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出征 第2章(2)

田安蜜看着安秦隽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很可怜。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转头看她,她拿走他的贝雷帽,退两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帘。

“我想要这顶帽子,可以给我吗?”她戴好帽子。

安秦脸上无波无澜,只淡淡说:“要戴这顶帽子,得经过无国界慈善组织很严格的训练--”

“所以,我姐姐无法戴。”她回道。

这时,他才隐微一震,浅皱眉头。

她唇畔绽漾笑纹,继续说:“口琴我不会吹,让你留着--”

“我留着,不陪你,安蜜。”海英走过来,没头没脑搭话,手臂揽住田安蜜的肩,亲密地说:“晚点帮你送宵夜,想吃什么?”

“谢谢。”安秦出声。

海英说:“我问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谢谢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视田安蜜戴着贝雷帽的模样。

很漂亮,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来一定更漂亮,她是适合戴帽子的那种美女……他记得如此清楚,脑子里全是一个女人说着另一个女人。

他深呼吸,让那嗓音沉下来。

“你喜欢的话,拿去吧,当作你煮粥的谢礼。”别无他想。安秦转开身,走几步,拉扣盥洗间双轨门把手。

“你怎么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问。安秦停止开门动作,回首。她说:“这儿可是旅店--”

“Segeh厨师的烹调习性,安医师尝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抢答,强调:“安医师的舌头很厉害。”

连男人都称赞他的舌头!

田安蜜瞥看爱凑热闹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这儿留宿?”

海英慎重点头。“当然。”放开她的肩膀,他月兑掉薄外套,解开硬邦邦的皮带,踅向床铺,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医务室不能没医师坐镇,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爱的妹妹戴着白色贝雷帽,有个会陪她飞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开门,进入盥洗间。

门轨声响吵醒他。

不是来自盥洗间,是外门内门全上锁的起居室那头。

这总统套房,每个间、室,每扇门,都不一样,雕刻、镂花不一样,把手不一样,锁不一样,唯独一样挡不了那个活动万能钥匙。

海英大概有梦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错床。

两米五乘两米八的四柱床,够宽阔,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况他的人生经验里大多睡战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挤一张破烂木板床。他从不介意与男人躺在同一张床,但海英撩开帐幔一上床,他弹坐起来,转头看着趴卧的人体大字。

他说:“海英,这是我睡的床,记得吗?”要留下可以,不准干扰,不准制造噪音,最好他开一间远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记约定的家伙咕哝着,大掌摩着身边的床位。

安秦没听清鼾声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纹在软榻扩散开来。加汀岛的夜海很适合潜水,感觉涨潮涨到这顶楼来。可惜他仅在荆棘海冰潜,静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温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遗忘了。

他往衣帽间,找衣裤换上。简单的牛仔裤取代抽绳睡裤,一件近似组织贝雷帽色泽的T恤,套过头,两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摆后,仔细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蓝,并非贝雷帽色泽,只是他说不出这什么蓝。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间。飘荡床幔里传来鼾声,有种阻塞似的怪异响亮,像一头受伤快断气的野兽在低嚎,不寻常,很危险。

这世界,死亡无所不在。

安秦往床边靠近,抚开纱帷,床上的海英翻个身,鼾声停了,月复部规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纱帷,旋足离开。

走出总统套房,鱼鳞亮片闪飞的光斑,贴拼两排烛台镜像,大门厅的灯一盏一盏点着。夜,确实深了,华丽通廊格外沉寂。

他单人独影,走到电梯廊厅,不见二十四小时轮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务人员。这旅店,也许只剩医务室有人值班。这个重要的值班人必须有好手艺,起码得会熬胡桃豆腐粥,否则怎么应付夜半饥饿之口。

出了电梯,安秦选择往大厅柜台的反方向前行,进入一座听得见海浪声的中庭花园,婉蜒的矮灯,灯心翠绿,光白炽,像他不久前捡到的风船葛苞膜,那苞膜种子他给了海英,他下种,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两侧凌霄花攀着红豆杉,垂降一树橙红橘黄斗状铃,可惜那花铃冠摇不出声响,这夜也就得了奇静,徐微海风拂掠,栀树油亮叶面皓洁花瓣折射采光井筛落的熹微月华,浓紫红色纵斑的锦葵朝天绽,扶桑花开个诡绮狂野没收敛,像动物,不是植物。

一种气味,香甜的,喷泌开来,使他探手触模绿丛中一朵月光扶桑,差点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进口袋,不多停留,通过长春藤覆顶的灯廊,穿行廊厅,依循刻在墙边大理石腰线的指示,到达医务室。

他没带一朵花进那扇粉红木格子门。门里亦无一位比花娇的值班医师。

田安蜜,这个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烫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唤人来,只是想更确认这张桌子由温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块冰冷大理石。

人确定不在。这间有一张佛洛伊德躺椅的医务室,不见医师安坐办公桌后的皮椅,等待随时上门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症、可能某种夜里才发作的中毒症--

疑难杂症。没有医师,哪得抚慰?

安秦推开佛洛伊德躺椅背墙里的嵌门--设备齐全的治疗室,有床台,有无影灯,有基本仪器,没有值班医师偷懒躺在空床台上睡觉。他关门,绕至躺椅前方,落坐,眼睛遥望开阔的落地门外。

夜里的白沙滩,海也白,银闪闪,水波滚卷,若钻链,烁耀赛灯,有艘小帆船荡漾在浪头上。夜航者兜满帆肚,往西行。

斑原海岛开卖新酒,前几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苏烨寄来的邀请卡。品酒会将于农场佰口蚌形广场举行,一连七个夜晚,苏烨等着她随选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风力有时达两级以上,有时小得几乎无风,猛然又来五级阵风拉得袋帆直竖,船速忽快忽慢,波涛还算良好,总在接近船身几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个信号地微溅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温煦,辉染单调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里,手臂有点酸了。她今晚没打算驶到祭家海岛去,单纯想在海上思考琐事。

她的姐姐也是个操帆高手。喜欢夜航,常趁夜班时刻,溜出那扇方便门。

她的小帆船藏在门外沙滩一哩处,用白天在金灿炎阳下看起来像扶桑花丛的印花布遮盖着。那船退役前,年年参加赛事,当时,她还不是驻医,青春亮丽的脸庞带着少女气息,全身充满自信,每赛必赢,拿了不少奖金奖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败外地参赛者,好些个外地参赛者,男男女女,她只记得后来拿钵碗乞讨的那一个。

那晚,所有胜利者齐聚协会大楼宴会厅接受颁奖,热闹酒会通宵达旦。她一个人离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见那个对手站在轻轨车站亭,她走过去问他在干什么,是不是不知道该搭哪一线。’

他和善地微笑,情绪完全没因比赛输掉受影响,耐心地告诉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钵碗装满。

他的老师本要他们赢得船赛奖金用以行善,遗憾的是他们技不如人,输给了她。他对她说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边漏下的雨丝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从过站无停的轻轨车里抛出,洒在他们头上,他的钵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说她想要花瓣,便接过他的钵碗,将花瓣倒进包包里,还他空碗,再拿出刚领到的奖金将碗塞满,满得他得拉起衣摆接。

那晚像奇迹,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后一班车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车,打一个喷嚏,消失了。

记得她曾告诉他,她特别喜欢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来,田安蜜对花不过敏。

她的办公桌上,一只骨瓷马克杯,插着三种颜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远离佛洛伊德躺椅。

“医师!”粉红木格子门被人撞开。“医师救救--”急声乍止,扛着冲浪板进门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着安秦。“你不是医师。”

“我是医师。”安秦走离落地门,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没事。”男子扛起冲浪板,转身迈步。他没兴趣跟一个男人浪费口舌,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伤。

基本上,他怀疑这个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样。他不过想来瞧瞧美丽的甜蜜医师。度假这几天,他被那位甜蜜医师迷得失心失魂,为了接近她,用尽镑种名目--水土不服、肠胃胀气、晕船、中暑、莫名心痛--进这医务室,都快没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顾他,让他夜冲受了皮肉伤,光明正大、理由正当走进这儿,偏偏命运关键时刻一转,没见着心所想念的可人儿。

“运气不好,感染什么海洋细菌,可能会丧命。”这不是威胁,但听起来像威胁。

男子狠着脸转过来,发梢水滴飞射如针,他瞪住安秦。“我承认你比我高明,假装自己也是医师,跟甜蜜医师比较有话聊!”咬牙切齿也像在发出一个恐吓,挥动流血的拳。

“老子没在怕,只是被一个不起眼的漂流贝壳割伤!”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请进--”移往躺椅后方,他推开治疗室的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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