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
龙神 第八章 白鸟(1)

有个叫商君的年轻男人,住在雪山的山麓。

他的父亲是有名的猎人,每年可以打猎好几千只狐狸、水貂,不论再狡猾的狐狸,也会落入商父的陷阱,或者被射猎。

猎来的狐狸,就由商母去杀,必须当天就宰杀,俐落扭断颈子,在从脚部慢慢往上仔细剥下皮毛,一寸寸很小心,不能有稍微破损,一旦破了价格就不好。

剥去皮毛后狐狸或水貂,再去除内脏,下锅煮成汤,夫妻都这样吃,知道很滋补,利用得很彻底。

商家剥的皮毛,丰润柔软、毛锋细密、光泽迷人,所以到砚城里卖,都会有很好的价格,连邻近城镇的货商,也会先付出许多银两,预定商家的皮毛,商家于是就变得很富有,在砚城的四方街附近,也买了很多房子。

但是,虽然愈来愈富有,商母却一直没有怀孕。

商父东西奔走,不论再贵重的药材、再难得的药方,全都不惜重金买来,但努力许久,夫妻二人都年过四十了,却还是没有孩子。

实在很想要有孩子的商母,于是去木府前跪下,日夜不分的恳求了许久。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通常都很年轻,男的称公子,女的就称姑娘。砚城内外要是遇上难解的事,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虽然她很诚恳,还带上最好的貂皮当礼物,但是跪了好几天,公子都没有理会,倒是夫人知道了,很是不忍心的求情,公子才召商母进木府。

容貌俊逸非凡的公子,穿着一身泛着光华的白衣,冷冷的说道:

“你害得夫人担忧,实在罪该万死!”

商母听着,觉得自己那瞬间就要死了,完全无法呼吸。她终于懂得,当初在她手下被杀的狐狸与水貂们,被折断颈子的感受。

是柳眉弯弯,肌肤柔润如玉,双眸像是美梦的夫人,走上前去,一手轻抚公子的胸膛,轻声说:

“你别生气,这样会吓坏她。”夫人很温柔。“她想要孩子,所以很努力,你要体恤她,就像体恤我。”

最骄傲、最冷淡的公子,只有对夫人深情,呵护着疼宠,这才平息怒气,说了一声。

“好。”

这字的声音听入耳,商母就恢复了,能够呼吸自如,没有一点的不舒服,刚刚的窒息感像是不曾存在过。

“你跟丈夫杀生太多,所以才没有孩子。”公子淡淡的说,用最珍惜的姿态,牵握着夫人的手。“要停止杀生,把赚的钱财都还给狐狸与水貂,这样才能怀孕。”

商母频频磕头致谢,恭敬的送上貂皮,要让夫人做冬季的衣裳,穿着就不会受寒受冻。

“有我在,冬风不敢冻着她!”公子脸色又变了。

是夫人再度替她解围。

“有丈夫的保护,我从此就不会冷,所以用不到皮毛。”夫人拿起貂毛,珍惜的抚摸着。“这皮毛好软好美,活着的时候,应该更好看吧!”

公子于是笑了。

“这有什么难呢?”

他举起温润于玉一般的手,打了个响指,说:

“活。”

皮毛们砰的胀大,被吃掉的肉、丢弃的内脏与骨爪,转眼就通通恢复,变成好几只活生生的水貂们,毛蓬蓬的窝在夫人脚下,乖驯的磨蹭讨好。

夫人很惊喜,蹲下来跟水貂们玩耍,公子面带微笑,看也不看商母一眼,食指轻轻一挥,商母就被推移到木府的石牌坊外,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连忙奔回家,跟丈夫说这件事。

于是,夫妻二人从此不再杀生,把得来的房产财富都变卖,用来守护山里的动物们,要是看到别的猎人,补抓了猎物,就花费银两去买下,然后放生回山野。

这样把银两都花费尽了,夫妻住在雪山山麓的老家,终于有了孩子,生下来很健康,是个眉目清秀的儿子,两人都很高兴,希望儿子能当个君子,所以取名为商君。

商君从小就有善心,很疼爱山林里的动物,奇妙的是动物们也不怕他,他父母不在的时候,就有动物会进到他家,蹲坐在他身边,静静的陪伴着。

幼儿时,他有一次跌下床,还好几只狐狸就在一旁,奔上去用身体当铺垫,才没有让他摔到地上,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伤着。

比较大的时候,他夏季时贪凉,跑去玩水,却陷在深潭泥中,差点要溺水的时候,有只大乌龟用厚壳驮起他,带着他回到岸上。

诸如此类的事情,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砚城内外的人与非人,都说他有动物护佑。

他长大后容貌很俊美,据说还跟公子有一点点的神似,名声传得很远,很多人与非人们都来求亲,但是他都没兴趣,醉心于跟动物相处,人与非人们都放弃,说他是个痴子。

后来,商父商母陆续过世,他只剩孤身一人。

家里很贫穷,他倒也不以为苦,每天就在山林间,寻找需要帮助的动物,平时就捡干枯的木柴,下山去卖给商家,温饱就不成问题。

去年冬天,公子成魔后归来,袭击现在的木府主人姑娘,引起雪山震动,许多动物受到波及,也负伤或是死去。

商君是受恩于公子,才能够出生的,他从小就听父母说,一定要感激公子,不可以忘记恩情。

他一直铭记在心,对公子很敬重。

但是,看见公子入魔,为了夺回夫人,不惜牵连这么多动物,让动物们平白无故的死去,他就很是心痛,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

姑娘来的这几年,就连植物们都不受伤害,更别说是人与非人了。

以前,公子施恩于他。

现在,姑娘赢得他的敬重。

即使天寒地冻,商君也不敢休息,来回巡看山麓之间,为受伤的动物治疗、为死去的动物做坟,好不容易才处理妥当。

到了小年夜那天,大雪积得有大腿那么深,他还出来巡看,确定没有动物需要帮助,就顺手捡了许多木材,要下山去换些食物跟衣裳,一个人过年也要舒适周到。

正要下山的时候,商君却听见动静。

那是鸟类的哭啼,声音很小,但是他没有漏听。

循着声音找去,终于在山麓上,看见一只羽色雪白的鸟,细细的鸟爪误踏进细密的干枯木枝中,挣扎着扑腾双翅,一直试图挣脱。

商君卸下背上的木材,小心翼翼的靠到白鸟身旁。

“嘘,别动别动,让我来帮你。”他的声音很温柔,轻轻的哄着。

渐渐的,白鸟冷静下来,歪着头用乌黑的眼睛看他。

“看,你挣扎得都流血了。”商君伸出手,仔细拨开树枝,把白鸟捧进怀里。“你等等,我帮你止血。”

他拿出怀里的手绢,轻轻的圈在鸟爪的伤口上。

“我稍微用力,会有一点点痛,你要忍忍,这样才能止血。”他说得很仔细。

白鸟也有灵性,没有再挣扎,即使手绢按在伤口上,真的引起疼痛,也只是轻轻啼了一声。

“你应该渴了吧?”商君说着,转移白鸟的注意力,才不会感觉太痛。他从怀里取出水壶,咬掉布塞,含着一口水,低头凑到白鸟的头旁。

白鸟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靠上前去,啄饮他口中的水,尖喙没有弄伤他,甚至没有碰着他,优雅得像是大家闺秀,慢慢把水都喝尽了,才移开头,对他点了点。

“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商君很高兴,拿开手绢,看见鸟爪的伤口不再流血。“太好了,再敷些药。”

他松开手,在怀里掏找出随身的药,白鸟也没有飞走。

挖取药膏,仔细涂抹伤口后,他抱起白鸟。

“现在天寒地冻,怕你没有地方可去,就先到我家养伤吧,”他拉开衣服,把白鸟护卫在怀中,用体温去暖着,然后就要走回家。

白鸟啼叫了一声。

“那些木柴?”他笑着。“算了,别去管,你才是最重要的。”他一边说着,贴敷感受到白鸟的心跳噗噗噗的跳得很急。

“反正要过年了,你就陪我过年,也好热闹点。”

那几天里,他就留在家中,替白鸟养伤。

吃饭的时候,自己有一份,也替白鸟做一份,聊天说话,白鸟偶尔啼叫,一说一啼的,就像是真的对话,彼此都能了解,相处得很愉快。

除夕那晚,商君拿出一瓮,弥猴送来的酒,是用桃子酿的,味道很芬芳。他在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一个放在自己面前,一个放在白鸟的座位前,都斟了酒。

他喝得尽兴,白鸟只是偶尔啄饮。

深夜时,他已经醉得睡去,外头下起大雪,他起先觉得冷,想起身穿衣裳,却又醉得起不来。

朦胧之间,一阵轻盈的暖意覆盖,他就不会冷了,身体很温暖舒适,感觉到有肌肤贴近,有噗噗噗很急的心跳。

大醉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一的早上,白鸟就靠在他胸膛上,也睡得很沉。

又过了十几天,白鸟的伤都好了,于是就带到云杉坪去。

起先,白鸟还不肯飞,他劝哄说,鸟就该在天上遨翔,不能被困在地上,白鸟于是落下泪来,终于展翅飞起,还在他头上盘旋了许多圈,啼叫着告别,最后才飞得看不见。

商君回到家中,屋里没有白鸟,觉得很冷清。

他一个人习惯了,但是跟白鸟相处一阵子,才知道有陪伴是那么快乐,失去陪伴很是空虚。

“原来,这就是寂寞。”

他这么自言自语,叹了一口气。

春天到了。

起先还好好的,花木逢春都生长得好,动物们也恣意奔跑追逐,人与非人都忙碌起来,砚城内外都惦念着木府里养伤的姑娘,祈求她能快快恢复,别再受病痛折磨。

商君到四方街广场去,贩售木柴的时候,听到有鸟妖勾引蔡家的媳妇,后来被信妖收拾,坠落到山麓上死去,化成一块巨石。

他很是担心,特地跑去山麓观看,还问了住在一旁新搭成草屋里,发上簪着淡紫色羽毛的女子,确认鸟妖是鹦鹉,才放心离去。

之后,有许多人与非人的房产被骗走,搬来许多陌生的人与非人,砚城内外变得很挤,他也觉得不习惯,不过对新来的住客都很礼貌。

某天却有很诡异的风吹来,洒落片片红鳞。

许多原先就住在这儿的人与非人,就这么都病了,有消息传出木府,据说姑娘也病得很重,人与非人就病得更厉害,人心惶惶、鬼心慌慌。

连商君也病了。

他倒在木屋的床上,身体忽冷忽热,神智忽醒忽昏,喝不到一口水,吃不到一口食物,病得就快要死去。

在病得最重的那天傍晚,木屋的门伊呀一声,被从外头推开。

一个穿着素雅白衣的年轻男人,走进屋子里来,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商君的额头,很是关怀的说道:

“唉,没想到你会病成这样。”

男人用衣袖挥了挥,把覆盖在商君身上的红鳞都挥开,拿到屋外去丢弃。然后,他出门,用布揣着一个包裹回来,保护得很紧密,到厨房去生火烹煮。

原本病得快死去的商君,闻到厨房里传来的气味,肚子就咕噜咕噜的作响,口水也不受控制的流下,竟觉得病好了一些。

等到煮好之后,男人装了一碗来,一口口喂着他吃下,滋味很甘美,比牛肝菌好吃不知道多少倍,他吃完了三碗,还想要继续吃,男人却阻止。

“你还病着,这东西虽然滋养,但是你不能一下子吃太多。”

“可、可是——”商君很急。

“别担心,之后要吃都还有,不会缺的。”男人说,抚平着他的胸口,神态很温和。

“你是谁?”商君很困惑,确定没有见过这个人。

男人迟疑了一会儿,才说:

“我是凌霄。”

商君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凌霄却觉得很是亲切,跟他相处一室非常自在,像是先前就相处过似的。

因为很放松,吃饱后他就睡去,醒来后出了一身大汗,身旁看不到人,以为是在作梦,但肚子是饱的,不饿也不渴了。

晚上的时候,凌霄再度出现,同样无微不至的照料,在他睡着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去,只知道白天时都不见人影。

不过,就跟先前承诺的一样,每晚都有那滋补的食物,煮成一锅酱红色,很是浓稠,嚼起来滋味像牛肝菌,但是没有菌类的咬劲,而是咬下去,牙齿像是被吸住般,鲜活嫩脆的口感,在舌上很滑顺,吞进胃里就暖暖的。

都是凌霄每晚,揣在怀里带回来的,当天就现煮。

商君的病很快就痊愈,身体甚至比以前健壮,又能在山林间走动。

倒是去砚城里卖柴火的时候,他不议论价钱,只要出价就卖,一心要拿银两,就回山麓上的木屋里去,等待晚上迎接凌霄。

这样几次下来,就被精明的店家看破心思,故意给的价格愈来愈低,商君也不去计较,只想着快快回家。

凌霄知道这件事情,非常的心疼,却又无可奈何,跟商君说:

“这么下去,日子就不能过了。”说完,他跟商君牵手去山林里,指着某些枯木,要商君捡起来。

这样捡回很多粗细不一的木头,凌霄就用斧头跟刀,在屋子里做了一架纺织机,又在纺织机前,用好几块厚木拼成,立起来当作屏风,完全挡住纺织机。

“现在,我要来织布,请答应我,不能偷看。”凌霄这么要求。

商君有些为难,说道:

“但是,看不到你的容貌,我就会舍不得。”

“真是傻,”凌霄笑着。“听着我织布,就知道是共处一室,哪里需要舍不得呢?”

商君还是没有答应,凌霄继续游说。

“这是为了往后着想,你要想着,往后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很长,现在就先忍耐些,好吗?”

商君听到凌霄提到往后,就很是高兴,而且代表他能留在木屋里的时间也会变长,这才同意的点了点头。

凌霄再说了一次。

“请答应我,不能偷看。”他很慎重。

商君点头。

“好。”

凌霄再强调。

“绝对不能偷看。”

“好。”商君承诺。

于是,凌霄就走到屏风后,传出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商君守在屏风外,好几次想去探看,但是想到承诺,就硬生生忍下冲动,没有上前去,当晚凌霄就留在屋里,到了白天也没有离去。

但是,这段时间里,商君扬声问话,凌霄也没有回答。

他怕凌霄肚子饿,或是口渴了,想要凌霄停歇织布,出来饮食,但是也不敢打扰,就这么焦急煎熬着。

三天三夜之后,凌霄终于从屏风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匹很美丽的布,模样有些憔悴。

“你这些天不吃不喝,我也不能吃喝,担心得都不能睡。”商君说道,连忙进厨房里,把先前凌霄替他准备好,餐餐都能吃的食物,热好端到桌上。

“来,你肯定饿了,快点吃些,你说过很滋养的食物。我吃这种食物,病得再重也都好了,你吃了肯定也能身体强健。”他舀了一匙,凑到凌霄的嘴边。“快,趁热吃。”

凌霄显得有些虚弱,却露出笑容,很是感动。

“这东西得来不易,份量又少,只够让你吃,还是你吃吧!”他推却着不肯吃,接过汤匙,反倒来喂商君。

因为放置得比较久,吃来没有鲜嫩滋味,热过还有铁锈味的食物,咽下时有点困难,几乎有些想呕出,但看着凌霄的神情,他就忍耐着吞进肚子里,这次胃里没有暖意,反倒有些发冷。

“那么,你要吃什么呢?”商君问道。

“我先喝点水就好。”他把布匹交出来,仔细吩咐着。“你把这匹布拿去卖,记得这是我的心血,就连姑娘都会希罕这匹布,千万不能卖低价。然后,帮我买些好的坚果回来。”

“好,我这就去!”商君拿着布匹,小心翼翼的护在怀里,往砚城的四方街广场跑去。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