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不开车,给我一杯酒。”这次来到征信社,殷桥终于开口索酒。
小吧台后的曾胖笑着点头,“相信我,我的调酒很不错。”
“这个资料应该有用,你追追看。”殷桥取出一张纸。
递过一杯加了冰块的调酒,曾胖斜睐殷桥两眼——数日不见,他脸上的光彩渐消,原本爽净的腮帮子甚至冒出了薄髭,说话力道略显中气不足,妻子失踪月余的后座力,终于慢慢在这个男人身上显现出来。但造物主再次显现了祂的不公平,纵使缺乏心思打理,男人透出的颓废气息烘托出另一种迷人典型,和酒类或香水广告中刻意营造的男模形象如出一辙。
曾胖可是道地直男,他敢这么肯定是因为方才外头的接待助理目不转睛的表情,为他个人的看法下了背书。
曾胖往纸上瞄了一下,会意道:“这是夏小姐舅舅的资料?”
殷桥颔首。“她最在乎的亲人应该是他,但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我总不能逼问一个老实人。”
“你们结婚是否邀请了她的亲人?我是指另外一边的。”
“她的生母吗?当然不,她是夏家最不愿意见到的人。表面上,夏家就是她正式的娘家。”
“夏小姐没有意见?”
“完全没有,她和她生母关系并不紧密。”
他承接上次中断的话题,继续披露往事,聊到卓越的段落,殷桥忍俊不住笑了。时移事往,他清楚记得夏萝青的差别待遇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她轻易对着他人喜笑颜开,却为了他一个小玩笑伤心欲绝,这绝对可以在他情史里载下不光荣的一页。他完全料不到,平日里大而化之的她,可以为了一个吻任凭理智线断裂,失态若此。
“这是卓越那家店的位址。”他从皮夹取出一张名片,递给曾胖。
“这个夏小姐——很特别。”曾胖搔搔脑袋,他的辞汇有限,“他们俩后来还有见面吗?”瞄了眼名片上的店名与地点,曾胖猛然记起这家店曾数度被几个美食行脚节目介绍过,店主那名酷帅的长子可是店内一道另类好风景。
“当然。她对那家店的感情不同一般,那家人对她也确实是好。”殷桥并不讳言。
“那次在卓家不欢而散后两人怎么再见面的?”
垂眼寻思,他该怎么避重就轻描述俞安慷这一段的?他是否说得太多了?他尽可以略过不提的,把一切相关资料交给曾胖处理,静候答案,何需再次回溯掀起涟漪?长久以来,他未有向任何人诉说情史的习惯,即使连夏翰青也未必能窥见全貌;面对一个外人,他说的的确多了点,多到足供八卦新闻连载爆料。
“我们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他说。
在卓越店中的亲吻事件中碰了钉子后,他亟欲摆月兑不良心情,让夏萝青在他生活中销声匿迹,全心投入工作对他而言一向是最有效的排遣方法。
他参予各项报告会议,出现在办公大楼的时间开始多得令人侧目,一向视分析产业趋势与各项指数为畏途的他,积极阅读累迭的分析资料,越是索然无味越是不离手,直到咖啡上的拉花图案令他联想到趋势线,他才动念查看电子月历——半个多月了,他半个多月没跷班了。
约会次数减少,他回殷家吃饭的次数便较为频繁,不介意回答父母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
“刘佳恩的事解决了吗?”
“律师在解决。”
“最近在跟谁见面?”
“朋友介绍的医师。”
“嗯,可是有人看见的不是那位医师。”
“那是无关紧要的。”
“——的确是无关紧要。”
“那就别再跟无关紧要的人夹缠不清了。董监事要改选了,你大伯的人如果当选对你没有好处,最近多做一点可以让人探听的事吧。别忘了,不管你有没有兴趣,结婚的事得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
他父亲说话时永远语调平直,波澜不惊,再困扰的问题从他父亲嘴里说出来就是少了那么点重量,但只有那一句——“不管你有没有兴趣”,殷桥便知道,他父亲在对他下通牒,以温良的方式。
外人不明了,殷桥从来没有忤逆父亲的习惯,他父亲也从未对他疾言厉色过,两人间的关系像合伙人胜过父子。殷桥享受自我之外也得维系自家的利益,他的一切都是殷家赋予的,所以在顺从与自由选择间权衡得失是他自小必须学会的生存法则,学业、工作、生活皆是如此,未来婚姻也将比照办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强大心理素质非他所向往,殷家给了他最好的,他理当做某种程度的回馈,所以无论如何放纵自己,他从不曾走得太远。
婚姻已非第一次提及,他心里有数,只是惯性使然,能拖多久算多久;对殷家而言,婚姻是必要性,和兴趣无涉,更和浪漫无关。
但这一次,殷桥多想了那么一会儿,多想了一会儿婚姻这个东西,他该给予它什么样的面貌?以何种方式与它和平共处?如何在一切腻味生厌之前不伤害彼此地结束它?困难的其实不是结婚,而是难觅共识相同的对象。
尚未思考出清楚的轮廓,他就在那家中餐厅和夏萝青不期而遇。
她另觅了约会物件,且装作不认识他,令他忍不住好奇,寻了空档打电话询问夏翰青,得到的资讯是——“那位是俞安慷先生,一家晶圆厂的总座,我伯父有投资,俞先生对小萝印象很好,但见过两次面小萝就不再答应约会,这次不知她哪根筋不对了,又答应了对方。”
答应了对方,因为她放弃了殷桥这个吃饭伙伴。他的不是滋味并非她把他和俞安慷视作无甚差异的相亲对象,也不是在他即兴上演了一出停车场戏码,成功吓退了俞先生后,她却一点也不领情;而是她之后的眼神,她视他为陌路的眼神。
飞车事件后,她果真不再打电话给他。
沉寂多日,夏翰青开口邀请他至家中作客,他念头一动,马上答应。
那一晚,夏萝青未与家人共餐,饭后才出现在偏厅一隅,与夏父对话良久,垂首默立偶发一语,似乎只有听训的份。
殷桥经过时瞥见,走到阳台,状似不经心地问:“你妹怎么肯回家了?”
“有求于人,自然就出现了。”夏翰青笑答,手里忙着泡出上等高山茶。
“为哪一桩?”
“还能有谁,八九不离十是为我舅舅。”
“所以应该是钱的事了?”
“当然。”
“会让她如愿吗?”
“我爸?”夏翰青举起闻香杯嗅闻,顺手递给殷桥一杯新茶,嘴角噙起不明的笑,回答得简洁有力:“不会。”
“她可知机会不大?”
“知道。但她天真,以为求久了就有回响。”
“像她对卓越那样吗?”
夏翰青讶异地看向他。“你知道那小子了?”
“去他店里吃过一次饭。”
“难得,她一向守口如瓶的,要不是我家有个厉害的夏太太,她还每天晚上兴高采烈地赖在人家店里做白工呢。”夏翰青笑。
“伯母何必这么做?”
“怪不得她,其实一开始我爸妈也没想到管束小萝,要不是因为她任职公司的老板得知她父亲是哪号人物以后,拿了计画书找上我爸请求合作投资,家里谁管得着她?第一次尚可忍耐,第二次,她的另一个老板希望得到夏家的标案,说服小萝担任采购,以为施点小惠就可以向我爸关说。这些人根本不了解,我爸可不是谁的帐都买。为了避免麻烦,干脆让我妈安插小萝在基金会做事,但基金会里的行政职很无聊,是个没路用的闲差,内部核定薪水三万二,比外面强不了多少。小萝不爱去,偷偷在外面打工,但我妈神通广大,总是有办法知道。小萝不是没试过,一般正常公司行号录用她最长三个月,最短半个月,就会把她辞退。刚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倒楣,后来才知道是我妈的杰作。我妈认为,与其做些让人呼来唤去的差事,还惹出麻烦,不如在自家待着,等着嫁人。”同样血缘的两兄妹,夏翰青却称呼夏太太为“我妈”,对夏家的认同度可见一斑。
“既然要她好好待着,何不核高一点薪水?”
“好让她暗渡陈仓给我舅舅解危吗?不,我爸不做冤大头。”
这已非单纯情理面,更像是涉入私人恩怨了。
殷桥不方便再追问下去,他想起夏萝青一副烈性却心甘情愿接受安排到处相亲,想起她私下转卖二手名牌的副业,不得已在基金会耗时上班,得空还兼任她舅舅工班班底,这样的执着仅是为了一个拖累她的舅舅?
你们这些人!
她曾经这样说出口。
自与她相识,她言语里总有意无意将殷桥划分归类为某个族群,界线两侧壁垒分明,一侧是他与夏翰青之流,而与夏翰青系出同源的她却选择站在另一侧,鄙薄她的来处。
夏萝青鄙薄她的来处。
他想不透的是堂堂夏家让女儿过得如此拮据的必要性何在?她那温文尔雅的亲大哥,一派事不干己,对妹妹的窘境袖手旁观,悠然在清风花香拂面的阳台品茗,这让也有个妹妹的殷桥不太能苟同。
“你帮个忙其实不难,何不出手?她可是你妹妹。”殷桥笑问。
“就因为是我妹妹,可不能让她一辈子天真下去,夏家绝不会让居心不良的外人当成提款机,把我妹当提款卡。”
“你们防起人来还真是滴水不漏。”
“好说。人不该不劳而获,不是吗?”
新茶的余香含在舌根,清洌回甘,方才一席话余味悬在心头,久久不散。这才是他认识的夏翰青,大方绝不随意施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话题转至业界新闻,夏翰青畅谈着他的投资布局大计,殷桥悉心听着,偶尔提出问题;这是他的优点,从不夸夸而谈未涉猎的领域,懂得适时让对方发挥。他略微分了一点心,端详眼前谈到事业就双眼透亮的男人——他就这样把妹妹的事抛在脑后了?夏萝青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份量?然而,殷桥发现自己无法在心里非议夏翰青,或许诚如夏萝青所言,他和夏翰青是同一种人,情操高尚不了多少,同样不为妇人之仁,同样权衡利害。
一刻钟后,两人眼角同时觑见夏萝青从偏厅走出来的身影。殷桥踌躇片刻,饮完手中的茶,向夏翰青道:“晚了,我顺便送小萝回去吧,她搭车不方便。”
“送她无妨,别插手这事。”夏翰青正色叮咛。
“放心,就你一句话。”他比了个手势,旋即追上那抹绿色身影。
“殷桥要走了?”夏母迎上前,满脸堆笑。
“是。我送小萝回家。”他欠个身。
“那好,麻烦你喽。”
才接收到夏母的殷勤,正坐在玄关椅上换鞋的夏萝青仰头看见殷桥,小脸随即垮下,连佯装的客套也省略。
“别这么不给面子,你想让你家人认为我们有‘过节’吗?”他俯身低语。
这句话产生了效果,她脸色稍霁,举手和夏太太道别,两人先后走到前院停车处,她直步向前,过车不入,殷桥拽住她臂膀,向后返转,将她背抵车身,双臂围拢住她,“得了,还在生气?”
“我没这样说。”她无精打采垂看地面。
他逼视她,她掉开脸,不愿与他目光接触。对峙一阵,他像发现秘密般低呼:“啊——看来卓越跟俞安慷都祝你幸福,所以你才迁怒到我身上吧?”
话一入耳,她怒转头,猫眼含瞋。“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这话乍听刺耳,但两人相识以来,她未曾遮掩对他的喜恶,这段时日,殷桥从惊奇、恼怒到自我调适,已能平心静气。夏萝青与他像两块相斥的磁铁,一段距离内就无法再更进一步,这样的排斥在他生命中实属异数,而他极不习惯这种异数存在,无论如何沉淀心情,总有股驱力促使他将之排除,或许因为这个原因,他其实无意追求她,却仍想接近她。
仔细瞧她,一旦被逼出怒意,这张不笑时显得超龄的厌世脸庞,便呈现出反差的孩子气,怒意是年轻的她尚未能调控良好的情绪,这让殷桥看清了一点,她虽是个异数,但不会是最困难的一个。
他耐住性子道:“我这个讨厌的人喜欢日行一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还想活久一点,公车比较安全。”她看了看表,直板板的口气。
“放心,今天没开跑车,以后你不喜欢,我都不开快车,可以吗?”
她听了,直眼凝视他好一会儿,慨然道:“殷桥,我哥都不管我了,你也别管我好不好?不会有人怪你的。”
殷桥颇为讶异。她以为一切的接近都是因为夏翰青?他诚挚地说道:“你明不明白,一味的倔强对你没有好处,除了吃暗亏,别人并没有损失。你这样非黑即白讨不了好,也解决不了你的问题,下次再来,我保证你一样碰钉子。别以为你三番两次开口就算低声下气了,你爸可是生意人,你哥有他的考量,你得用他们能接受的方式谈。至于对付我和对付你家人则是两回事,别混淆一块去了。”
她安静思索,双眼眨了又眨,其中的火燥渐消,眸光终于软化。不久,她低声致歉:“对不起。”
“讲和了?”他伸出手。
她没说话,只缓缓递出手,让他握住。他紧缩了一下手,感觉她手心的粗茧依旧,“还没吃饭吧?”她肯定是空着肚子来的。
她摇摇头,意兴阑珊。
“介意我请你吃宵夜吗?”
“不用你请,我身上还有钱。”
“想吃什么?”
“夜市。”
夏萝青再一次让他见识到她强大的消化力,当他在车边等着她采买回来,双手兜着大袋小包走近他时,他忍不住瞠目,“你知道我吃过晚饭了吧?”
“放心,我保证吃光。”
这句话的真实性他非常怀疑,她还顺带买了半打罐装啤酒,准备豪饮的气势。
“我们到哪里?”他随口问。
“到我那里吧。”她说。
到我那里吧。
头一回有女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不带任何暧昧色彩,果然她接着说:“我酒量不好,在外面要是醉了,总不能要你背我回家。”
公寓里另两名女孩见到他们一起返回,异口同声道:“你哥又来啦!”
“嗯。”夏萝青漫应了一声,不作解释。
进了房,开了灯,他环顾了一下,房里一样素净整齐,没添加多少东西。对于简陋的香闺被异性轻易窥探,她没有表现出别扭或羞赧。两人在书桌旁坐下,她把买来的小吃摊开,盐酥鸡、花枝、卤味、米肠、烤玉米、猪血糕……殷桥实在不愿细看,这简直是自毁式吃法!那纤细的女体是如何盛载足供三人份的食物的?
但见她毫不客气地吃起来,表情落寞,垂眉低目,只嚅动嘴巴却不说话,间中只寥寥问了句:“你不吃吗?”
他摇摇手。
“那你上来干嘛?”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
“你真是怪人!”
不消多久,她就在他面前展现超级吸尘器的功力把那摊食物吃干抹净,就在她啃完最后一口烤玉米,殷桥又更肯定了一件事——夏萝青完全不在乎会在他心中留下任何负面形象。
收拾干净桌面,接下来她开始喝起啤酒,喝完一瓶即打起连串酒嗝,又开了第二瓶,连喝数口没停过。上了两次洗手间后,战力再开,续饮第三瓶,自始至终都在独酌,没邀请他喝过一次,他狐疑问:“怎么想喝酒了?”
“这样就不必想不开心的事。”
“你该学着放手,别老是以为可以承担和你无关的事。”
她转头望向他,弯起唇角笑了,脸颊浮起红晕,笑容有点迷糊。“有时候觉得累了,我也想象你一样。”
“像我怎么了?”他趋前倾听。
“像你一样心里没有任何人。”
他怔住,暗讶,“谁告诉你的?”
“你——”她伸出食指,覆在他唇上。“你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过。”他抓住她的手。
“你不说我也知道。”她猝然贴近,鼻尖就要碰着他,一双猫眼直勾勾盯住他,似探照灯探进他眼底,得意地笑,“我看到了,你骗不了我。”
他清晰闻到了她唇上冰啤酒的味道,觉察出她已在微醺状态,说话有些慢半拍,他不知道的是她的酒量其差无比。
“小萝,你还愿意和我见面吗?”他趁机问。
“好啊!”她没有犹豫。
答应得异常爽快令人怀疑她脑子糊涂了。
“你是不是没听清楚我说的话?”
她回头喝完最后一口啤酒,咬字不太轮转地回答:“见面吃饭不是吗?我想通了,我应该对自己好一点,吃饭是好事,如果你不介意请客,反正我们在一起也就是吃饭,还能做什么?”
他骤然大笑,“你想做别的我也不反对。”
“才不要,我不想和你做别的事。”
“为什么?”
“我又不想爱上你。”
如此直白的答案,显然酒精已经控制了她的思维。
“爱上我有什么不好?”他逗她。
“就是不好。”
他将她连人带椅整个转过来拉近,两人促膝面对面,她的双颊整个红透,眼神已现迷离。
“你怎么知道不好?你想不想试试?”他悄声问。
“试什么?”
“爱上我。”
她咯咯连串傻笑,“我又没疯。”然后,她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待会走时记得带上门。”往前一磕碰,前额抵着他的胸,没了声音。
他确定了第二件事,她酒量非常糟,喝醉的方式是彻底断片,绝不拖沓。
他让她靠在胸前一会儿,才拦腰抱起她,安放在床上,站在一旁察看了她几分钟,确定她不再有动静,替她关了灯,合上门,悄悄离去。
殷桥不确定夏萝青对于那晚的事存留多少记忆,自那晚之后,她对他的敌意倒是消解了,彼此除了策略性的在高档餐厅共餐,平日他三不五时便派人送上精致餐盒——是的,餐盒,不是花不是首饰也不是华服,明显能令她获得立即性快乐的东西便是美食。她收到后固定回复两字简讯——“谢谢!”没有多余表达。
如他所预料,夏萝青不会是最困难的那个异数,可不意谓着她就容易掌握。
她看似坦率直言,与他之间却总隔了一层透明屏障。相约见面时,她可以畅聊学生生涯、工作的趣闻,但几乎略过家人避而不谈,尤其已另嫁他人的生母,从不列在话题名单;另一方面,她理应埋怨夏家人,在他面前却少有微词,若免不了提及,那流露出的懊丧情绪和口吻,仿佛夏家是一家否绝她提出贷款申请的银行,而非自家人不相挺的概念;她从不企图向殷桥求援,无论是明说或暗示,一次都没有。事实上,殷桥期待着她开口,钱是其次,他好奇的是她示弱的模样,这样一个不把青春过得无忧无虑的女孩求人时会有的模样不时骚动他的想象。
但夏萝青不仅在心理上未能让他如愿,她的生分同样反应在肢体上,每当他稍有靠近,平常不拘小节的她体内仿佛有个雷达发出警示,在第一秒时提醒她巧妙地拉开间距。初时殷桥不疑有它,几次测试后发现自己并未多心,因为她经常出言提醒,绝不委婉——“坐过去一点,这是三人座耶。”,“我没重听,说话别靠那么近。”,“当我是小孩,过马路还要你牵着?”,“你是在观察我的茧还是偷看我的掌纹?放手!”,“我也不懂夏太太为什么脑洞大开选了这件深V,但你可以不要一直用眼睛提醒我吗?”……
必须承认,夏萝青很具备惹恼人的本事,他自恃修养不差,但一把无名火仍然三番两次地从心口燃起。他介意的并非老被怀疑有企图一亲芳泽之嫌,而是她始终未搁下的见外,让他必须不时按捺一股冲动,一股想将她整个人按压在墙上的冲动——当然不是吻她,他还没失心疯,他不过是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些私密心事终究无法坦然向外人道出,所以曾胖听到的只有七成的叙事,七成就够了,已超越了他的底线。
曾胖纳闷提问:“照这种来往模式下去,一年半载也进不了礼堂,夏小姐是怎么点头的?”
“发生了一件事。”殷桥递过去空杯,再要一杯酒。
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
这件始料未及的事发生当天,夏萝青早上心情还挺愉快的。
她一早到基金会应卯打卡上了班,中午搭两站捷运到卓越店里用餐。
一跨进店里她的心就暖洋洋起来,照样在工作区和老板夫妇闲话家常,送餐顺便收银,帮忙消化已经塞车的点单,直到人潮减少时,她自行舀了碗汤到角落用餐,还打包了一份刈包和卤味切盘准备送到附近工地给她舅舅。
这曾经是她理想的生活模型——和喜爱的人在一起,守着一间踏踏实实有风格的好店,很心甘情愿地工作,劳累一点也无妨,存下足够的钱,买下照得到充足阳光的小公寓,用省钱又别致的方法打造充满乡村风情的小窝,在阳台莳满花草,四时都有怡人花香。因为和喜爱的人在一起,有委屈也不担心,所有的困难都可以携手解决,一切的努力都有目标。
很简单的梦想描绘,但她连一步都达不到。
例如现在走过来坐在她面前对着她露齿而笑的男生,永远也不会娶她;那一对在工作区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煮食动作的可爱老夫妇也不会变成她的家人。
“我最近健身房比较忙,不会每天来店里喔。”卓越拍了一下她脑袋。
“没关系,你忙啊!我又不是来看你。”她笑。
但她的确喜欢看他,看他一笑眯成线的丹凤眼,左侧若隐若现的酒窝,齿列整齐的白牙,总是未语人先笑,仿佛所有的问题都不成问题。
都不成问题,就是夏萝青第一次见到卓越时的感觉,就算是十年后在记忆里依旧历历如绘。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大一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中,她在校园里飞速骑着单车赶着上课,骑过一处漥地时,龟裂的路缝不幸卡住轮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抛在几公尺外的杜鹃花丛里,以诡奇的姿势嵌进枝叶中动弹不得。身体各处的疼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天穿了一条及膝圆裙,她第一个念头是很想死。这时聚拢过来的人群里伸出了一只健壮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出花丛,高大的身影随后挡住众人视线,让她整衣拉裙,并且全不嫌脏地徒手拭去她一头一脸的污泥和碎叶。她一时激动得想喊对方恩公,对方却先开口了。“哇,你有轻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难为情地抬起头,看见的就是卓越那张阳光穿透云缝的眯眼笑脸,那一笑触动了她从未打开过的心门,从此她对开朗健硕的男生情有独钟。
而开朗健硕的卓越从一对好父母身上承继了温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间令人味蕾大开的好店简直是完美的周边组合,齐聚在卓越身上强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萝青有着努力向目标迈进的正向个性,她努力触及那完美的周边组合,但努力和拥有不一定相连在一起,卓越始终没有爱上她。
但无妨,她将这家店的存在升华成一种幸福指标,就像拥有偶像的签名T恤一样挂在墙上观看也开心,更何况还能随时亲临。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个殷先生一起吃饭?”卓越忽然问她。
“不是解释过了我们没什么。”她再次澄清。
“有什么也没关系啊。”
“真的没什么。”她郑重强调,还附耳对他郑重叮嘱:“你一定要跟你爸妈讲,真的没什么,他那个人就爱开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连续半个月每天下午都打电话来订三十个刈包,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她一听,嘴里含的一口汤险些让她呛岔了气。她清了清喉咙:“为什么一定跟我有关系?你怎么不认为是店里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头思量,“是这样吗?怎么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单位都不一样?他自己根本没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个单位的?闲钱很多吗?”
她楞了楞,随口胡诌了一个公司模棱两可的职衔,其它推说不清楚。
为什么?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着,为什么不说实话,陷入了扯谎的回圈?
因为担心,担心店里的人视她为非我族类,她和这家店的连结就会消失。事实上夏太太让这个连结消失过,卓越有好一阵子不让她靠近工作区,连顺道送餐都不被允许。
当天晚上在和殷桥的两人聚餐上,她不时盯着他瞧。他连续多天向卓越店里订外送是为什么?除了展现他不把那点小钱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达什么?她着实困惑。
她当晚身上穿了件白色丝质上衣,款式别出心裁,价钱贵不可言。进食时动作特别秀气,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护着。可惜,那片珍珠般温润的洁白色泽维持不到一小时,便彻底毁了。
她记得殷桥当时说了个高明的笑话,抓到了笑点的她刚绽开嘴角笑了两秒,一抹紫色身影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他们的桌边,她根本连来人的长相都还没看清,也没听懂那几句阴恻恻的讥刺——“让你拨个时间和我面对面谈你百般不愿意,倒是有大把时间留给新欢,你是看上她哪一点?”,桌上那杯上好的红酒瞬间被一只雪白的柔荑夺去,向前一送,里面的酒浆立即呈半圆弧状飞洒出去,恰好弧状尾端就是夏萝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红。
刀叉从夏萝青掌心掉落,她抬头与殷桥面面相觑,拂去脸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变,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紧张,他会买更多新的补偿你。”祸首再奉上一句。
夏萝青不知道这名不顾形象斗胆在公众场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圣,只知道新衣泡汤了,她脑子发胀,和殷桥同时站了起来,殷桥正要开口,她抢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话:“跟我出来!”
女子高挑纤细,又足蹬十公分细跟鞋,即使再不情愿,娇躯也无法抵挡夏萝青的冲天气势,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拽出餐厅。
餐厅外是停车广埸,夏萝青甩开手后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质问:“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女子冷嘲。
她再仔细端详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刘佳恩?”
女子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摊出手掌。“手机拿来!”
“做什么?”
“拿来!”她恶狠狠欺向前。
也许未被恫吓过,刘佳恩略有怯意,从侧背包取出手机交给了她。
夏萝青将自己手机号码快速输入后交还,“三天内赔钱给我,否则我就投诉新闻台。”
“你——”刘佳恩受胁,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桥赔啊!他什么都舍得送女人,不差这一件。”
“他干我屁事!”气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们这些疯女人,以为和他吃饭说话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诉你,我跟他只是朋友,听清楚没?你刚才怎么不泼准一点泼在他头上?”
刘佳恩往后瑟缩,嘴里仍是不饶:“他只会带女朋友来这家餐厅,你别想替他月兑身——”
“我的天!”夏萝青双手握拳,翻个休克式白眼,“你疯得不轻。我问你他哪点好了?值得你这么丢脸丢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这个人的所有权,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给你,而且还要跟你打契约请你不要放他出来作乱,但是很可惜我没有——不,很幸运的我没有,这是他妈该担心的事,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女生干嘛跟这种人纠缠不休?他除了那张脸哪里好了?丑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样!”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说话!你是哪来的——”刘佳恩全然傻眼,张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个有力的字眼。
“我说的是实话。你当他是天山雪莲吗?人间罕见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还可以内力大增?告诉你那是小说乱编的,我上购物网查过真正的天山雪莲,一株几十块钱就买得到,功效还不如冬虫夏草——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被你搞疯了!你要是我的亲姊妹我一定揍你!”她两手抱头扯发,怒不可遏。“还是你看上他家有钱?那是他爷爷厉害,你怎么不疯他爷爷?现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乱讲,他爷爷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爱莫能助。记得赔我钱,敢作敢当。”她怒意炽盛,头也不回地跨步过街,连同追出来的殷桥一块抛在脑后。
事隔近一年,说起这件遭受池鱼之殃的纷争,奇怪的是,夏萝青还能一字不漏记得当时所有的对话。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为什么这么生气?”柳医师反问。
“我?”她没仔细想过,“因为那件新衣吧。”
因为那件要价不菲的新衣,她的确失态了。
“是吗?”医师一手拄着额角凝视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赔,殷先生也必定会买单,你并不会有所损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颜面,大家认得的可是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呆瞪着水杯,答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