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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没有王子 第五章 全世界与我为敌(1)

殷桥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间滑过喉咙,轻微的辛辣镇定了回溯往事时被扰乱的心情。

“现在人手一支手机,刘佳恩当众撒了野很难不闹开吧?”曾胖摇头。

“是闹开了,所以事情急转直下。”

但事情发生的头几日殷桥内心的流转无人知晓,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听闻夏萝青哪一句话后制止了自己的脚步的?

他哪点好了?

对,就是这么一句——他哪点好了?

在夏萝青心里,他竟是一株名过其实的天山雪莲?这竟是她对他的看法?

后来与刘佳恩在最后一次调解见面时,她向殷桥讥讽道:“你很适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蛮的样子,将来一定自动请缨为你挡驾外面的女人,以后你就不用操烦了。”

但当晚他可不这么想,他站在圆柱后楞上许久,返回餐厅付了帐,拿了夏萝青遗落的装物纸袋离开。回到住处,他打开纸袋翻看,里面放了她惯常穿的旧衬衫和短裤,以及一件运动内衣。衬衫经过多次洗涤已变薄软,颜色褪淡,内衣的车缝边缘也起了毛球。另外一个塑胶袋里则包裹着一双磨损的廉价旧球鞋,皆是她原先准备好卖了新衣新鞋后替换用的日常物品。

她拥有的如此贫乏,内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有好几天,他一颗心被这句话悬吊着,摆荡着。

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只是偶尔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间不若以往顾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对着穿衣镜着装的例行动作不再那么顺遂了。

事实上,出色的衬衫剪裁和合度贴身的长裤依旧让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换衣柜里的衣物,衣裤领带配饰无论西服或休闲衣,都是最新颖的款式和色调,经过分门别类排放,对比清楚,搭配精确。但从那晚之后,往镜里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么对味了;再仔细瞧,一直以来自负的脸孔忽然欠缺了几分神韵;持续审视下去,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失真一样,他开始怀疑镜中的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魅力独具。

这个夏萝青!那句话像施咒般附着在他身上,令他浑身不对劲。

他想起她那双黑亮的猫眼——“我看到了,你骗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对他这么说过,但那不过是醉言,他何必当真?

算起来夏萝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经验疏浅,连厨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观色,她和殷桥如果连情人都算不上,却自诩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异于常人的标准衡量,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自视甚高的普通人,难道那不是一种偏见?他没必要为了她的偏见质疑自我。

殷桥把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无法把定别人的眼光。那阵子办公大楼的气氛不太寻常,总觉得擦身而过的人不经意间多瞄了他一眼;他习于受瞩目,可以略过不理会,但若饭局物件不时拿他打趣,高层开会时意有所指,就无法再淡然处之了。困惑地旁敲侧击问起秘书,他才获知,餐厅泼酒事件已上了绯闻八卦版,新闻版面不大,毕竟刘佳恩沉寂舞台一段时间,不具新闻热度,但加油添醋的内容足以危及他濒临崩塌的形象,重点不在于是否造成街头巷议,而是可能触动董事会的敏感神经。

他父亲紧急召唤他回家一趟,父子在书房静对而坐,他父亲修为深,情绪尚能抑制,可眉心紧拧,显然无法将这件事等闲视之。

“我可以让律师对外说明始乱终弃是刘小姐设的局,纯粹是她个人无法接受分手的事实而捏造事端,但要如何让外人相信你们分手已久,现在也有良配,并未私生活不检?”他父亲打破沉默。

“刘佳恩指证的任何事都没有证据。”

“外人只会捕风捉影,我担心的是原先替你打点好的位置就这样无疾而终了。你大伯属意的是和你同期进部门的陈士敏你不是不知道,这下可给他解套了。”

“刘佳恩的事我保证这个月就解决,至于婚事不能说风就是雨。”

“那晚和你一起吃饭的女孩就是你所谓无关紧要的那一个?”

“唔。”

“她是打哪来的?”

“——夏翰青的小妹。”

“夏至善的女儿?”他父亲扶了扶镜框,极为讶异,“芷青还是丹青?我记得其中一个订了婚不是吗?”

“是萝青。”

“萝青?没听说有这个女儿。”

“她是夏翰青的亲妹妹,不是这个夏太太所出。”

“这样啊。”他父亲领会得极快,垂眉敛目了一会,掀眼道:[你喜欢她?

“别逗了!”  殷桥笑。

他父亲两眼忽现厉光,“是你逗我还是我逗你?”

少有的严厉语气让殷桥凝敛起笑意,他端坐身子答复:“谈不上喜不喜欢,常见面倒是真的。”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要是真不喜欢,别说吃饭,让你多看一眼都嫌烦。”

“人家可没喜欢我。”

“那就想办法,这不是你的强项吗?”语气不单加重,还夹带不曾有过的讽意。接着托起下巴盘算起来,“嗯,夏家当然可以,夏至善不会亏待他女儿的。”

可以二字有多重意涵,唯一不包含的是感情的成分。

“爸,您是不是跳太快了一点?”殷桥啼笑皆非。

“如果你可以摆平你大伯那一边的意见,如果你可以找到更好的物件,这件事我不会再插手,你好自为之。”他父亲恢复了持重的模样,抛出来的结论却像是朝他掷了沉重的大石块,无法只闪躲不接招。

他父亲前脚一走,他母亲即时靠过来。“有空带人家回来坐坐吧。真奇怪,前几天才和夏太太见了面,她怎么提都没提这个女儿?”

他没搭腔。

因为夏家没有任何人看好夏萝青觅得贵婿的能耐,夏萝青更无意建立任何战功,若唐突提及,两家岂不尴尬?

但和一个对自己有偏见的女人谈论婚嫁不啻是个挑战,此刻他能找得到接下这项挑战的理由只有一项——与爱无涉,夏萝青吸引他,就像险地纵走对他的吸引力一样。

长考了几日,他特地找了一天送还夏萝青的衣物。

这次夏萝青坚持不让他上楼,她站在公寓门口探头探脑,神情警戒,殷桥没好气道:“别担心,不会有狗仔记者跟拍,上次是餐厅员工爆料才上了新闻。”

“认识你真麻烦。”她关上门咕哝了一句。

殷桥忍耐地闭了闭眼,发现她不太对劲,“你又去上工了?”她左侧腮帮子有两道泥印,全身上下不修边幅,头发似覆了一层薄灰失去亮度。

“唔,刚回来,饿死了。”她颓垂着肩,抚着肚子。

“那好,一起去吃饭吧。”

“不用了,不用了。”她摇头摆手,像只惊弓之鸟。

“瞧你吓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拜托你别害我,幸好那个爆料的人只拍到侧面,我朋友才没认出我。”她重新按开门锁,下逐客令:“我不想又变成靶子,你还是回去吧。”

“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别单独见面了?”

她歪着头想了一下,一脸凝重。“最好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她就这么直率地甩出这句话,难道之前两人的频繁相处并未累积出一丝值得她珍视的情谊?他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他面色一沉,俯瞪着她,往前逼近。她不明所以,为了保持安全距离,他往前移步她便后退,直到她背抵水泥墙,进退不得,他的胸膛几乎要触及她的身躯,她急得腾出手掌抵住他的挨近,“你干嘛?站远点说话!”

站远点说话。只有她敢让他吃这个排头!

他充耳不闻,右手陡然紧捏住她下巴,迫使她面对他;她倒抽一口气,僵住不动,他见状哂笑,沉声道:“你怎么老把我当瘟神?知道莫非定律吗?你越担心的事就越有可能发生,所以,最好别想躲开我,以后我们有的是单独见面的机会,早点习惯,明白吗?”

“你在乱说什么!”她面露惊疑。

他松开她下巴,以拇指指月复用力拭去她脸上的泥印,恢复了笑容,轻声问她:“小萝,你平时很不听话,但你拿你哥也没办法对吧?”

“我哥聪明。”

“那就好。”

他很满意这个答案,往后抽身,结束对峙状态,转身离开公寓。

坐进驾驶座里,他取出手机,拨出一组号码,对方一接听,省略前言,他开门见山道:“翰青,你有办法让小萝答应婚事吗?”

“……”对方沉默了数秒,轻哼一声。“怎么?你爸说话了?”

“是我大伯那边有动作了。”

“你想清楚了吗?她不是你唯一的口袋名单。”

“我现在只对她有兴趣。放心,殷家不会亏待她的。”

“这点我不怀疑,但你和她来往也一阵子了,你认为她在意那些吗?”

“我可以解决她舅舅的事。”

“不,这事和你无关,请别插手,我有我的方法。”

“所以?”

“所以,说服她不是那么容易,但我是谈判专家,你担心什么?”

“好奇问一句,她是你妹妹,你这是在帮谁?”

夏翰青朗笑了几声,“我是在帮我爸。这件婚事可以让他开心,何乐而不为?”

“我该怎么谢你?”

“其它好说,我只希望将来在这个婚姻里,请尽量善待小萝。”

“我明白。”

通话结束,他掌着方向盘再次思索。

白云蓝天,清风徐来,是个好日子。他仰望天色,忽然感到一阵无以名之的轻松和愉悦,原来,下这个决定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接下来,他该思考的,就是求婚这件事。

***

夏萝青回答不出医师的提问,或许是她其实也讨厌自己,讨厌自己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到处虚伪地相亲,讨厌自己以荒谬的理由和殷桥频繁见面,更讨厌因此趟了他的浑水,白担了恶名。

她拟想的原则是和殷桥保持安全距离,但她所有的原则,在夏翰青面前,总是轻易瓦解。

殷桥不知道,在她回家向夏至善乞求金援失败的前一天,早已先行前往她哥办公室,鼓起勇气再度提出请求。“哥,你不能用你的钱先借我吗?我保证一定还,你要我签借据也行——”

夏翰青慢格停下书写的动作,面庞浮起近似朽木不可雕也的无奈,“小萝,别让人笑话了,签一百张借据也代表不了什么。”

“我不是空口说白话,我以后一定连本带利还给你。”她的保证很虚,那一刻她多希望能从身上掏出一点值钱的东西质押给她哥,在她哥眼里她和穷光蛋只有一线之隔。

偌大的办公室,进出报告或送文件的职员没停过,夏翰青一面处理公务,一面应付不请自来的她,连门也没关上。

“你凭什么和我谈?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

“哥,这对你来说根本是小事,你明明可以——”

夏翰青赫然掷了笔,昂起下巴,表情顷刻间失去了温度。他起身离座,关上门,口气严峻:“你一个月赚不了几文钱,替别人还债的口气倒是比谁都豪迈。你自以为大方,凡事不斤斤计较,以为钱不过是数字,其实是侮辱那些尽其所能赚取每一分钱、仅守每一分成果的人。难道因为夏家拿出一千万轻而易举,所以任谁上门都应该来者不拒吗?  只要拒绝出手,就被视作为富不仁?这不是单纯意愿的问题,而是你该尊重有本事有能力的人,不论你面对的是谁,三言两语就奢望对方拿出一笔钱,而且还认定是轻而易举的小事,根本就是藐视对方付出过的努力。我说过,等你具备相当本事或对等价值的时候,再来为别人说项,我会尊重你的请求,否则,你就是在慷他人之慨,高尚不了多少。”

一席重话让夏萝青耳根热辣辣。夏翰青从来就不是好相与的手足,但也绝少疾言厉色,她一时半刻无以回驳,僵立好半晌,只能动之以情:“哥,舅舅不是外人,不能有例外吗?”

“你还是不懂。有一就有二,人若学不会教训,下次还会再发生,你能担保这种事几次?”夏翰青扶起她神色低落的脸庞,目光又恢复了温和,雅笑道:“怎么样我都是你哥,我会对你不好么?你得学会一件事,没能耐之前,别随便和别人谈交易,你讨不了便宜的。”

“我以为我们之间不一样。”

“是不一样,所以我在教你,不是纵容你。”

“哥,就这一次好不好?”她眨巴着眼注视他,攀住他手腕,她知道永远也说不过他,但就是不愿轻易放弃,走出那扇门。

夏翰青呵口气,沉吟一会,提出但书:“这样吧,和殷桥来往的事就顺其自然,不勉强你,但人家如果表现友善,你至少也得礼尚往来,如果无故让他难堪,就是不尊重我这个大哥,这一点可以做到吧?你表现得越得体,舅舅的事我可以再考虑一下,至少银行那方面我可以托人想办法,债免不了,减轻他的还款压力是可行的。”总是如此,夏翰青善诱的本事无人能及。

她是个直觉性强的人,对他人的理解总能在蛛丝马迹中探知一二,唯独夏翰青,却是她在世上了解最有限的人。

只妹俩年岁的差距,造成一起生活过的记忆屈指可数,夏输青在另一个迥异的世界里以另一种规矩和模式成长。长久以来,他未曾遗忘和一对垂垂老矣的外祖父母在颓老房子里生活的幼妹,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在她就读的学校门口,探望她,给予学习上的意见,敦促她的一言一行。这些年,他也从穿着私校制服的少年,进化到总是一袭剪裁良好的西装青年,比起身为兄长,他更似严父,承袭母亲的秀逸容颜,多了脾睨一切的气息,送给妹妹的东西不是书本就是食物,从来没有女孩气的小东西,现在寻思起来都属于实际性的考量,他的任何决定几乎和浪漫或趣味无涉,生活上的烦恼和计较只要她一出口,他便毫不犹豫地打断她:“与其浪费时间想这些没营养的东西,不如回家吃饱睡觉。”

夏翰青自回到夏家以后,绝少再踏进外祖父家门,彻头彻尾成了夏家人,但他与妹妹的牵系始终是进行式。外祖父母相继过世后,他甚至主导过让她住进夏家的决策,她不怀疑他对她的用心,却鲜少因他的用心而感到快乐。住进夏家那一年,可想而知各种扦格层出不穷,她渐渐默认了一个事实,他们兄妹俩是不同国度的人,她不属于夏家这座城堡,无论如何搽脂抹粉伪扮成小公主,她始终是一块嵌不进全景里的拼图,认识殷桥,她明白是夏翰青戮力将她削足适履后塞进全景里的最后尝试和殷桥见面不是难事,刘佳恩事件一样可以如浮云过去,没什么大不了,和她哥接下来抛出的震撼弹比起来,那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刘佳恩事件过后,她再度被召回夏家,以为又是一场训诫。

猜错了,迎接她的是一桌子她爱吃的菜。

夏至善对她露出和煦如阳的笑容,夏太太不停为她添菜,受宠若惊的感觉只持续了几分钟,没多久,敏锐的第六感令她无端发毛,她全身发毛地吃完晚餐,最后由夏翰青在书房为她揭开序幕。

“小萝,和殷桥结婚吧。”

“……”

许多的前言后语她不记得了,因为前后大约有两次脑袋当机,呈现乱码状态,但当中那些关键性对谈却深深镌刻在她记忆里。

“只要你愿意,舅舅的事爸爸同意出面解决,老房子也可以保下来。”

“哥,你在跟我开玩笑还是提出建议?”

“我是喜欢开玩笑的人吗?”

“那就是建议了?这么瞎的建议就别浪费时间讨论了。”

“不是提出建议,我在告诉你我们的决定。”

她呆愕良久,因为太匪夷所思,她甚至莫名失笑,看着比谁都陌生的兄长,直接问:“这算是交易吗?”

她再度傻眼。理智恢复后,断然否绝:“谁都可以考虑,就他不行。”

“谁都不行,就他可以。”

“哥,你忘了吗?他那些纪录——爸爸如果这么属意他,为什么不把芷青介绍给他?”

“他看不上芷青。”

“你们误会了,他也没看上我,我们只是单纯吃饭,什么也没发生。”

“婚事是他提出的。”

“……”太过惊异,连热烫的茶液泼洒在她手指上都忘了呼痛。

“担心什么,你不喜欢他不是吗?”夏翰青微弯腰,执起妹妹烫着的手指审视,轻轻呵气,“小萝,这是我对你说的私下话,只要你不动心,不出一年,他对女人的长性最多一年,届时就算你不提,他也会采取行动,他一旦自由了,你也同时得到了自由。”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认为呢?小萝。”

她不笨,殷家需要这桩婚姻挽救殷桥的形象,夏家需要这门亲戚扩张投资版图,她只是震惊于自己的亲哥哥道起这些利害来居然面无半点难色。

“所以,婚姻最终结果不重要?”

“这不在考量范围,这世界分分合合是常态不是吗?我向你保证,他会提出分手的,再怎么如胶似漆,都抵不过他的喜新厌旧。何况,他现在不过是对你感到新鲜,新鲜感是最不牢靠的感觉,你不买他的帐,他反而放心选择你,他最恨女人纠缠。你就当换了一个新室友,严格说来,你并没有损失,时间一到,殷家绝不会亏待你,爸爸也会补偿你。”

“你怎么都不问我要什么?”

“你要的不切实际。”

“人是有感觉的,我怎能假装喜欢他?”

“没人让你假装,他一直都清楚。”

“如果我不答应呢?”

“这是你的选择,夏家没有损失,但对爸爸而言,殷家是门好亲家。”

“哥,你真为我着想吗?”

“在这世上,没有人会像我一样为你着想,我在替你创造机会,你以后会感谢我。”

时光流逝,她仍能清晰记得当时夏翰青脸上的细微神色,那样泰然,那样坚决,也那样冰凉。那双石英灯照耀下的琥珀色瞳孔宛如两片锋利的玻璃划开她的皮肉,开始不会有知觉,直到疼痛提醒了她,她好像受伤了。

她受伤了,不在夏翰青的考量范围内;在他的认知里,弱者才会受伤,而夏萝青不是弱者,他不过是邀请她入局玩一场皆大欢喜的游戏。

她哥或许猜对了,她不是弱者,但更不是玩家,她动摇不了她哥,总可以请男主角打消念头。

回到公寓,她立刻拨了通电话,接到她电话的殷桥在另一头轻轻笑着,“你好像不太开心?”

“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

“我其实比较想杀你。”

“可以想象。在哪儿见?”

“到我公寓好了,我不想在外头让人看见我们。”

第二天,殷桥依约来了,来到她的公寓,走进她的房间,带着和天色一般的爽落笑容,大方地拉开椅子,和她面对面坐下。

二话不说,一个精致紫色绒布小方盒直接置放在书桌上,面向她掀开盒盖,钻托上精雕细琢的晶钻经由阳光的折射散发出璀璨的锋芒,纵然对宝石不熟悉,也能揣测到那颗主钻必然要价不菲。

她略瞥了钻戒一眼,便直眸凝视这个男人,眼睫瞬也不瞬。这是她的惯性反应,每回遇到不可思议的人事,总是想忍不住定睛探个究竟,究竟对方的脑神经哪一部分回路出了问题?  她相信眼睛藏不住秘密,但此刻的殷桥一派轻松,那张俊美无传的脸大胆迎视她,无一丝闪烁不安,与他平时说话的自信模样无异,其目更怡然自在,这样的从容从何而来?

“告诉我,你又看见了什么?”他主动凑上前,让她看个够。

午后西晒,未拉上窗帘,明艳的阳光大片漫淹在窄仄的室内,暴露在光照下的男性面庞平滑无瑕,没一处疙瘩,完美得惹人生妒。

“我看见你这个——浑蛋!”她忽然失去克制,胀红了脸。“怎么老跟我过不去!”啪哒一声,一掌盖上绒布盒,“你自己搞的烂摊子干嘛让我替你收拾?”

“以后不准这样说话,像个野孩子。”似乎打定主意不受她影响,他笑意不减。“你应该感谢我,我不也替你解决了问题?”

“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的办法不太管用。”

“我不是只认识你。”

“卓越吗?一个健身教练能帮你什么忙?再说,他那家店能概括承受你想承担的一切吗?”

她搭在膝上的左手蜷缩成拳,“我不只跟你相亲。”

“还有哪一个?是那个外商公司主管?还是那个游戏开发商?对了,听翰青说有个建设公司小开,你父亲挺中意的那位,不是都没下文了?”

“你忘了还有那位俞先生。”

“亲爱的小萝,你想直接要求人家聘金一千万?他会怎么想?”

“——就算要结婚,至少俞先生他人诚恳。”

“有什么不同呢?你还是不会喜欢上他啊,既然都不喜欢,为什么不能是我?”

“就是不能是你。”

“为什么?”

“就是不能。”

“为什么?”每问一次,他就逼近一寸,当他们之间仅有方寸空间时,她清楚看见他低垂的扇睫根根分明,黑曜石般的明眸泛着柔光,眼波流转,稍一呼吸就都是他的气息,令她短瞬走神。

不知从哪次开始,只要和她见面,他再也不使用古龙水了,去除了一层矫饰气味的面纱,她嗅闻到了专属于他的纯然味道,其中混合了一点薄荷洗发液,脸部保养液的淡淡柑橘余氛,以及衣料洁净过的清爽味,这些全然未喧宾夺主,遮掩住他原有的男性气息。

她忆起了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我讨厌古龙水。

他竟然记住了。

她哥对她说过:“这个男人懂得如何让女人心旌动摇,但我知道你不会,所以我很放心。”

十只指甲掐进了膝盖,她定了定神,设法转圜劣势,“如果你答应向我哥撤销这个决定,我就告诉你。”

“那就算了,我不是非知道不可。”两手一摊,他摆出无谓的姿态。

“你什么都不在意,对吗?”

“我当然在意,我这不是亲自来了?”

“你不在意和不爱的女人一起生活,对吧?”

笑意淡去,他认真注视她,“我在意啊,所以我选择了你,至少你挺有意思的,和你在一起应该不会无聊。”

她随即领悟,“还是这么爱玩,连这种事也不例外。可我认真跟你说,我一点也不爱玩,你会后悔的。”

“这点不需要你提醒,你并不真的了解我。”他端详她,随手抚上她的一边脸蛋,微微挤压,像在玩味她的肌肤弹性,这狎腻之举冒犯了她,她格开他的手,拉下脸,“说了我不爱玩,就算结了婚也别对我动手动脚。”

羽眉上扬,他纵声笑了,粲然的笑容与她的凝肃成了对比,极为刺眼,不以为然地拍拍她的肩道:“别怕,我对强人所难没兴趣,也没必要。结婚后,你会有自己的房间,只要你不允许,我不会踏进去一步,可以吗?”

她斜睨着那张笑脸,气馁已极。她调整呼吸节奏,试图冷静。低头想了想,抬起头,换成一张友善甜美的笑容,“殷桥,我们商量一下好吗?”

“商量什么?”

她握住他的双手,直视他双眼,态度温和但语重心长:“跟你说,我呢,只是个很普通的女生,要不是我哥的关系,走在路上你一眼也不会想瞧我的。我只梦想和普通的男生谈普通的恋爱,结普通的婚,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不一样,你的人生多采多姿,你应该找个和你一样的女生结婚才对,太刺激的人生不适合我,你如果当我是朋友,不会连我这点小心愿都不给成全?”

他仔细聆听,嘴角慢慢挑起,目光像蒙了一层雾,掩盖了心思。他抽出双手,转而包覆她的手掌,声线温柔:  “可是小萝,当你无法对你舅舅的困境袖手旁观的那一天起,你就注定不可能过普通人的生活了。想想看,哪个普通女生会把相亲当赚钱门路的?  还有,你何必这么贬低自己,抬举我呢?在你眼里,我不是除了一张脸还行,其它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吗?  ”

“……”她万分惊诧,想掣回手,他裹住不放,她急切地转换另一个说法:“可是我只想和相爱的人结婚——”

“这有什么难的?如果你高兴,我们可以试试看。”

“这种事随便谁都可以试吗?”

“当然不是。我们既然要结婚了,不是名正言顺可以试试看吗?”

“可是哪有先结婚再谈恋爱的。”

“那真可惜,没那么充足的时间等你爱上我了。”

“你可以取消婚事啊。”

“这没得谈,婚是一定要结的。”

“你的头脑可以稍微正常一点吗?”

“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我选择你,你不是认为自己普通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们这是在鬼打墙吗?”

“那就别在这一点上纠结了。”

她颓然看着他,比方才加倍气馁。左思右想,她咬牙道:“只要你肯向我哥说你反悔了,我愿意帮你做任何事。”

笑意慢慢隐遁在殷桥眼角眉梢,他微倾下头,半垂着眼,看不出眼底是静水流淌还是波涛汹涌。良久,他仰起脸,爽快地说:“好,我想一想。”

他起身走向房门,准备离开,她尾随送客,见他旋转门把,又稍事停顿,她等候着,他突然转身,“小萝,你刚才说的是认真的吗?不会反悔?”

她正要开口,他冷不防欺向前,含住她未合拢的嘴,探进她的齿间,她大惊失色,节节后退,小腿碰撞了床沿,顿时朝后仰倒。她反射性拉住他臂膀,两人顺势跌进床褥,他直接迭压在她身上。

惊慌失措的她屈起两腿想将他踢开,他左闪右躲一番后敏捷地攫住她双腕,扣在头顶上,下盘夹住她躁动的双腿,令她动弹不得。初次体会雄性的力量如此强大,她内心生畏,但不放弃挣扭,两人在一番角力后的喘息中对视,他眼里乍现炯炯火光,伙达地问:“你不是什么都愿意做?  ”他俯下脸,竟开始吻她,可不是节制而有礼的浅吻,那是侵袭式的深吻。

待她收拢心神,惊骇中羞愤难当,偏头躲开他的吻,大喊:“我没说是这种事——”一口气鼓起蛮劲,开始像濒危的蚯蚓在他身下奋力扭动,没多久,他沉声喝叱:“别动!”,她咬牙不闻,持续挣扎,他再度喝叱:“叫你别动!”

警告声带着异样,她心头一怵,动作停顿,两人似一对泥塑相望。他的颧骨部位泛起浅红,起伏的厚实胸膛挤压着她的胸房,急促呼吸的热气在她脸上骚动,她隐约意会了什么,耳根陡然一热,别开脸不看他。好半晌,他终于出声:“没那个胆量就别随便提出条件,明白了吗?”

“……”形势比人强,她紧抿着嘴不愿松口,从鼻腔哼了一声表示暂时妥协。

他翻身而起,站在床畔整衣抚发。得到了自由,她立刻弹坐起,用手背拼命揩去他留在唇上的濡湿。狂乱的心跳未平,却见他打开桌上的绒布小盒取出钻戒,回头攫出她左腕,将戒指穿进中指直抵指根,尺寸分毫不差。

“看来你还是得嫁给我,小萝。”两人在床沿对坐而视,她深怕再度与他发生亲密接触,倔着脸不发一语;他抬手揉揉她蓬乱的短发,哂笑道:“乖一点,别让我知道你把它当了,我会要你哥买单。”

戒指似生了吸盘牢牢胶合住纤指,怎么费劲旋转也退除不了,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心一横,喊住他:“别走!我答应你——”

他再次回首,表情先是惊奇再来是大惑不解,“你真不给面子,这样也可以,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无言以对,心脏剧烈怦跳。

他莞尔一笑,坦言:“老实说,我刚才挺想尝试一下和你在一起的滋味,不过我想了一下,我们迟早会走上这一步的,在你心甘情愿的状况下,那又何必急于一时,和你做这亏本的交易?再说,我没这种强人所难的嗜好,刚才那句话是逗你的,别当真了。我得走了,开会要迟到了。”他快速在她唇上印下一吻,还没回神,他已旋即消失。

空气中残留的男性气味,手上闪耀的戒指,都是殷桥来过的鲜明证据,证明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热吻,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第一次的被求婚,并非幻觉,确实发生过了。遗憾的是,她无法像热恋中的女孩一样,甜蜜回味那些细节。

“我怎么——那么倒楣!”

她一头埋进被褥里,哭不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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