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着五色彩石的四方街广场,依旧熙来攘往,虽然很多熟悉的人与非人不见了,但是陌生的人与非人,接管了店家与住家,照旧经商营生,商店里都挤满客人。
很快的,就有人上前来看货,那人是商君熟识的,居住在砚城很多代了,家里非常富有,但为人却很刻薄,出了很低的价钱,商君不肯卖,就恨恨的说:
“哼,不卖就不卖,看谁会来买你这个痴子的破布!”
另一人走过,是陌生的脸孔,态度却非常和善诚恳,礼貌的先问,可不可以细看这匹布,研究了一会儿后,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说道:
“这是鸟类羽毛织成的布,虽然我曾经看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的,请你千万要卖给我。”那人开了不可思议的高价,一再请求,愿意再开更高的价钱买布。
商君被感动,就答应卖出,因为价格太高,用银两会太沉重,搬也搬不回去,所以换成黄金,这才能携带,但放在口袋里还是很沉重。
“如果以后,还有这样的布,请你千万要再卖给我。”那人很诚恳的说道。
“好的。”商君同意。“但是,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你。”
“我的店铺就在四方街广场那头,才新开张几天,是卖粮食的,你来店里找的时候,说是找翁掌柜就好。”
商君听了,很惊喜的问:
“那么,请问您店里有卖好的坚果吗?”
“当然有,找遍全砚城,肯定也没有比我店里更好的坚果,就连木府的左手香,用的也是我家的坚果。”翁掌柜很骄傲。
“那太好了,我就要买坚果。”
“到我店里拿吧,要多少都拿走。”翁掌柜说道。
商君跟着那人,走到刚装潢完毕的三房一照壁店铺,门上匾额还系着红绢花,门两旁还摆着鲜花的新店铺,店里果然就有很多好坚果。例如:核桃、松子、花生、瓜子、腰果等等,品项都是最好的。
翁掌柜又亲自挑选,挑出半麻袋的顶尖坚果,送给商君,坚持不肯收钱,说只要下次有布,商君愿意再卖给他,就足足抵得过坚果的钱。
带着黄金、背着坚果回到家,看不见凌霄的身影,知道肯定又出门去了,商君耐心等着天黑,却过了凌霄原来每趟来的时间,天愈来愈黑,商君愈来愈担心。
到了快午夜的时候,凌霄才出现,疲累的走进屋子里。
他连忙送上坚果,只见凌霄吃了又吃、吃了又吃,虽然很饥饿,但姿态还是很优雅,吃下许多之后,才缓过气来。
商君拿出黄金,又说出在四方街广场的经历。
“这是一位好客人,而且坚果的确是最好的。”凌霄说道,把黄金推回去。“你把黄金存好,现在,我再去织布。”
“这样你太辛苦了。”商君舍不得。
“不会,这是为了我们。”凌霄很坚持,看着他的眼睛,态度依旧慎重。“请答应我,不能偷看。”
“好。”
凌霄再强调。
“绝对不能偷看。”
“好。”商君再次承诺。
凌霄走到屏风后,唧唧的织布声再度响起,回荡在屋子里。商君把被缛抱到屏风前,想在睡眠时也靠得近一些,但是想着凌霄忙碌没睡,他也还是睡不着,只能听着织布声响了又响。
又过去三天三夜,织布声才停,凌霄走出屏风,交给他一匹布,要他拿去四方街广场卖给翁掌柜,再换取黄金跟坚果。
他带着新织好的布,很快跑到翁掌柜的店铺里。
翁掌柜很高兴,拿出比先前更多的黄金,挑出比先前更多的坚果,交换新的布匹,拿出珍藏的上一匹布比较。
“这次颜色较为粉红了一些,不放一起也看不出来,这颜色更好,下次要是还有的话,也请再卖给我。”
商君点头同意,婉拒了好酒好菜,急忙就要回家里去。当晚,凌霄到了四更天才出现,同样又是先吃了很多坚果,才有力气开口说话。
“一吃就知道,是翁掌柜店里的坚果,这滋味很难忘记。”他问道:“这次价钱也一样高吗?”
“更高。”商君拿出黄金。
“啊,这位翁掌柜真的是我的知音人。”他很高兴,精神振奋起来。“我现在就再去织新的布。请答应我,不能偷看。”
知道阻止不了,商君只能同意。
“好。”
凌霄再强调。
“绝对不能偷看。”
“好。”商君第三次承诺。
当晚,躺在屏风前的被缛里,他听着织布声。
唧唧——
唧唧——
他想着凌霄的手指,如何握着梭子,在织布机上游走。
唧唧——
唧唧——
听着想着、想着听着,他突然觉得身体火烫起来,于是又没睡着,还要去用冰冷的泉水沐浴,才能冷静下来。
又是三天三夜后,凌霄走出屏风,把布匹交给他,同样要他去换取黄金跟坚果。
看到他再度出现,翁掌柜很是惊喜,也不管别的客人在,立刻把他迎接到店的后方,在华丽的屋子里接待,拿出更多的黄金,也把珍藏的先前两匹布都拿出来。
“这次的布,比上次又更粉红了些,这颜色更好,要是下次还有,请也务必卖给我,这样就能做一件鹤氅,献给砚城最尊贵的主人,我的光荣就几辈子都不会褪失。”
翁掌柜拿出更多坚果,让他带回去,再度礼貌的恳请,留他一起吃饭,还是被他婉拒,只能目送他离开。
商君想跟先前两次一样,快点回到家里,但是黄金跟坚果实在太重了,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休息,所以耗了好一会儿的时间,仍旧在四方街广场里走着,还被先前那个要买布,却开很低价钱的人骂。
“笨痴子,扛这么重的东西,要去跳黑龙潭,让黑龙给吃了吗?别挡路!看着就烦!”
商君也不管,耐心拖着黄金与坚果,走几步,就停几步,喘了喘再走。
但是,因为走得缓慢,就被一把铿锵有力的嗓音吸引,原来是个说书的,正在讲故事,很多人都停下来,仔细听着说书人模拟各种情境与角色,说得活灵活现的声音。
那个故事是“白鹤报恩”。
说很久以前,有男人救了白鹤,后来白鹤变成女子,与男人结为夫妻,吩咐男人不要偷看,在房里花费三天三夜纺织出一匹布。
“唧唧唧唧——唧唧唧唧——”说书人模仿的织布声,跟真的没有两样。
布卖了很高的价钱,男人家里变得富有,女子又再去织布,一次比一次灿烂夺目,价格也愈来愈高。
到了第三次,男人终于忍不住,打开房门偷看,发现妻子原来是白鹤,用尖尖的喙拔羽毛织布,大部分的羽毛都被拔下了,因为被发现是鹤,不是人,所以不能留下来,就变回白鹤飞走了。
商君听着这个故事,站在原地驻足了很久。
回到家之后,凌霄还是不见踪影。
商君等了又等,过了午夜、过了四更,天亮了,凌霄还是没有出现。到隔天夜里,木屋的门才又被推开。
凌霄来了,模样果然比先前憔悴不知多少倍,衣裳下的身体也瘦得像是没有肉似的,吃了坚果后,又问布卖得如何,听到黄金多了,就更是高兴,即刻就站起来。
“那么,我现在就再去织布,要是做成的鹤氅,能送给姑娘穿,你我以后就不用发愁了。”他看着商君的眼睛,认真慎重的交代。“请答应我,不能偷看。”
商君同意。
“好。”
凌霄再强调。
“绝对不能偷看。”
“好。”
于是,织布声再度响起。
唧唧。
唧唧。
唧唧。
唧唧。
屏风外的商君耳中听着,心中想着听来的故事,白鹤如何用喙取下羽毛,编织成布。
然后,他下定决心,推开那块屏风。
织布机前的不是白鹤,而是他去年冬天救的白鸟。虽然是白的,却是一只鸦,不知道什么缘故,所有羽毛都是白的,跟同类都不同。
就如说书人说的,大部分羽毛都被拔下了,皮上裸露出伤口,所以织出的布混入血,才一次比一次粉红。
白鸦哀啼着,翻滚在地上,变成凌霄的模样,用双手遮掩受伤的身体,哭泣的说道:
“你为什么要偷看?为什么?”
“我不是偷看。”商君走过去,抱起凌霄的身体,爱怜的抚摸着。“我要告诉你,不论你是什么,是白鹤,还是白鸦,人或非人,我都爱你,从此都要跟你在一起。”他坚定的说。
凌霄放松下来,依偎在他怀中,“我知道你不是负心的人,但是,我有我的苦衷,就怕会阻碍我们的将来。”他的心跳噗噗噗的,跳得很急。
“没有什么能够阻碍我们!”商君很坚定。
凌霄却依旧苦恼,靠在他胸口前说得小小声。
“北方人喜欢鸦,而厌恶鹊鸟,南方人却喜欢鹊鸟,而厌恶鸦。我走投无路,被诱惑来到砚城,按照吩咐办事,等时候到了,就能分食天地间最滋补的食物。”
商君立刻醒悟过来,紧紧的抱住凌霄,神色变得很严峻。
“难道,是公子要你这么做的?”
“不,不是公子,公子受了重伤还在休养,”凌霄愈说愈小声,到最后只有嘴唇在商君的胸膛上开阖,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拿取了无数人的器官,起初是盐妖开客栈,有很多人的器官可以挑选,但是后来盐妖被信妖收了,于是只能偷偷拿取。
那人有奇妙的本事,拿取人的内脏,既不会留下伤痕,也不会流血,很多男人因此没有发现,能活着几天、几月,也不会知道。
因为跟公子有协议,那人就把最滋补的新鲜男人肝脏,交给我一次又一次的飞翔,叼到公子藏匿的地方。
但是,风邪作乱,疫病丛生,连你都病倒了,我于心不忍,偷偷拿一部份的肝脏,煮来给你吃。”
商君这才知道,之前吃下的,竟然是人类男子的肝脏,他竟然还以为是更珍贵稀有,没有人曾经吃过的,类似牛肝菌的菇类。结果不是牛肝菌,更不是牛肝,竟是人肝。
“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求姑娘!”他下了决定。
凌霄却更是惊慌,连连摇头。
“不行,那人在姑娘身边,”他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个人就是——”
轰隆!
木屋突然被掀开,屋瓦都碎了,一只魔化的巨大利爪出现半空中,空中传来雷鸣似的男人声音。
“鸦,我闻得到你!”
两人很是惊慌,蜷缩紧抱在一起,却听到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响彻雪山之下,在砚城内外回荡着,惊醒所有人与非人。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偷走最好的部分,拿来给这个男人吃。”那声音哈哈大笑,魔化的巨大利爪,伸进木屋里到处翻找。“没关系,我吃了这男人,一样滋补。现在,时间到了,我已经痊愈,木府里那个碍事的姑娘,就可以让召唤来的人与非人分食。”
魔爪之后,出现一个俊逸非凡,穿着光华流动衣衫的男子。
“这次,我会再度成为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
商君这才晓得,凌空出现的竟然是魔化的公子。
公子再度出现,他所受的重伤已经痊愈了!
而姑娘呢?
姑娘还在病着啊!
商君万般心急,魔爪却已经戳入他怀中,凌霄惨叫出声,被戳勾起来,哀啼着变回白鸦,胸膛上的伤口淌出鲜血,一声声尖锐的啼叫响起,刺耳得让听的人耳朵都要流出血来。
白鸦被魔爪揉了又揉、揉了又揉,剩下的羽毛都飘落,最后魔爪间燃起恶火,白鸦的尸首被烧得一乾二净。
“云英,我来了!”公子收手,发出狂啸,往木府飞去。
砚城内外都在剧烈震动,比去年冬季,姑娘与公子交手时更厉害,所有的人与非人,都被卷入这场战争。
原地,只剩伤心欲绝的商君。
他跪在凌乱破败,连屋顶都被掀走的木屋中,茫然的看着四周。
之后,他低下头来,看着心爱的凌霄,最后剩下的部分。
羽毛。
地上只剩下羽毛,一根根都染着红腻的鲜血。
商君抱起羽毛,哭着昏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