亿万年的雪山下,有一座城。
城的形状像是一块砚,所以称为砚城。
城里景色优美、花木茂盛,家家户户前都流淌清澈的水。城里住着人,以及非人,还有精怪与妖物,彼此相处还算融洽,维持着巧妙的平衡。
砚城中有座木府,府内亭台楼阁无不精致绝美,因为有一栋栋的楼、一处处院落,连钥匙都多能摆满一栋高楼。
木府里很安静,平时有灰衣人走动,洒扫、煮水、倒茶、护卫等等。
春季的第一天,阳光露脸。
昨晚下了一场雪,砚城内外积雪很厚,但是唯独木府里没有一片雪花飘进。
一个纤细美丽的女子身影,坐在庭院的精致圈椅中,正用一枚牛角梳,慢条斯理的梳着刚洗好的长发。
长长的头发很美,是用煮热的清澈泉水洗的,洗好后包上干燥的厚厚棉布巾,轻轻的拍打到干,最最切忌用力搓揉,那会坏了发质。然后,再沾山茶花的油,耐心的一次又一次,把长发梳干。
直到每根发丝,都有如真丝般,有美丽的光泽时,纤细的女子才把牛角梳,搁在一旁的桌上。
她穿着一件素白的绸衣,做任何动作都很方便。
弯起膝盖,把赤裸的双足收到圈椅上,她坐得更深,闭起双眸,长长的睫因为日光,在脸上印着小扇似的暗影,更显得肌肤白晰,透明得像是可以看到里面细细的血管。
脸儿靠在膝盖上,长发散落着,被日光晒得渐渐暖了。
无声无息的,有高大的男人慢慢走近,端来薄如蝉翼、轻如稠纱、润白如玉的薄胎一套三件的盖碗,碗里泡着茶叶。
他来到圈椅旁,先把茶碗搁下,然后伸手把她抱起,再自己坐入圈椅,让她躺卧在胸膛上,那处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粗糙的大手端起茶碗,送到她的脸儿旁,让她先闻闻茶香。
“这味道如何?”
她仍旧闭着眼,嘤的回应了一声。
“是滇红金芽。”她仅仅是用闻,就能闻得出是什么茶,而且不只如此。“这是大前年春季时采摘的,我认识这棵茶树,它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
“喔?”男人有些讶异,想了一会儿,讶异的神色就消失了,觉得这很理所当然。“是怎么样的一棵茶树?”
“很强壮。”
“比我强壮?”男人问。
“嗯,比你强壮。”
“你这么说,我可要嫉妒了。”
“不要嫉妒,”她的手滑上他的胸膛,轻轻抚摸着,掌心下的心跳,回应的鼓动着。“我只是认识那棵茶树,它很无趣,只想着怎么长高长壮,而你却是我心爱的人。”
“而且,我心里想的都是你。”男人还补充。
女人这才睁开眼睛,仰起脸儿来,静静的看着他一会儿,才轻轻的,很谨慎的问:
“你说的是真的吗?”
男人点头。
“是真的。”
“没有骗我?”
“没有。”他很严肃。“我说的话字字都是真的。”
她注视着他,望见他眼里的真诚,红唇上慢慢有了笑意,神情如每一个沉浸爱恋、备受宠爱的女人一般娇美。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她说。
“知道了还问?”男人笑了。
“知道了也还要问,我就是想听。”她有点任性,在他怀中依偎得更深。“就爱你说这些话,听着就觉得甜、觉得对你的爱都不枉费了。”
“那我日日都跟你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情人间的私语,甜浓得化不开,教别的人与非人,听了都要脸红。
日光下,两人相拥,享受这静谧的一刻。
但日光挪移,岁月如梭,谁也无法停住。
“时辰要到了。”男人靠在她耳边说。
“真讨厌。”她小小声说。
“但吃药不能误了时辰。”
她长叹了一声,眨了眨双眸,终于也承认。“你说的对,吃药不能误了时辰,不然药效就差了。”
看心爱女子有些落寞,他万分不舍。
“我抱你过去吧!”他提议。
她想了想,很想答应,但是最后还是摇头。
“不用了,让我下来,你陪我走过去就好。”
他又提议。“还是说,跟以前一样,让我来搀着你?”
“这样很好。”她笑开了,把手放进他粗糙的掌中。
“好怀念啊。”他握着她的手,那润得有如白玉,白里透红,掌心软嫩,五指修长,指甲是淡淡的粉红色,美得不可思议的手。“我喜欢这么握着你的手。”
“没有眼睛时,你总是这样搀着我。”她望着他,深情无限。这双难得的好眼睛是她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到手的。“但是,有眼睛很好,才能看见你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只要你觉得好,我什么事都会帮你达成。”他衷心说道。
他从少年时就服侍在她身边,她的手太美丽,轻握、伸指、翻转、摊放,每个动作都像是十五岁少女的表情般鲜明,耀眼得仿佛在发光。
旁人都爱她的手,但是,他爱的是她的人。
她清丽且纤纤细细,肤色白中透青,长发黑得近乎墨绿,平时神色很冷,只有他知道,她柔弱、怕痛,受伤会流透明的血,很难痊愈。
砚城内外的人与非人都知道她,敬畏的称呼她左手香,说她能活死人药白骨,但在他眼中,她纵然医术高超神奇,但实际上就是个需要疼爱的小女人罢了。
想到她肩上的万千重担,他就不禁叹息。
如今,他已经到中年了,左手香历经上一任的木府主人公子,到这一任木府主人姑娘,都掌管药楼,负责木府主人,也就是砚城主人的用药,半点都不能轻忽。
去年冬季,姑娘受到魔化的公子扑袭,虽然护住了山药,没有被破开封印,释放抵偿的夫人,但是姑娘也受了重伤,因此就较少再管砚城内外的事情,以致于砚城内外都有风波,到现在都没有平息。
一边想着,他搀扶着她,一起入了屋里,里面比外面凉了一些,身为人的他觉得比较舒服,但知道非人的她需要日光照耀。
屋内布置整洁,到处一尘不染,都是他亲手布置的,墙角有大瓷缸盛着清澈的净水,而卧榻的软缛上,绣着墨绿色的草叶,折迭得整整齐齐,榻旁还有个精致的药柜,能让她摆放珍贵的丸散膏丹。
再走出几重的门,两人来到一间房中,房中药味扑鼻,药柜高耸得看不到顶端,每个抽屉前都写着药名。
左手香在药柜前,伸出手朝着一个抽屉一指,抽屉就着迷的滑开,里面的粉末飞出,落到她面前旋转,刮成小小的龙卷风,安分的没有飞出任何一颗细微粉末。
美丽无比的手,又这样点了几下,各种药物就都飞出来,都各自成为一卷风。
最后,左手香凌空一抓,只留下在掌心中的药粉。
另一手再朝药柜指去,没有荣幸被留下的药粉,很哀伤的各自飞回抽屉,之后抽屉才跟着关上。
“把这些拿去用水煎好,再交给信妖。”她慎重说道。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些药粉,因为跟在左手香身边久了,自然一眼就能分辨出其中是用了哪些药。
“这么对姑娘,好吗?”他问。
“对姑娘好,就不能对我们好。”左手香说道,没有半点笑意,双眸中有比钢铁更硬的坚持。
“我不担心姑娘,我只担心你。”他握住左手香的双手。“要是让姑娘知道,你就会被惩罚,我不能失去你。”
“我也不能失去你。”左手香的双眼,涌出湿润的泪。“我原本是要与姑娘合作,掏取健康器官,只保留你的记忆,为你替换全部。为了这双眼睛,我才答应,但是我看上的人,都让你传唤进木府,她却不肯让我取。”想起卖胭脂的刘永,她就觉得可惜。
那么鲜活温暖的五脏六腑,能让她爱的男人,变得更年轻、更健康。
“但是,跟公子合作就恰当吗?”他心心念念,都是她的安危。“公子已经成魔了,比姑娘更危险。”
“我知道。”左手香笑了,很是凄美。“公子很危险,不过能制衡他,所以再度跟他合作,暗地里放出消息,跟外来的人与非人说,只要时候一到,就能分食天地间最滋补的食物,但最最最滋补的,我会留给你我一起吃。”
他皱起眉头,低头望着她,挥不去心中的担忧。
美丽的手伸来,抚去他额间的结,还抚顺了他的血路,贴着皮肤,力量入了骨、透了脑,担忧的情绪被驱逐,他无忧一身轻,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我们以后就能快乐幸福、天长地久。”他说,笑容很灿烂。
左手香也笑了,藏起忧虑。
“是的。”
“我现在就去煎药。”他留恋的看了她一眼,才快快离去,因为动作愈是快,就能快些回到她身边。
左手香目送心爱的男人离开,确定看不见他身影后,笑容才渐渐不见。
背叛姑娘,是一个太危险的选择。
但是,她没有选择了。
再说,不是她对姑娘不好。
是姑娘伤得太重。
姑娘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