鬼,更不會成為神。
***bbs.***bbs.***bbs.***
「堂姊,你當年的大學筆記還有留著嗎?」男聲怯怯地開口。
「要干麼?」女聲一貫的冷調。
「你一定要救我,我快被當了。」
「讀不下去就別讀。」
「爺爺女乃女乃說卓家一定要再出一個醫生,才對得起列祖列宗。」男聲的語氣近乎哀求。
「已經出了。」女聲涼涼地回應。
「你不算啦!」
「我和你一樣姓卓。」女聲蹙起眉,冷凜的語調倏地又降溫幾度。
「但……你是女的,女乃女乃說你遲早會是別人家的……」
啪的一聲,電話被掛了,
***bbs.***bbs.***bbs.***
惡魔。
頭痛欲裂的雷杰在心底偷偷替卓月榛起了個代名詞。
明明傷患不可以踫含酒精的飲料,她卻拉著他常飲波爾多的珍貴葡萄酒,只因她接到一通令她心情不好的電話,想找人乾幾杯消氣,而他,具備一切狙擊知識的狼,能夠冷靜地獵殺任何目標,就是應付不了乙醇。
所以理所當然的,他醉得一塌胡涂,最後的下場就是被她像垃圾一樣地給扔回房。
這下可好了,經過這番折騰,他的傷不惡化才怪。
「真不耐操,才幾杯就讓你癱了一整個早上。」
門口傳來一道不算陌生的男音,雷杰頂著痛得發昏的頭,勉強撐起自己沉重的身軀,不想讓他見到自己虛弱的一面,卻忘了自己最狼狽的一面早就被他看光了。
「這招看來挺管用的,不枉我親自傳授給貝亞娜。」
除了不常笑、聲音听來冷了點,小家伙其實真如貝亞娜所形容的,是個社會化不充分的大男孩,既單純又很容易相處。
「你傳授的?」隱藏多日的狼爪已隱隱展露,雷杰心想自己的資料是否外泄,否則怎麼會連他不善喝酒的事都知道。
「收起你的爪子,小笨狼,這里還輪不到你當頭。」
安列德將醒酒藥遞給他,當玻璃杯遞交的瞬間,另一只手一閃,只見他左袖下半部被俐落地截斷,而里頭的皮膚卻完好無傷。
好個高手!
「你的醫生執照該不會也是個幌子吧?」雷杰皺起濃眉,不確定地問。
「我的確是個醫生沒錯。」安列德微笑地亮出手中的凶器,竟是張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撲克牌。
表牌上,小丑笑得諷刺。
「她說我待在這里養傷會非常『安全』。」
「那是因為我對你沒意思,否則早在幾個星期前,你就該見到上帝了。」只要他在開口時前面加個「不」字,這小家伙一定會被巴黎十年難得一見的大雪凍成冰雕了。
女圭女圭臉上的笑容怎麼看都讓人覺得親切無害,但他卻感受到他話里的懾人氣勢,可以在他身上嗅出與自己類似的氣息,隱隱約約,卻又不是很清晰。
「我是否有榮幸知道前輩的名號?」雷杰有禮地問。
「你何不自己問她?」不過,只怕還沒問到就挨刀子了。
貝亞娜自私歸自私,對於諾言卻可比之泰山,重得很。
「我沒興趣成為剌帽。」那女人,太冷血。
「算你有大腦。」和善笑顏未變,但安列德泛著精光的雙眼卻不再如之前那般無害。「給你個忠告,想成為頂尖殺手,永遠別忘了在槍管里替自己留一顆子彈,尤其是絕望中的最後一顆子彈。」
「這她提過了。」他的確是太不懂得留後路了,才會耗盡子彈上演逃命記。
「以後接任務時小心點,黑吃黑是既有規則,可循前例甚多。」
「我也不希望自己的肚子再被開個洞。」
提到肚子,雷杰決定回德國後一定要找個時間去照X光,看看那位畫家小姐有沒有用他的腸子打個漂亮的中國結,畢竟開刀的是她,發生這種事也不無可能。
「哼!那群膿包技術這麼差勁也有人敢聘請,要是換我去,嘖嘖,你的心髒保證會很通風。」一洞貫穿前後背,讓他體悟「寒風徹骨」是怎麼樣的滋味。「還是你覺得腦袋比較悶,想開個洞透透氣?」安列德微笑地問。
「多謝提醒,我對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況非常滿意。」雷杰快速過濾所有可能名單,按照年紀於腦海中篩選出適當的名字。
「以後說話記得要客氣點,你待在這里的性命究竟安不安全,是就我的心情而論。」安列德甩出撲克牌,床頭前的布制燈罩馬上裂出一道筆直的縫。
「卓小姐的飛刀是你教的。」雷杰用的是肯定句。名師果然出高徒!
「她是我見過最有天分的學生。」害他不得不將她歸類於暴殄天物一類,因為貝亞娜完全具備成為殺手該有的一切條件,資質更是上選中的上選,簡直就是當他接班人的料。
「所以海關出境資料,以及那群人的死,是你做的?」
「我剛好要去馬賽拜訪友人,順便溫習一下殺人手感。」老頭那天還很沉重地告訴他,很後悔教會他殺人。「既然醒了就起來吧!我帶你去找貝亞娜復診。」
腦袋勉強恢復清醒的雷杰,跟著安列德走到那扇他從未有機會進入的門扉前並打開。
砰!
雖然只听見一記槍響,但發聲的子彈卻不只一發,只是扳機扣下的時間只差了幾毫秒,於是兩記槍響幾乎重疊在一起。
只見半途被擦撞,原先應當射中安列德胸口的子彈被打偏,轉而撲上門邊的隔音板,而稍晚射出的子彈則正中靶心。
雷杰這才終於確認卓月榛是真的會使槍的。
「死豬頭,打中我的子彈讓你很有成就感是吧?」摘下耳罩,卓月榛甩掉手上的SIOS——ERP226,蘊著薄怒的眼狠狠地瞪向出現在門口的某人。
差一點她就可以擊中他了,她一定要擺月兌被安列德壓得死死的現狀。
「也還好啦!但你若打中他,獲得的成就感肯定會更大。」比比身後的人,安列德嘻笑地吹涼槍管口的余熱。
由於所裝填的練習彈只配有足夠發射的火藥,所以管口的白煙並不多,也沒有嗆鼻的煙硝味。
「真是希奇,你的隨身配槍竟然沒裝實彈!」
卓月榛詫異地揚揚眉。這實在是太叫人感到驚訝了。
「這把沒有,不代表我真正的配槍沒有。」將手中的槍枝拋上待保養槍械的木架上,安列德悠哉地自腰間模出另一把槍。
有別於一般制式手槍的烏黑漆亮,這把銀色金屬外殼的槍置身於燈光之下,層層銀波輕緩漾出,色澤華美得無可挑剔。
「嘖!小家伙實在該換把槍,既然代號叫『銀狼』,槍就應該換把銀色,上頭最好還有狼紋雕飾。」卓月榛著迷地看著好友的配槍說道。
「很不錯的建議,你可以好好和小家伙一起研究研究。」
安列德邊說邊定至火藥櫃前,替愛槍換上練習彈,然後背對著槍靶,將手往後-舉、在連續三記槍響後,兩眼視力皆二•○的雷杰確認底端靶紙上,只殘有-個槍洞。
好準的槍法!真希望自己也能練出這等實力……
才這麼想,一把槍便飛至眼前,雷杰趕緊伸出左手接住,是把奧地利制的葛拉克17。
「可以換一把嗎?這把我不習慣。」葛拉克對他而言太輕了。
他的眼光在槍械架上瀏覽一圈,只見貝瑞塔、葛拉克、SIG、華瑟、H&K……世界各大手槍廠牌一應俱全,足以號稱是座小型槍械博物館,一旁還有一大堆品牌型號的狙擊槍及突擊步槍任君挑選,而在最盡頭的牆角,一排排子彈根據其半徑規格與廠牌整齊地陳列於電腦自動化除濕、調溫與衡壓的保存櫃里,只怕恐怖份子的軍火庫都沒這麼齊全。
「現在你的骨頭還沒完全硬化,沙漠之鷹對你來說後座力太強。而質量輕、消化後座力功能也不弱的葛拉克,比較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卓月榛月兌掉耳罩,朝雷杰走來。
「你的槍使得不錯。」
他沒忽略她剛才瞄的靶,所有彈孔都在紅心範圍內。
「入境隨俗嘛!想當好鄰居,就得從彼此交流開始。他有興趣教,我就有興趣學。」她好整以暇地檢查了他的右手。
卓月榛判斷短時間練槍並不會對他造成傷害。想必安列德也已注意到這點了。
「開幾槍讓我瞧瞧。」放開他的手,她命令道。
「有他在,我會有壓力。」那把槍太過特別,而紀錄上慣用銀槍的人並不多,他幾乎可以判定安列德是誰了,只是年齡上好像有些不符。
「怕的話就用你手上的葛拉克17轟走他。」她深信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撂倒是最直接的方法。
「我怕我的腦袋,真的會很通風。」
扁從那男人剛剛露的那一手來看,雷杰便明白現下的自己是不可能勝過他的。
小蝦米終究無法對抗大鯨魚。
「沒關系,我和幾名法醫交情不錯,他們會容許你插隊。」她一副好商量的語氣。
「我可以請問蒙尼根先生的代號嗎?」雷杰話才剛說出口,一顆子彈立刻自他的頰邊掠過。
而行凶者照樣沒有回頭。
卓月榛冷笑道︰「你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可以慢慢猜,答錯不扣分。」承諾是不容許背叛的。
現在的亞當早已身心俱疲,她絕不容許自己成為粉碎安列德最後一絲平靜的凶手。
「以後有時間就自己過來練習,門我不會上鎖。切記不要練習超過半小時,扳機盡量用左手扣。」
「我以為你會堅持我初來時的警告,要我在養傷時期遠離這玩意兒。」雷杰甩了甩槍,感覺有這東西在手中的滋味,真好。
正準備踏出門的卓月榛緩緩回頭,唇際忍下住貝起招牌式冷笑,很輕很柔的那種,「我看起來像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嗎?」
「不像。」
「知道就好。」
隨著她縴麗的身影消失在樓梯轉角,有一瞬間,雷杰以為自己有部分的注意力已追隨她的腳步聲離開了地下室,前往那間四處飄揚著自信與自在的畫室,沉浸在她專注繪制的畫作里,從此不再離開。
不遠處,安列德默默將雷杰的怔愣收入眼底。
當年,同樣是在這種恍惚及混沌不明的氛圍里,他愛上了她——自己生命中無可取代的女人。
而今,他已失去了摯愛,小師弟也會失去貝亞娜嗎?
「還在那發什麼呆?小表,快點滾過來練習。」甩了甩頭,安列德不願再想。
「……是。」
***bbs.***bbs.***bbs.***
察覺有腳步聲接近,雷杰反射性地舉起槍瞄準門口,托右手復原良好之賜,他終於領回了自己的沙漠之鷹,也重拾了過去的戒心。
「這是你面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嗎?」朝對方丟去一串鑰匙,瞄準她眉心的槍口絲毫激不起卓月榛的恐懼。
罷認識安列德時,他也時常這樣對待她。
「這會兒又是什麼差事?」接下飛來物,雷杰將槍收回腋下。
自從右手可以不用再以三角巾固定後,他發現自己被她奴役得更加徹底,完全把他當成佣人來使喚。
「冰箱空了,我得出門補貨。不幸的是,安列德幾天前回南部去了,你是我唯一可選擇的提重物人選。」
「你還真當我是免費佣人?」掃地、煮飯、洗衣、月兌光光當模特兒,樣樣都由他包辦,明明以「骨骼未完全硬化」為由扣留他,卻指使他做一堆雜事,利用得未免也太徹底了吧?
「我向來秉持著『物盡其用』法則。」
沒錯,她大小姐自己就會開車,只是巴黎的交通狀況實在令她不想坐在駕駛座上,否則總有一天,她會開去撞前面那台一直不動的車。
她這人最討厭塞車了,可惜巴黎的車況三不五時總是讓她覺得討厭。
「去哪兒?」
其實只要是她開口,他都只有听話的份,反正他的男性尊嚴早在摔牆那日全摔光了。
「先上車再說。」上回因為天氣太冷,她只拉了隔壁的死人頭到附近的小超市隨便買些生活必需品,但今天天氣好,又有搬運工,當然要到更遠的賣場。
於是銀色保時捷沿途駛過塞納河、香榭麗舍,一路往北郊開去。
車內,雷杰始終維持慣有的沉默,冷酷的臉色和窗外灰靄的天氣正好相符合,偏頭觀察這樣的他,卓月榛忽地想起在不久前的某個陰郁冬日。
「怎麼了?」或許是因為車內安靜得異常,也或許是她盯著自己瞧的眼神太過灼烈,讓他不得不打破沉默,帶著些微靦地發問。
「你在塞納河邊逗留過吧?」
「似乎有。」他微皺眉。
為了那該死的任務,他好像有在塞納河畔跟蹤目標過。
「我的直覺告訴我,那天那位瞪了我兩眼的黑衣人就是你。」卓月榛漫不經心地說著。
「那天是哪天?」他來巴黎的第三天就出手了,不過前兩天都在確認環境與跟蹤,所以與塞納河接觸的次數並不少。
「你摔進我家院子的前兩天,地點在塞納河左岸,時間下午三點半,一個穿了一身黑的男人光臨一家露天咖啡座,那時我正巧坐在他旁邊的位子,根據那天的素描和你給我的感覺,我猜那人就是你沒錯。」
「這麼一說我倒想起來,最後你遺留了張紙給我。」雷杰也想起了那天的事。
「嗯哼,請問先生,你瞧過那張紙嗎?」
「沒有,我直接將它扔了。」
「的確像是你會做的事。」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她並未因為他的回答而出現不高興的臉色。
「上面有些什麼特別的嗎?」她會提起,必是有什麼特別之處,為了自己的小命,問一問總是比較好。
「笑一個吧,帥哥!眉頭皺久了小心解不開。」她很自然地伸手戳向駕駛座上總是舒不開的眉頭。「我在畫旁是這樣寫的。」
雷杰沒听進她說些什麼,只是靜靜地接受卓月榛帶著溫暖與不造作的踫觸,驚訝自己接受她的速度為何會如此迅速。
他身邊開始有女人的日子不過才兩個月,一股陌生卻又熟悉的奇妙感覺卻不斷於心中滋長,拂擾他的思緒,卻又安撫了他的靈魂。
那究竟是什麼?是愛情嗎?
「不用過分緊張,世界並非處處有危險,你得學學怎麼讓自己放輕松,你實在太容易令自己緊繃了。」倒回椅背,卓月榛表現得一派輕松,與雷杰無時無刻的警覺提防成了強烈對比。
「已經習慣了,要改很難。」
「我也沒要你改,只要你多想想安列德平常那副鬼德行,就會知道真正的高手絕對不會讓人由外在表現看出他有任何異於常人之處。」
提到安列德,他的興趣立刻被挑起,「你到底認識他多久了?你們看起來關系挺好的,」
這些天來,他充分見識到她與自己相去不遠的定點射擊技術,以及對各種暗殺機制的認知,不禁慶幸她並非敵人,也慶幸她的老師不是。
因為兩個高智商的人,都很有資格成為魔鬼。
卓月榛淺笑,伸手探向他的胸膛,一眨眼間便抽出他藏在腋下的配槍,緊緊抵住他月復部的舊傷處。
「差不多……和你踏進這噬人的世界一樣久。」
趁著前方紅燈,雷杰伸出右手覆在卓月榛持槍的手上,巧妙地一個撥轉,槍枝便回到他的掌中,而卓月榛並末試圖扭轉局勢,只是淡淡地看著他將槍收回腋下的槍套。
「你和隔壁那家伙聊開了?最近常見到你們倆湊在一起交流。」
「不是交流,是指導。」那人根本不需要、應該也不屑和他交流。
扁是入行時間就差了近十年,安列德見過的死人說不定還比他用過的子彈來得多,哪里需要和他交流?
「那個賭鬼最近都沒接什麼任務,說不定早將技術給忘光了。」她想起自己初來巴黎時,安列德任務接得比現在還要再多一些。
「前輩的價碼太高,沒幾個人請得動。」請安列德出一趟任務的價碼,普通上市公司恐怕賺個十年也不見得賺得到,可能也因為這樣,他才有機會接到這麼多大案子。
「猜到安列德是誰了?」
「Adam,上帝在第六天創造出的男人。」
安列德•蒙尼根,白天是國際醫學界響叮當的明星人物,一入夜,便化身成殺手界最神出鬼沒,卻也最具權威的帝王。
頂著聖經中的名字,他的崛起近乎傳奇,至今尚無人知曉他為何要以那種轟轟烈烈的方式走入這片血雨中,只知道Adam這名字,和死神是畫上等號的。
「他承認了?」
「承認了。」所以那天,他才知道殺人無數的殺手竟有一張經年不老的臉孔,笑起來還帶著一抹鄰家大男孩的陽光味。
卓月榛因此話而露出好奇,因為自己認識的安列德,對於這種猜測從來就不予理會,甚至會賞那人一槍,照此情況看來,他根本就和這位小男孩關系匪淺,所以才會破例。
「我很驚訝,像他這種浪蕩不羈的人,怎麼會選用聖經的名字作為代號?」
「你會驚訝,是因為你並不了解他,尤其是過去的他。」不知選擇繼續生活在這個充滿回憶的城市的安列德,每天望著昔日兩人曾經走過的街道︰心情上該會有多難過?
「你知道Adam一夕間成名的出道事跡嗎?」究竟是什麼原因,能驅使這樣一個前途燦爛的醫生持槍殺人?
他的世界,本不該染上血腥的。
「我知道所有你們不知道的,關於他的一切。」她別過頭去,好一段時間只是默默凝視著窗外快速向後掠去的街燈與樓舍,半晌,終於像是戰勝了什麼一般,修長的手指遲疑了一會兒後,輕輕地在起霧的車窗上寫下一個同樣源自聖經的名字。
這名字,是安列德心中最初、也是最末的痛,Adam,便是為了紀念這名字才取的。
她,Eve——上帝在第六天,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創造出的女人。
「安列德,是為了替她復仇,才舉槍殺了第一個人。」她低聲說道。
「竟然連這種事都和你說,看來你們的關系……可真是匪淺。」
「我只是剛好在他生命最低潮時,湊巧出現在他身邊罷了。」
她敬佩安列德,因為有他,她才比較出自己所經歷的,其實一點都不算痛。
「你知道,他不像你有家可以回,有親人可以依靠,很多時候,他比我們看到的還要孤單,還需要人陪伴。」
也許,他會選擇接納她,就是因為他們曾經都是沒人愛的小孩,同樣懂得消化所謂的孤單吧?
「你難道不比他孤單嗎?」雷杰不小心說出這幾天的觀察結果,心虛地側目偷顱她的反應,不料卻與她的目光交會。
怦怦!
心悸嗎?應該不是吧?
心底浮現同一句話,兩人迅速將各自的眼神調開。
「小家伙,專心開你的車別亂瞄。」她看著窗外警告。
「……你們可不可以別一直喚我小家伙?」講得好像他未斷女乃似的。
「對我們而言,你真的只是個小家伙,單純,而且很好戲弄。」
她像是在給他個答案,更像是要說服自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