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你也會有這一天。」
不起眼的小酒館內,紅發男子好笑地舉起波本威士忌,朝在他身側入座的來者搖晃幾下以示歡迎。
真是風水輪流轉吶,想他當年渾身是血,一息尚存地被雷杰給拎回黨分部「歸還」時,臉都丟到北極去了。
「怎樣?是哪位高手路過救了你呀?」
「一個女人。」向酒保要了杯檸檬水,提到卓月榛,雷杰的臉上便拂過些許柔意。
「一個女人?!」索倫瞠大眼驚呼,隨即又被腰間的槍口逼迫地降低音量,「兄弟,你這艷遇來得可真是時候。」
「你以為每個人都像你,只會用下半身思考嗎?」雷杰哼了一聲,大略將酒館掃視一圈,立刻分辨出哪些是來喝酒的當地人,哪些又是別有目的的外來客,「我沒叫你帶這麼多人來。」他嫌棄地皺起眉。
「不是我願意的,你也知道我老爸非常不信任我的自衛能力。」索倫很是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雖然他們的實力差了一大截,不過他多少大了雷杰那麼一點點,這個動作還是可以做的。「何況你也不希望那不甚光榮的經歷,被全西西里的男人知道吧?」
這些可全是他精挑細選餅,口風緊、行事俐落的資深手下,保證不出岔子。
「索倫•薩普奧•基曼,你很期望我在你身上開個洞是吧?」他非常認真地考慮這個洞開在哪里會比較適合,若只是眉心一槍就太不夠意思了,或許往下面射效果會更好。
糟糕,他好象有點被那兩個人傳染到不正經因子。
「呿,不說就不說。」
「東西呢?」
「這兒。」索倫稍舉起手,候命多時的屬下立即遞上黑皮箱。
「點點看缺些什麼,晚點我再叫他們調來。」
「不了,我自己也有辦法補貨。勞你特地跑這一趟,酒錢我付。」箱子連開都不開,雷杰便扔下張歐元大鈔,一眨眼便從酒吧大門消失。
索倫微笑著再點一杯威士忌,仔細回憶起雷杰剛才離開時,那種期待要回去哪里的怪異神情。
喔噢!他和那位女人,肯定大有隱情。
「少主,請問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妥嗎?」瞧少主若有所思的樣子,保鑣隊長俯身在他耳畔小聲低問。
「不,我只是突然對那位出手救狼的女士很感興趣。」回去一定要好好調查。
而差不多就在同一時間,這位讓索倫好奇的女人,正意興闌珊地接起電話。
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渾厚且富磁性的男音,然而卓月榛的心非但沒有感到舒適,反而像在瞬間跌至馬里亞納海溝底一般。
「有什麼屁事趕快講。」
「那個……有個滿有權威的外科醫生最近要嫁女兒,我想……」
「人家嫁女兒關我什麼鳥事。」她的額角青筋微浮,手已擱上斷話鈕,盤算著何時按下去。
「史密斯醫生的兒子在紐約醫學界也是小有名氣,我想問你要不要……」
「想都別想,要嫁你自己嫁。」她又不是洋女圭女圭,沒義務受人擺布,尤其是受這位造就她悲涼童年的男人左右。
她恨爸爸更甚於媽媽,當年要下是這男人沒膽地一走了之,那樁荒謬的指月復為婚,也不會以她的誕生做結局。
「小榛,對方的觀念非常開放,你嫁過去絕不會受到種族歧……」說到最後,就連在醫學界名聲響亮的卓鳴風,也開始心虛。
他希望女兒能嫁到美東,就是盼望自己能有多點機會關心她,尤其當他發現女兒被他們傷得如此之重後,他是真心希冀能夠彌補。
「請長話短說,我時間寶貴。」
「小榛,相信我,爸不會害你的。」他的聲音已經有點哽咽。女兒曾經失去的幸福,並不是他這輩子補償得完的。「我是真的希望,你的下半生可以幸福。」
卓月榛對生父的回應是長達三分鐘的沉默,以及最後,一句字字心酸的話。
「如果你真的希望我幸福,當初就不該生下我。」不再讓對方有機會辯駁或道歉,她直接切斷通話。
輕輕放下話筒的她,注視著珍珠白壁面的神情,有著超出她原本年紀的滄桑。
這麼多年來,她從一個大家族里被忽略的小女孩,跳級考上醫學院成為醫生,卻又任性地對待那紙執照,扛起畫具離去,然後與千千萬萬個陌生面孔擦身而過,獨自在這世界流浪。
她沒有家,也不了解什麼是家?
她沒愛過人,只因,從來也沒人愛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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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熙來攘往的人潮,雷杰在一間商店前停下腳步。
只見商家擦得潔亮的落地窗清澈地倒映出冷峻的臉龐,但他卻在左右顛倒的虛像里,看見最真實的笑容,以及溫暖。
難道,他……喜歡上她了嗎?
依著記憶彎進他曾以為是條絕路的防火巷,盡避里頭陰暗依舊,卻已不再如當日那般叫人感到絕望,反而在窄巷盡頭,他看見了陽光……以及一道身影。
「為什麼要托人送貨?」安列德雙眼微眯。
殺手,本該自力更生,任何環節都不該留下痕跡。
「對方父母堅持要送,我想反正也無妨。」對於前輩出神入化的探查功力,雷杰不得不佩服。
Adam不愧是Adam,當真是上達天听。
「在我的印象中,黑手黨可不是什麼公益組織。」
「的確不是。但西西里的男人一向最講義氣,我若堅持要劃清界線,他們的少主恐怕就得自盡謝罪了。」
雷杰本來也不打算和這組織有所關聯,可惜自從當年他順手撿了個人後,就失去和這個組織撇清關系的機會,
只因他們首領夫人的眼淚攻勢,還真令他招架不住。
安列德輕哼了聲,「你的心太軟了。」
「我爸也常這麼說我。」雷杰了然地點點頭。
「若我是他,我會希望你的心一輩子都這麼軟。」說完,巷口已失去了人影,但雷杰發誓他在安列德的眼中瞥見了認同。
他提起皮箱,俐落地翻過圍牆,站直身的瞬間,那股渾然流露出的傲氣,徹底將他襯托成一匹獨霸荒野的孤狼。
可這匹狼卻在都市叢林里,迷失了心的方向。
他緩緩仰高視角,迎上二樓窗口那道犀利的目光。
別愛上我!卓月榛用唇語無聲警告。
恐怕已經來不及了。雷杰也以唇語回應。
只見二樓的女人似笑非笑地緩緩握攏右手,倏地伸出拇指往下方比,做出古羅馬皇帝操縱生死的手勢。
你、去、死吧!她說的不再是德語,而是中文。
他的心微微一顫。面對這樣冷眼睥睨人間的她,無論是多麼堅強的戰士,也只能成為競技場上的輸家吧!
陷在她如惡魔般邪恣的笑顏里,他甘願溺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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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的巴黎,很靜。
陽台上某道孤單的背影獨自注視著遠方,是家所在的方向。
忽然,壁燈被點亮,卓月榛窈窕的身影出現在玻璃拉門旁。
「來杯酒應景如何?」
「我討厭乙醇。」雖這麼說,雷杰還是接過她遞來的酒杯,上頭殘留的手心余溫,給予他心口小小的滿足。
「有時候啊,人還是不得不學著接受自己不喜歡的東西。」
「那你不喜歡什麼?」
「……我討厭姓『卓』,討厭我戶籍上的那個家。」
站至雷杰身側,卓月榛的眼光同樣掠過眼前的層層屋牆,比他眺得更遠,遠到幾乎已橫越過整塊歐亞大陸,回到那讓她有些懷念又感傷的故鄉。
那里,有她的家,卻不是個讓她感到幸福的家,里頭只有永遠的不公平,以及永遠的漠視。
「告訴我,家,該是什麼樣的感覺?」
「我一直以為,你比我還了解答案。」雷杰柔聲地盯著她。
「我為什麼該了解?」她背過身,抵著牆緩緩滑坐地面,「你至少還有個待你如己出的養父,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那些和我有血緣關系的人,包括我的生父母,根本就不曾正視過我的存在。」
她的存在,不過是為了敷衍一樁荒謬至極的鬧劇,父母之所以會生下她,圖的不過是以新生命的出現,交換他們的單飛。
然而爺爺女乃女乃一心盼望的是長孫,而不是個女孩。在他們的觀念里,女人唯一的責任就是結婚生子,書讀得好不好一點也不重要,他們要的是足以傳宗接代的男人。
這也注定了她的出生是個不受祝福的錯誤,盡避雙親匯進她戶頭的錢足夠讓她不花祖父母的一分一毫而長大,但再多的錢也無法買到小女孩心頭渴望的關懷,經年累月的打壓、漠視,終於造就了她的叛逆難馴。
像是祖父母老夸堂弟功課好,她就跳級上報紙給他們瞧;叔伯們要堂弟成為家族下一代的第一名醫生,她便先搶得頭籌;姑姑們耳提面命女孩子必須溫柔賢慧,她就偏要冷血無情。
既然她的出生已是個錯誤,那就讓她一直錯下去吧,反正她永遠不能再變回當年那個單純的小女孩,也不能再回到原點將過去一筆勾銷。
未盡的香檳氣泡隨時間流逝而於杯中逐漸減少,卓月榛的愁與不諒解,卻在酒液下肚後,越發濃烈。
而雷杰著實被她眼中的情緒所震懾,他一直以為天不怕地不怕、對所有遭遇都能鎮靜地以冷笑面對的她,終究也是一副再普通不過的血肉之軀,也有情緒上的反應。
「你以為我為何要扣留你,又會那樣吆暍你?那不是冷血,而是嫉護。我嫉妒你有家可以回去,有親人可以掛念。」她盯著玻璃門,說得心酸,「我向來討厭像你這種一心想回家的人。」
盡避給人的外在印象都是一樣的冷漠疏離,但雷杰的血液卻是熱的,靈魂是燙的;反觀自己,從皮膚到心髒皆是絕對零度,模觸不到屬於年輕該有的熱忱,擁有的,只是凋零中的夢,與行尸走肉的靈魂。
望著卓月榛被陰影遮蔽的臉龐,在一道冷風中,他的唇吐出了連自己都感到驚訝的語句。
「也許,等你學會愛人,就會找到可以掛念的人。」
她抬頭瞥了眼雷杰,忽然綻出一抹冷笑,「從來就沒人愛過我,憑什麼我又該學會愛人?」
「你怎能肯定從來沒人愛過你?」在昏黃的光線中,他不自然地撇開瞼去,不想讓她看見自己臉上的赧紅。
但眼尖的她還是瞧見了,「你是在說你嗎?小表。不是我要嫌,條件比你好超過一萬倍的男人我見多了,法醫商政行行皆有,你算哪根蔥?說不準哪天我還得替彈盡援絕的你掃除追兵呢!」
「你等不到那一天的。」他說得堅定。
在他快速翻新的記憶里,她的影像已深刻地進駐在他心中的某個角落,無法刪除也無法覆蓋,和她生活、陪她任性,是場笆醇的美好體驗,他不願輕易放棄。
凝視他半晌,她默默將酒杯再度斟滿。
「如果哪天你的名聲足以和隔壁那個死人頭並駕齊驅,或許我會好好考慮,小表。」卓月榛將酒杯貼上他的頰,「你可千萬別忘記,那家伙在光明世界可也是夠有名的。」
「這是你唯一的要求?」
「在我心目中,死人頭向來名列最佳男伴榜首。」
「我會超越他的,無論在黑夜,還是白晝。」他堅定地說著。
「很好,我等著。」飲盡杯中殘留的液體,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翌日,黎明之際,畫室里出現一抹幽幽人影。
揭開遮布,就著隱約的晨光,雷杰可以看見畫中人比例完美的身軀。
那是他。
只有粗略輪廊而尚未著色的畫,筆觸自然地顯露出畫者不安定的心情,為作品添加幾許不確定的期待。
端詳著畫,他不由自主地伸出已痊愈的右手撫上,些微炭粉沾上他的指尖,他不由得感到驚訝,原來自己的手,也可以沾染鋼鐵火藥之外的物質。
房里漂浮著的松香味,和他常聞到的煙硝與小麥香截然不同。只見石膏像、靜物、畫筆及各種顏料散布四處,當淡柔的晨光滲入寂靜空間時,雷杰也在蒙朧里嗅出一絲叛逆,以及獨特的寧靜自得。
撕去四周的紙膠,他仔細地將畫卷好收進卷筒里,背起和初到巴黎時一樣的簡單行囊。他清楚明白自己帶不走一項東西,卻也多帶走了一樣東西。
帶不走的是他一部分的心魂,多帶的東西叫想念。
「我討厭小毛頭,在你長大前,別來找我。」畫室外,有抹娉婷身影倚在二樓樓梯口,盯著他踏出那間房。
「你所謂的長大,是指多大?」
「差不多……和現在的我一樣大吧!」
「若我反悔了,想提前來找你呢?」雷杰輕聲問道,話里有著期待。
「那,就再說吧!」
男人於是轉身消失在迎著陽光的門口,那年冬天,雪的巴黎,她二十五歲,他二十二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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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見救命恩人提出的要求後,黑手黨少主索倫•薩普奧•基曼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摔下來,一口白酒梗在咽喉里,半天才吞下肚。
「我記得你對經營學這方面一竅不通,更無興趣可言,你若打算要續操舊業,請問這公司要怎麼經營?」
「不是每個老板都必須在公司坐鎮,我相信你挑人的眼光。」
嗚……好感動,兄弟竟然會說相信他耶!
「就依你的,我會另外替你物色人才坐鎮公司。」索倫記下雷杰的要求,準備回頭再找老爹好好討論,「保全公司?嘖嘖,你這樣算不算是知法犯法?」
明明自個兒就是全球所有保全公司的眼中釘,還去和人家搶什麼飯碗?
但若換個方向想,他的確比別人更了解偷兒及殺手的行為模式,這個「全」是絕對保得到的。
「我只是沒興趣去創一問連自己都不懂在做什麼的公司。」他唯一稱得上學有所成的,大概也只有這個吧?
索倫點頭表示認同,「真奇怪,以前你從不管『頭餃』這種事,要錢頂多也只是投資股票或買買期貨,再不就玩玩房地產,這回會想開公司,該不會是你父親要求的吧?」
他記得雷杰的養父一直期望兒于能有份正當職業,別像他一樣,收手後只能成天在家養老。
「不。」
「不?」頭號孝子竟然不將老爹排首位,不會是出任務時腦袋摔壞了吧?「難不成……是因為『她』?」
「你無須知道。」
「哇!神秘兮兮的,也不想想錢是操縱在誰手上。」索倫降低聲量嘀咕著,完全忘了身旁殺手的耳力優於常人,更遑論是這麼近的距離。
「你不願意幫忙也無妨,畢竟當初是你媽堅持要我……」雷杰冷聲說著,不甚在意。
「行行行,你要我做什麼都行,就是別將那筆錢收回去,我怕你這一收,我馬上就得去跳地中海了。」索倫很沒志氣地向他求饒。
他老覺得眼前這位比自己年紀還小的恩人,實際上比他還要有魄力去統領一個大家族。
「如果我是你父親,看見你這種兒子早一槍把你給斃了。」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誰叫當年我不幸重傷被你撿到,外加包成木乃伊給拎回來,那件事到現在都還讓我家族感到羞傀,現在我若不依我媽的話替你做牛做馬,這條小命哪里還在?」索倫又開始了無意義地自怨自艾。
雷杰選擇不予回應,卻忍不住輕觸自己那曾經受傷的右臂。
他的生命,因為這次受傷而有了轉機,也在這次的治療中,在巴黎遺落了一部分的自己。
從來就沒人愛過我……
當時,她是這樣說的。分別後,他更加確信,沒人愛她是其他男人的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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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又是什麼下得了的大事?」
「呃……有位客戶想請你幫忙動刀,他兒子最近出了場大車禍。」
「請我?難不成美國的醫生全都死光了?」
「那個……他傷得滿嚴重的,說是需要動幾場斑風險的大手術,所以這位客戶堅持要請你動刀。」
「所以你就順勢把我推銷出去,好替你賺人情?」這樣的母親還真偉大。
「小榛,對方可是美國國會的大頭頭,我不好意思得罪的。」人有貪生怕死的權利,她的行為應該是可以被諒解的吧?
「什麼時候?」
「嘎?」沒有欣喜若狂,胡夜糜的回應是驚恐地倒抽一口氣。她完全沒料到女兒竟然會有答應的時候,這絕對不可能是真的,應該是她年紀大,耳背听錯了。
「我問什麼時候?」卓月榛難得有耐性地說了第二遍,也嚇得胡夜糜在大西洋的另一端立正站好。
這真是太太太……驚悚了!女兒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嗎?還是頭部遭受嚴重撞擊?
「我正打算離開法國。」悠哉地坐下,卓月榛發現心平氣和與父母講話,似乎比賭氣掛電話更讓人感到耳根舒服,而且母親驚恐的抽氣聲甚至讓她有種想笑的沖動。
「這個……那個……總之……就是最近啦!」胡夜糜顯然被嚇得不輕,所以開始語無倫次。
上帝、瑪麗亞、阿拉,菩薩……隨便哪個神都好,請保佑來美國的女兒還是她生的那個。
「我到了會再和你聯絡,你人在華盛頓吧?」抄完母親結巴地念完的住址,卓月榛照慣例附上但書,「要對方把該準備的鈔票備好,少一張我就不動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