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蜜看著安秦雋拔高大的背影,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她追上他,抓住他的手。他轉頭看她,她拿走他的貝雷帽,退兩步,美眸直勾勾望穿他眼簾。
「我想要這頂帽子,可以給我嗎?」她戴好帽子。
安秦臉上無波無瀾,只淡淡說︰「要戴這頂帽子,得經過無國界慈善組織很嚴格的訓練--」
「所以,我姐姐無法戴。」她回道。
這時,他才隱微一震,淺皺眉頭。
她唇畔綻漾笑紋,繼續說︰「口琴我不會吹,讓你留著--」
「我留著,不陪你,安蜜。」海英走過來,沒頭沒腦搭話,手臂攬住田安蜜的肩,親密地說︰「晚點幫你送宵夜,想吃什麼?」
「謝謝。」安秦出聲。
海英說︰「我問的是安蜜--」
「我也是在謝謝她的胡桃豆腐粥。」安秦凝視田安蜜戴著貝雷帽的模樣。
很漂亮,這帽子很漂亮,安蜜戴起來一定更漂亮,她是適合戴帽子的那種美女……他記得如此清楚,腦子里全是一個女人說著另一個女人。
他深呼吸,讓那嗓音沉下來。
「你喜歡的話,拿去吧,當作你煮粥的謝禮。」別無他想。安秦轉開身,走幾步,拉扣盥洗間雙軌門把手。
「你怎麼知道是我煮的?」田安蜜一問。安秦停止開門動作,回首。她說︰「這兒可是旅店--」
「Segeh廚師的烹調習性,安醫師嘗一次就清清楚楚。」海英搶答,強調︰「安醫師的舌頭很厲害。」
連男人都稱贊他的舌頭!
田安蜜瞥看愛湊熱鬧的家伙。「所以,你真打定主意在這兒留宿?」
海英慎重點頭。「當然。」放開她的肩膀,他月兌掉薄外套,解開硬邦邦的皮帶,踅向床鋪,真打算在此陪睡。
「我今晚可以不用值班?」
「醫務室不能沒醫師坐鎮,快下去,等他睡了我去陪你--」
你心愛的妹妹戴著白色貝雷帽,有個會陪她飛越黑夜的友人。
安秦垂眸淡笑,拉開門,進入盥洗間。
門軌聲響吵醒他。
不是來自盥洗間,是外門內門全上鎖的起居室那頭。
這總統套房,每個間、室,每扇門,都不一樣,雕刻、鏤花不一樣,把手不一樣,鎖不一樣,唯獨一樣擋不了那個活動萬能鑰匙。
海英大概有夢游的毛病,要不,就是睡前酒喝太多,醉得找錯床。
兩米五乘兩米八的四柱床,夠寬闊,他不介意跟人分享,何況他的人生經驗里大多睡戰地荒原,和兄弟伙伴擠一張破爛木板床。他從不介意與男人躺在同一張床,但海英撩開帳幔一上床,他彈坐起來,轉頭看著趴臥的人體大字。
他說︰「海英,這是我睡的床,記得嗎?」要留下可以,不準干擾,不準制造噪音,最好他開一間遠房,不要睡他隔壁。
「安蜜……」忘記約定的家伙咕噥著,大掌摩著身邊的床位。
安秦沒听清鼾聲之中的喃言,大略抓到女人的名字。他下床。月光深聚窗台,像水波紋在軟榻擴散開來。加汀島的夜海很適合潛水,感覺漲潮漲到這頂樓來。可惜他僅在荊棘海冰潛,靜躺冷靛色下,看那浮冰穿刺地漂。溫暖海洋的滋味,他有些遺忘了。
他往衣帽間,找衣褲換上。簡單的牛仔褲取代抽繩睡褲,一件近似組織貝雷帽色澤的T恤,套過頭,兩手穿出袖口,拉平衣擺後,仔細看,才看得出白中透藍,並非貝雷帽色澤,只是他說不出這什麼藍。
安秦趿上鞋,走出衣帽間。飄蕩床幔里傳來鼾聲,有種阻塞似的怪異響亮,像一頭受傷快斷氣的野獸在低嚎,不尋常,很危險。
這世界,死亡無所不在。
安秦往床邊靠近,撫開紗帷,床上的海英翻個身,鼾聲停了,月復部規律起伏。
他停睇六十秒,放了紗帷,旋足離開。
走出總統套房,魚鱗亮片閃飛的光斑,貼拼兩排燭台鏡像,大門廳的燈一盞一盞點著。夜,確實深了,華麗通廊格外沉寂。
他單人獨影,走到電梯廊廳,不見二十四小時輪班待命的任何旅店服務人員。這旅店,也許只剩醫務室有人值班。這個重要的值班人必須有好手藝,起碼得會熬胡桃豆腐粥,否則怎麼應付夜半饑餓之口。
出了電梯,安秦選擇往大廳櫃台的反方向前行,進入一座听得見海浪聲的中庭花園,婉蜒的矮燈,燈心翠綠,光白熾,像他不久前撿到的風船葛苞膜,那苞膜種子他給了海英,他下種,也不摘花。
他走在碎石步道,兩側凌霄花攀著紅豆杉,垂降一樹橙紅橘黃斗狀鈴,可惜那花鈴冠搖不出聲響,這夜也就得了奇靜,徐微海風拂掠,梔樹油亮葉面皓潔花瓣折射采光井篩落的熹微月華,濃紫紅色縱斑的錦葵朝天綻,扶桑花開個詭綺狂野沒收斂,像動物,不是植物。
一種氣味,香甜的,噴泌開來,使他探手觸模綠叢中一朵月光扶桑,差點擷取它,捻了花梗又松手。
安秦把手插進口袋,不多停留,通過長春藤覆頂的燈廊,穿行廊廳,依循刻在牆邊大理石腰線的指示,到達醫務室。
他沒帶一朵花進那扇粉紅木格子門。門里亦無一位比花嬌的值班醫師。
田安蜜,這個名字瓖在船形桌上的燙金牌子,像沉在蜜里。
他敲敲桌面,不是叫喚人來,只是想更確認這張桌子由溫暖桃花心木雕制,而非又是一塊冰冷大理石。
人確定不在。這間有一張佛洛伊德躺椅的醫務室,不見醫師安坐辦公桌後的皮椅,等待隨時上門的--可能失眠、可能急癥、可能某種夜里才發作的中毒癥--
疑難雜癥。沒有醫師,哪得撫慰?
安秦推開佛洛伊德躺椅背牆里的嵌門--設備齊全的治療室,有床台,有無影燈,有基本儀器,沒有值班醫師偷懶躺在空床台上睡覺。他關門,繞至躺椅前方,落坐,眼楮遙望開闊的落地門外。
夜里的白沙灘,海也白,銀閃閃,水波滾卷,若鑽鏈,爍耀賽燈,有艘小帆船蕩漾在浪頭上。夜航者兜滿帆肚,往西行。
斑原海島開賣新酒,前幾天,田安蜜收到好友蘇燁寄來的邀請卡。品酒會將于農場佰口蚌形廣場舉行,一連七個夜晚,蘇燁等著她隨選三日或四日上岸。今晚,風力有時達兩級以上,有時小得幾乎無風,猛然又來五級陣風拉得袋帆直豎,船速忽快忽慢,波濤還算良好,總在接近船身幾秒前就折返,似在打一個信號地微濺浪花,海象平和,星光溫煦,輝染單調白帆。
田安蜜坐在船里,手臂有點酸了。她今晚沒打算駛到祭家海島去,單純想在海上思考瑣事。
她的姐姐也是個操帆高手。喜歡夜航,常趁夜班時刻,溜出那扇方便門。
她的小帆船藏在門外沙灘一哩處,用白天在金燦炎陽下看起來像扶桑花叢的印花布遮蓋著。那船退役前,年年參加賽事,當時,她還不是駐醫,青春亮麗的臉龐帶著少女氣息,全身充滿自信,每賽必贏,拿了不少獎金獎杯。
有一年,她在海上打敗外地參賽者,好些個外地參賽者,男男女女,她只記得後來拿缽碗乞討的那一個。
那晚,所有勝利者齊聚協會大樓宴會廳接受頒獎,熱鬧酒會通宵達旦。她一個人離席,走在小雨濛濛的街道,看見那個對手站在輕軌車站亭,她走過去問他在干什麼,是不是不知道該搭哪一線。’
他和善地微笑,情緒完全沒因比賽輸掉受影響,耐心地告訴她,他是慈善人,正在募款,得把手上的缽碗裝滿。
他的老師本要他們贏得船賽獎金用以行善,遺憾的是他們技不如人,輸給了她。他對她說恭喜的神情很真心。
天邊漏下的雨絲在那一刻止歇,一把一把的花瓣從過站無停的輕軌車里拋出,灑在他們頭上,他的缽碗盛了大半花瓣。她說她想要花瓣,便接過他的缽碗,將花瓣倒進包包里,還他空碗,再拿出剛領到的獎金將碗塞滿,滿得他得拉起衣擺接。
那晚像奇跡,現在想來都覺得不可思議。後一班車正常停了,少女跳上車,打一個噴嚏,消失了。
記得她曾告訴他,她特別喜歡夜航。
安秦突然想起來,田安蜜對花不過敏。
她的辦公桌上,一只骨瓷馬克杯,插著三種顏色的扶桑花。
他站起身,遠離佛洛伊德躺椅。
「醫師!」粉紅木格子門被人撞開。「醫師救救--」急聲乍止,扛著沖浪板進門的男子,啪地放下浪板,指著安秦。「你不是醫師。」
「我是醫師。」安秦走離落地門,看了一眼男子流血的手。
「沒事。」男子扛起沖浪板,轉身邁步。他沒興趣跟一個男人浪費口舌,反正也不是什麼大傷。
基本上,他懷疑這個男人的目的跟他一樣。他不過想來瞧瞧美麗的甜蜜醫師。度假這幾天,他被那位甜蜜醫師迷得失心失魂,為了接近她,用盡鎊種名目--水土不服、腸胃脹氣、暈船、中暑、莫名心痛--進這醫務室,都快沒借口了。
今晚,上帝眷顧他,讓他夜沖受了皮肉傷,光明正大、理由正當走進這兒,偏偏命運關鍵時刻一轉,沒見著心所想念的可人兒。
「運氣不好,感染什麼海洋細菌,可能會喪命。」這不是威脅,但听起來像威脅。
男子狠著臉轉過來,發梢水滴飛射如針,他瞪住安秦。「我承認你比我高明,假裝自己也是醫師,跟甜蜜醫師比較有話聊!」咬牙切齒也像在發出一個恐嚇,揮動流血的拳。
「老子沒在怕,只是被一個不起眼的漂流貝殼割傷!」
安秦挑眉。「那就是了。請進--」移往躺椅後方,他推開治療室的門,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