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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没有王子 第五章 全世界与我为敌(2)

“所以您就这样向夏小姐求婚了?”曾胖目瞪口呆。

“是。”

“这样算起来刘佳恩小姐是你们的媒人了。”

“……”殷桥顿怔,旋即大笑。“你要这么想也可以。”

他省略了求婚细节不提,这一段是搬不上台面的。

夏萝青对他的抵死不从有如操了他一记耳光。奇妙的是,在非你情我愿的身体接触过程中,他再次对她起了欲念,她的粗蛮无礼并未让他兴致索然,她已然成熟的躯体散发着无穷活力,像只未驯化的小此马,横冲直撞踢开接近她的雄性。

这个夏萝青,为了进一步让他断念,宁可答应他无理的要求,她对他的抗拒已到了避之惟恐不及的地步,完全没道理。她并不知晓,正是她超乎常理的推拒举动强化了他选择她的决心。来日方长,他可以好整以暇贴近观看她的强硬如何持之以恒。

“您不好奇夏先生是如何说服妹妹的吗?”曾胖问。

“多半是他舅舅的因素。”

但他承认,那毫无欢喜成分的妥协令他颇为难堪,说出来并不光彩,他彻底实践这桩婚姻源于复杂的心理层面,其中不乏惩罚的成分,让夏萝青过着非她所愿的婚姻生活就是一种惩罚,且此种惩罚兼具难以言喻的趣味性一一她是否每天薄面含面对他?只要他稍靠近便跳脚?而卓越从此成了可望不可即的物件,她该如何排遣?  每思及此,被她的鲁莽所招惹出的火气便次次地平息了。

“婚礼如期顺利举行了?夏小姐适应得可好?”曾胖真正想问的是,夏萝青是否乖乖地任人摆布,做起殷家称职的小媳妇了?

夏萝青若不做最后的挣扎就不像她了。

对这桩婚事,她可没停止动过消灭它的脑筋,提出求婚后,她不时向他进行劝退。一次见他无动于衷,不死心向他提出一个建议:“我介绍我一个大学女同学给你认识好不好?她最近从国外回来了,保证美艳不可方物,你一定会喜欢。”

听到那句“美艳不可方物”的形容词,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夏萝青兴冲冲的小脸垮下,虎着脸瞪他,他才止住笑。在她心目中,他的择偶等级就是“见色心喜”,没什么高明之处,不趁此机会纠正她,更待何时?

他状似认真思考,“好啊,我周末要和两个朋友到冲绳冲浪,一块去吧。”

“真的吗?”她喜出望外,但太过顺利,反倒起疑。“不是耍我吧?”

“你这么锲而不舍,铁石心肠也要感动了,不过就只能这周末,我忙,抽不出太多时间。还有,你也得一块去,省得好事者说话。”

夏萝青忙不迭点头,瞥见她眸子闪烁着重获新生的光采,他回头差点气结。

当天机场见了面,夏萝青那句形容词倒也不算夸张,那名昔日女同学果然异常亮眼,当年应属校花等级,眉眼都是风情。举手投足合乎美人范本,人一现身,他另两名哥儿们立刻蝶儿闻了蜜上前攀谈起来。

女同学名叫何伶,另外又拉了个不起眼的女伴同行,年轻人热络得快,没多久已瞎扯个没完。夏萝青揪揪殷桥袖子,踮脚凑耳道:“没骗你吧?”

殷桥仅举手简单打了个招呼,人没有凑拢过去。夏萝青不明白,对他而言,美女见识甚多的他不过就是再多见一个,如同顶级摄影术拍下的一顿帧绝美山水风景图片,从第一幅流览到最后一幅,已经审美疲劳,失去触动感。

她雀跃附和,整个航程在他身旁积极说个没完,包括何伶的书香世家、十八般才艺、动静皆宜的性格、出色的学历,末了还下了个铿锵保证:“你们家两老一定满意。”

他闭目耐性倾听,忽然转了话题:“你带冲浪衣了没?”

“我哪来的冲浪衣?”

“那就是没有了,待会再替你买。”

“不用了,我不懂冲浪。”

“我教你。”

“不用了,你和何伶她们去玩吧。”

“别扫兴。”

大概怕他翻脸,她识相地不再推拒。

抵达饭店,入住手续办好,殷桥分派完房卡,替夏萝青拉着行李走,没拿到房卡的她模不着头脑,追上前问:“我的房卡勒?”

“在这。”他闪一下手里的卡。

“什么意思?”

“三个房间,我们俩一间不是很正常吗?”他理所当然道。

“这怎么可以!”她闻言色变。

“怎么不可以?六个人,三男三女,三间双人房,你有更好的分配方式吗?”

她愕然停步,歪着脑袋,回头望向另外四个开心喧闹的男女,扳着手指数数,茫然转着眼珠,像解不开鸡免同笼的问题,再望向殷桥,一副上了当的眼神。

“我跟何伶她们挤一间好了。”她索性下了安全的决定,从他手上抢回行李。

“别搞笑了。”他捉住她手臂,“我朋友都知道我们下个月要结婚了,你还矫情地和我分房,人家会怎么想?现在是旺季,临时订不到房间,你就将就一点吧。”

“怎么可以!我们本来不是要介绍何伶和你——”

“错!是本来我和两个朋友预定好来冲浪,你临时出了馊主意加入我们的。”

夏萝青顿时语塞,垮着肩,掩不住颓丧。

“别这样,乖一点。”他搂住她的肩,柔声哄慰:“床让你睡,我睡沙发,对你没什么妨害,明天大家玩得开心,接下来才有戏唱。我要是对她有好感,回台北自然会约她,你担心什么?”

紧拧的眉头舒展了,她重新展颜,不再抗拒。

此时此刻,他衷心认为夏萝青不会是他生命里最困难的那一个,男女之间的把戏,只要他存心为之,没有人是对手。

事实上,让夏萝青失去戒心并不困难,谁能坐在洋溢欢乐的美式酒吧露天席座,远眺海滩落日余晖,不时有海风轻拂的同时,抵挡得住手工精酿啤酒的魅力?至少夏萝青不能。

一杯水果啤酒下肚,她开始笑得比平日多,不管谁说什了么,都很捧场地嘻嘻哈哈,和平日绷紧神经对抗世界的模样大为不同。殷桥兴致一来,展现了活跃的那一面,巧妙地说笑逗乐,让气氛瞬间昂扬。长年经验,他懂得在风趣中不刻意突显自己,撩乱了在座的异性芳心,也能不让伙伴吃味,重点是夏萝青因而开怀敞颜,他盯着她喝完第三杯啤酒,在她耳边小声测试:“你今天很可爱,我可以亲你吗?”

“可以啊。”她脸蛋漾着淡淡红晕,说话明显有些迟钝。

他对着她的唇吻下去,短暂温存的一个吻,她皱着眉责备:“你怎么犯规了,只能亲这里。”她指着面颊,他笑着应和:“好,就亲这里。”再吻了她面颊一下。

情侣间会有的亲昵小动作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对面的何伶却别有意味地对他笑了一下,问道:“小萝酒量变好了?”

殷桥笑而不答。

他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信手拈来说了一个小笑话,竟轻易逗得夏萝青大乐,别人已新启话题,她还停留在笑点的颠峰,笑到连人带椅朝后翻倒,四肢舞动着爬不起来。他将她撑扶起,岂料未完,她往前伏在桌面抱着肚子继续笑到抽噎,有如故障的机械女圭女圭。殷桥的友人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搔搔头问他:“你老婆疯了,有这么好笑吗?”

殷桥瞧了眼桌面上满满的啤酒杯,问何伶:“她喝了几杯?”

“至少四杯。”

“差不多了。”

话一说完,脑门抵在桌面上的夏萝青没了动静,分明神智断片了。

众人傻眼,殷桥镇定自若,扶起软绵绵的她,让她伏在他背上,向所有人致歉后,背起她慢慢走回饭店。

何伶向女伴交代一声,帮忙拿起夏萝青随身物,跟随在侧,走到半途,主动开启话题:“小萝这次主动邀请我,我还真是吓一跳。”

他暗讶,瞄了她一眼,笑问:“怎么说?”

“我以为她想跟我和解。”

“……”他蓦然停步,面向她,“有什么需要和解的?”

“其实也没什么,大二那年,她一直喜欢的一个男生和我交往了,直到我出国念书和那个男生分手,她就没再和我说过半句话。”

“是卓越吗?”

何伶大感意外,“你知道他?”

“她那点心思,有什么好不知道的?”

何伶莞尔一笑。“如果不是你朋友刚才说起,我还不晓得你们快结婚了。萝青一直很低调,在学校时就这样,她什么都没说,连卓越也不知道她喜欢他,所以后来她对我有所误解,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都过去的事了,她现在不就释怀了?”

“我不确定呢,她在电话中完全没提结婚的事,只说是普通朋友。”

“……”这句话殷桥并不怀疑,他忽然有点想松手让背上的人儿直接掉落地上吃痛。

“我倒是很讶异她会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

“你不像是她的菜,她从来就不喜欢大众情人这一型的。不好意思我这么形容你,别误会我的意思。人都会改变,遇上了就是缘分,没缘分喜欢再久也没用。”

听着她的一语双关,殷桥试图理解这个女孩话语背后的幽微心绪。

他有个亲近的妹妹,让他比一般男人更清楚女孩们彼此能较劲的方向有哪些。何伶并不知道,夏萝青到现在还在绞尽脑汁将他往外推,丝毫无炫耀乘龙快婿的想头。

这情况到了半夜得到了充分证明——他低估了夏萝青的防御力,睡到半夜乍醒的她,在柔和的壁灯照明下,睁眼见到了一堵肉墙,正确地说是他宽大的背脊。夏萝青一时大为震骇,浑噩的脑袋未能思考,即刻手脚并用,将躺在身边的男人一骨碌踢滚到床下。

莫名吃了痛的他陡然惊醒,撑地坐起,看见呆坐在床上的女人惊魂甫定的脸,没好气谴责:“你反应一定要这么夸张吗?沙发太小床这么大,让我睡一半不为过吧?”

“我们什么时候上床的?”她抓抓头,一脸懵相。

“十二点半。而且我们没有‘上床’,你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他忍不住讥刺。

“我喝醉了?”她露出惋惜的表情。“我还想去何伶房间睡地板的。”

“抱歉不能让你如愿了。拜托别再踢我,我睡不好明天可玩不了。”他重又躺上那一半的床,背对她继续入睡。

他以为要强的夏萝青必然选择那张藤制沙发椅蜷睡到天明,但她默默起床漱洗一番后,又蹑手蹑脚爬上床,他感觉到背后的床垫微微凹陷,她睡下了。

他带着笑意合上眼。

下一次睁眼,天色大亮,他居然又是痛醒的,整个人仰天跌落在地毯上。

火气陡冒,他弹跳起来,质问坐在床上干瞪眼的女人:“你又怎么了?”

她扁着嘴不说话,跳下床进了洗手间不再搭理他,他追上前去敲门,“喂!干嘛一起床就发神经?”她还是不作声。

他一直没得到答案,只能放弃。板着脸的夏萝青在大厅一见到何伶她们,自动眉开眼笑,显然完全不记得昨晚的醉态。

他们开着租来的车直奔私房景点,三个男人都是冲浪玩家,自然成了女生们的教练。夏萝青一下车悄声指示殷桥:“你先去教何伶吧。”

“可以啊,你告诉我早上为什么又把我踢下床我就先去教她。”他笑嘻嘻。

她脸一变,扭头不搭腔,他笑着扳回她的肩。“别生气,我总得先把你教会,不然别人看了怎么想?”她思考了一下没反对。

殷桥发现,她没在夏家被眷顾着长大,照理接触过各种人面,吃过不少亏,应该有一种社会化的机警,但某方面来说,只要诚挚以对,她是极容易哄顺的,并非一味地对人性抱持着怀疑。

好比现在,他三言两语便让她相信了他的建议,认真地热身,站上新手练习板,反复做着平衡站姿和俯趴练习。他引导着她下了水,让她摇摇晃晃站上板面。有几度她因起伏较大的海浪摔下浪板,不厌其烦再爬上去,重复练习基本动作。良好的平衡感很快让她上了手,几段成功的滑行激发出她的玩心,她开怀大笑,得意地朝他警看一眼,那一眼又令她重心偏斜跌落海中,他留意到冲浪板似乎敲中她的脑门,快速游过去一把从水里捞起她。海水从她脸上滑退,阳光下,她无恙地咧嘴笑着:“我好像会了喔。”

他微愕,轻抚她的脑门问:“不痛吗?”

“不痛啊。”

她撇开头,抓住冲浪板想再翻爬上去,发现动不了,他手臂勾着她腰肢没放,她提醒他:“好了,你可以过去了,她在那儿。”她面朝沙滩,他的哥儿们还在教授基本动作,趁机摆弄着两个女孩的四肢。

“我玩一回再说。”他回到沙滩,径行拿起自己的浪板,快速滑进水里。

他娴熟地操纵浪板,随着翻卷而来的浪头高低起伏,逆滑俯冲。他始终都在她圆周范围内,一面监看她的安全,但他的高超技巧太醒目,她视线不由得追随着他,停止了自己的练习。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艳羡,回到她身边,对她道:“你喜欢玩,我们下次再一起来吧。”

她如梦初醒,摇头,“下次再说吧。”

他明白她,她想起了来这里的初衷。

那一晚她将背褥铺在地上自行睡下,把大床留给他,划清界线的意味浓厚。

他不介意,他知道怎么回敬她。

回到台北,隔不了几天两家为了婚事的筹备见面,整晚坐立不安不发一语的夏萝青把殷桥拉到角落,迫不及待问他:“你到底觉得何伶怎样?”

他盘起双臂,一手撑着额角郑重思索,严肃地回答:“还是不行。”

“为什么?”

“我比较喜欢你的胸部。”

“……”她咬着下唇瞪着他。

“我说的是真的,穿上冲浪衣胸部线条还这么好看的女人不多。”

“……”她大眼里透出了杀人前奏的狠戾。

“而且上次试过了触感也不错——”

“殷桥你闭嘴——”

从角落爆出的喝叱震惊了一屋子人,顷刻间,客厅所有的声音被抽光了似的呈现尴尬的安静,这其中殷家双亲的表情最是精采,那是从万分惊异到不可置信到若有所思的复杂转换。

夏翰青绷着冷面走过去,低叱:“小萝你这是干什么?”

殷桥若无其事解释:“没事,我们在讨论是否公证结婚就可以了。”

“那也不需要这么激动。”夏翰青十分不悦,妹妹的出格表现代表了夏家的教养失败。

始作俑者的殷桥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险些笑翻。

回去后他父亲却忍不住问了:“萝青平时是这样跟你相处的?”

“差不多。”

“你什么时候转性了?纵容一个女孩子对你使性子?”

“有什么关系呢?她肯结婚就行了。”

“这样可不行,你们私底下怎样我不管,在女乃女乃面前你得管好她。”

他母亲却有不同的看法。

从婚礼的筹办,到正式举行,那之间繁复细索的各项安排与枝节,夏萝青应殷母要求参予了,以独树一格的方式配合无间。

他母亲有一天满脸狐疑对他道:“夏家这个小女儿,真让人模不透。”

“怎么了吗?”

有关挑选婚纱及礼服的事宜两家说好夏家不参予,全权由殷母主导,那几天由他母亲带着夏萝青进行选样试穿。

“真看不出来,这女孩乖巧得很呐,设计师问她喜欢哪一套图样,她全都说伯母眼光好,您觉得哪套适合就选哪套吧;试穿鞋子也是,问她哪双好,她说伯母挑中的一样好看,就选便宜的那双吧,完全不浪费时间;首饰就更别说了,她说她对珠宝没概念,买太好的送她是浪费,不如用婚纱公司提供的人造项链就行了。我还真不知怎么对她才不失礼呢。”

殷桥听了大笑不已。他母亲不会明白,夏萝青不过是一心一意缩短她置身在婚礼细节的时间,对于打造人生第一次的梦幻婚礼,她根本没兴致。

拍摄婚纱照前一天,殷桥找不着她,手机始终没接,公寓里没踪影,也没回夏家,他暗忖良久,找上夏翰青,“帮我找你舅,告诉我他现在在哪个工地。”

“小萝不见了?别紧张,闹闹别扭罢了。”

闹别扭他不在意,闹失踪可不行。

他循着夏翰青给的地址找上门。

那是一栋老旧公寓一楼,远远便听见电钻凌迟水泥墙的刺耳声。他跨进施工现场,整个空间拆除似已进行至一半,四面墙都看得见果砖,尘埃在空气中涌动,各式破坏性噪音震耳欲聋,几名工人来回走动,搬运一麻袋一麻袋的废弃水泥块,瞥见他出现在门口,面面相觑。他的白领形象太惹眼,这不像他该来的地方,一名工人直接上前询问:“先生找谁?”

“夏萝青,一个女孩子。”

工人歪着头寻思,拍了一下脑袋。“啊,是老李的外甥女啦,她舅叫她小罗,我还以为她姓罗,在里面。”手指着走道另一端。

皮鞋踩在石砾上,殷桥得随时注意有没有散落的锈铁钉伤足。他屏住呼吸,空气中飞扬着散落的泥灰,他万分纳闷夏萝青是如何在这种环境待下来的?

穿越两间无人房间,在一道木造隔间墙前,他找到了夏萝青。

她穿着权充工作服的旧衣裤,戴着透明防护眼置和口罩,两手握着大型铁髓的长柄,高举双臂,往木造墙奋力捶击,砸出个陡大的凹陷,不够劲道,挥警再砸,终于凿穿墙身。旁边走过一名收拾碎木条的妇人,发现了位立观望的殷桥,拍拍夏萝青的背。她停止动作,回过头,看见殷桥,呆楞,铁落地。

“为什么不回电话?”他问。

她拿下耳塞,他又问了一遍,她听见了,卸载眼罩和口罩,透口大气。

“和我结婚让你这么为难吗?”他打量她。

“没事,心情有点乱而已。”鞋尖戳着地上的石砾。

“来这里可以好过一点吗?你舅舅应该不需要你帮忙了吧?”

高分贝电钻声忽然暂停,他听见工人大声吆喝休息去了。

突来的清静,耳朵有点嗡嗡作响,夏萝青用手背抹去从额上涔涔流下的汗液,汗水和进了泥灰,整张脸糊得像花猫。殷桥轻笑,不畏脏,举起自己雪白的衣袖为她擦拭,一边嘱咐:“以后别来了,工地不安全。”

他为她轻易沾污袖口似乎令她不太自在,她别开脸,走到窗边,沉默了一分钟,月兑去左手套,摊开五指,让他端详,“看到小指头没,是不是怪怪的不太直?”

他俯近细察,骨节处有个凸点,乍看整根小指微弯,“是有一点。”

“这是我外公打出来的。”她语出惊人。

“不会吧?”他吃了一惊,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时候的事了。那一阵子,流行一种小女生爱戴的星星手链,漂亮极了,文具店有卖,忘了多少钱,不是太贵,但我没什么零用钱,缠着外公要,他怎么都不肯,问我哥要,他说那是废物,他只肯买书给我。班上有几个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羡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体育课跑操场,我在跑道上捡到一条链子,高兴极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听到同学们在谈有人不见了链子。当时链子就在我铅笔盒里,我挣扎了半天,舍不得拿出来,想说再让我玩一天,我定还给那位同学。接下来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见了我铅笔盒里那条链子,直接告诉那位同学,然后再向老师报告,老师检查了我的铅笔盒后打电话到家里。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条使劲打我两只手掌,打到我手没了知觉,之后有两天我端不起饭碗吃饭,也没法拿笔。我外公说,他要我永远记住,不属于我的东西永远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说完,她看着殷桥,“我记住了,从此没再违背过我外公的话。”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态,娓娓道来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忆,到底是想传达什么?他说:“你外公反应过度了,一个小女孩不该被这么严厉对待。”

她垂首看着手掌,继续说道:“前天,一个大学女同学在FB私讯我,班上很多人都听说了我要结婚的事,她还截了几组同学之间的对话方块让我看,我看了以为自己眼花。你知道吗?  她们说,原来班上最大的心机姨和假掰女是夏萝青,不是何伶,当年都以为夏萝青痴心一片让闺密何伶耍了,现在看来夏萝青更胜一筹,攀上个高富帅,还虚情假意邀请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贱人就是矫情。她们决定一块抵制我,拒绝来参加婚礼,虽然我从头到尾根本没想到发帖子的事。”

殷桥忧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缘中竟来自同学间流传至面目全非的闲言闲语。他一直以为夏萝青向来我行我素,有时候虽然倔强古怪了些,却还算是保有自我,结果内心深处仍是个不敌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问道:“你介意这些歪曲事实的话?”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话了。”她戴上手套,缓缓抬起面庞,“殷桥,你就是那个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我拿了,还是不属于我。我没听外公的话,所以才惹来这些事端,结婚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几秒,注视她。“是吗?小萝,真是这样吗?”

“……”彼此对望,她等候他说下去。

“我不属于你,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打算为了我抵抗那些闲话,你认为若不是我,你就不会起意邀请何伶,更不会有无谓的流言产生。我问你,如果即将和你结婚的是卓越,你还介意这些无聊的非议吗?”

“……”

“我想,心机婊这三个字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至高无上的礼赞,毕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当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里的遗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转圜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以前——”她万分惊讶。

“小萝,你那点小心机,怎么斗得过何伶?”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悦溢于言表。

“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捧起她的脸蛋,意味深长地笑。“我若喜欢你,她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若不喜欢你,不用她一句话,我就会离开你。”

“……”

他或许不该和她说这些话,这对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善作用,只会令她心存芥蒂,但不这么说无法消除他节节上升的火气——到这种地步了,她介意的还是始终没有爱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胜利组的闺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为这些事烦恼。至于谁属于谁,不到最后是无法见真章的,你预支了未来的忧虑,不过是自寻烦恼。”

“……”她嗫嚅着想辩解什么,一直没出声。

“不过,这也替我省了事。结婚喜帖,你那些大学同学,一张也不准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开她的脸,牵起她的手,“走吧,别弄伤了身体,万一拍不了照没法交代。”

“就剩一点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会准时到。”她指着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墙,不愿就此离开……

“你真的很不听话。”他沉下脸,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领带,解开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弯。“告诉你舅,这是最后一次,结婚后不准你再踏进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与否,他回头抡起那把大铁锤,像职棒打击手,绷起上半身肌肉,侧转腰身,奋臂一击,立刻制造出巨大响声和厚实木墙上的一个大洞。

“你这是干嘛!”夏萝青瞠目大惊。

第一击战果不错,他拿捏好力道,开始连番举臂,朝木墙疯狂捶击,木板应声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毁了三分之一面积。他一次又一次击打,暴力的施放令体内不停渗出摧毁的快感,毫不在意弹射的碎木屑飞擦过他没有防护的面颊,一旁傻眼的夏萝青大喊:“够了!别再敲了!这样会受伤——”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闻继续大肆进行破坏,汗液很快濡湿了头发和衬衫,他效率惊人,没多久便毁坏了半面墙,夏萝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别再动手了!”

他听见了,半空中的动作乍停,他抛下手中的铁锤,喘了几口大气后笑道:“很有意思,难怪你爱来这种地方。”

现在他们俩一样狼狈,但他不在乎,全身浸浴在淋漓尽致的痛快中。她不高兴地握拳捶他胸口一把。“疯子!”

“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我怕你有个闪失我哥会找我算账。”

他冷不防环抱住她,柔声在她耳边说:“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他感觉到她浑身一僵,想挣开他的怀抱,他收紧臂弯,接着说:“所以这件婚事只剩下一个问题——你得想办法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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