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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堡里沒有王子 第四章 非關愛情(2)

「我今天不開車,給我一杯酒。」這次來到征信社,殷橋終于開口索酒。

小吧台後的曾胖笑著點頭,「相信我,我的調酒很不錯。」

「這個資料應該有用,你追追看。」殷橋取出一張紙。

遞過一杯加了冰塊的調酒,曾胖斜睞殷橋兩眼——數日不見,他臉上的光彩漸消,原本爽淨的腮幫子甚至冒出了薄髭,說話力道略顯中氣不足,妻子失蹤月余的後座力,終于慢慢在這個男人身上顯現出來。但造物主再次顯現了祂的不公平,縱使缺乏心思打理,男人透出的頹廢氣息烘托出另一種迷人典型,和酒類或香水廣告中刻意營造的男模形象如出一轍。

曾胖可是道地直男,他敢這麼肯定是因為方才外頭的接待助理目不轉楮的表情,為他個人的看法下了背書。

曾胖往紙上瞄了一下,會意道︰「這是夏小姐舅舅的資料?」

殷橋頷首。「她最在乎的親人應該是他,但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我總不能逼問一個老實人。」

「你們結婚是否邀請了她的親人?我是指另外一邊的。」

「她的生母嗎?當然不,她是夏家最不願意見到的人。表面上,夏家就是她正式的娘家。」

「夏小姐沒有意見?」

「完全沒有,她和她生母關系並不緊密。」

他承接上次中斷的話題,繼續披露往事,聊到卓越的段落,殷橋忍俊不住笑了。時移事往,他清楚記得夏蘿青的差別待遇在他面前展露無遺,她輕易對著他人喜笑顏開,卻為了他一個小玩笑傷心欲絕,這絕對可以在他情史里載下不光榮的一頁。他完全料不到,平日里大而化之的她,可以為了一個吻任憑理智線斷裂,失態若此。

「這是卓越那家店的位址。」他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曾胖。

「這個夏小姐——很特別。」曾胖搔搔腦袋,他的辭匯有限,「他們倆後來還有見面嗎?」瞄了眼名片上的店名與地點,曾胖猛然記起這家店曾數度被幾個美食行腳節目介紹過,店主那名酷帥的長子可是店內一道另類好風景。

「當然。她對那家店的感情不同一般,那家人對她也確實是好。」殷橋並不諱言。

「那次在卓家不歡而散後兩人怎麼再見面的?」

垂眼尋思,他該怎麼避重就輕描述俞安慷這一段的?他是否說得太多了?他盡可以略過不提的,把一切相關資料交給曾胖處理,靜候答案,何需再次回溯掀起漣漪?長久以來,他未有向任何人訴說情史的習慣,即使連夏翰青也未必能窺見全貌;面對一個外人,他說的的確多了點,多到足供八卦新聞連載爆料。

「我們有一段時間沒見面了。」他說。

在卓越店中的親吻事件中踫了釘子後,他亟欲擺月兌不良心情,讓夏蘿青在他生活中銷聲匿跡,全心投入工作對他而言一向是最有效的排遣方法。

他參予各項報告會議,出現在辦公大樓的時間開始多得令人側目,一向視分析產業趨勢與各項指數為畏途的他,積極閱讀累迭的分析資料,越是索然無味越是不離手,直到咖啡上的拉花圖案令他聯想到趨勢線,他才動念查看電子月歷——半個多月了,他半個多月沒蹺班了。

約會次數減少,他回殷家吃飯的次數便較為頻繁,不介意回答父母那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劉佳恩的事解決了嗎?」

「律師在解決。」

「最近在跟誰見面?」

「朋友介紹的醫師。」

「嗯,可是有人看見的不是那位醫師。」

「那是無關緊要的。」

「——的確是無關緊要。」

「那就別再跟無關緊要的人夾纏不清了。董監事要改選了,你大伯的人如果當選對你沒有好處,最近多做一點可以讓人探听的事吧。別忘了,不管你有沒有興趣,結婚的事得好好考慮一下,可以嗎?」

他父親說話時永遠語調平直,波瀾不驚,再困擾的問題從他父親嘴里說出來就是少了那麼點重量,但只有那一句——「不管你有沒有興趣」,殷橋便知道,他父親在對他下通牒,以溫良的方式。

外人不明了,殷橋從來沒有忤逆父親的習慣,他父親也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兩人間的關系像合伙人勝過父子。殷橋享受自我之外也得維系自家的利益,他的一切都是殷家賦予的,所以在順從與自由選擇間權衡得失是他自小必須學會的生存法則,學業、工作、生活皆是如此,未來婚姻也將比照辦理。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強大心理素質非他所向往,殷家給了他最好的,他理當做某種程度的回饋,所以無論如何放縱自己,他從不曾走得太遠。

婚姻已非第一次提及,他心里有數,只是慣性使然,能拖多久算多久;對殷家而言,婚姻是必要性,和興趣無涉,更和浪漫無關。

但這一次,殷橋多想了那麼一會兒,多想了一會兒婚姻這個東西,他該給予它什麼樣的面貌?以何種方式與它和平共處?如何在一切膩味生厭之前不傷害彼此地結束它?困難的其實不是結婚,而是難覓共識相同的對象。

尚未思考出清楚的輪廓,他就在那家中餐廳和夏蘿青不期而遇。

她另覓了約會物件,且裝作不認識他,令他忍不住好奇,尋了空檔打電話詢問夏翰青,得到的資訊是——「那位是俞安慷先生,一家晶圓廠的總座,我伯父有投資,俞先生對小蘿印象很好,但見過兩次面小蘿就不再答應約會,這次不知她哪根筋不對了,又答應了對方。」

答應了對方,因為她放棄了殷橋這個吃飯伙伴。他的不是滋味並非她把他和俞安慷視作無甚差異的相親對象,也不是在他即興上演了一出停車場戲碼,成功嚇退了俞先生後,她卻一點也不領情;而是她之後的眼神,她視他為陌路的眼神。

飛車事件後,她果真不再打電話給他。

沉寂多日,夏翰青開口邀請他至家中作客,他念頭一動,馬上答應。

那一晚,夏蘿青未與家人共餐,飯後才出現在偏廳一隅,與夏父對話良久,垂首默立偶發一語,似乎只有听訓的份。

殷橋經過時瞥見,走到陽台,狀似不經心地問︰「你妹怎麼肯回家了?」

「有求于人,自然就出現了。」夏翰青笑答,手里忙著泡出上等高山茶。

「為哪一樁?」

「還能有誰,八九不離十是為我舅舅。」

「所以應該是錢的事了?」

「當然。」

「會讓她如願嗎?」

「我爸?」夏翰青舉起聞香杯嗅聞,順手遞給殷橋一杯新茶,嘴角噙起不明的笑,回答得簡潔有力︰「不會。」

「她可知機會不大?」

「知道。但她天真,以為求久了就有回響。」

「像她對卓越那樣嗎?」

夏翰青訝異地看向他。「你知道那小子了?」

「去他店里吃過一次飯。」

「難得,她一向守口如瓶的,要不是我家有個厲害的夏太太,她還每天晚上興高采烈地賴在人家店里做白工呢。」夏翰青笑。

「伯母何必這麼做?」

「怪不得她,其實一開始我爸媽也沒想到管束小蘿,要不是因為她任職公司的老板得知她父親是哪號人物以後,拿了計畫書找上我爸請求合作投資,家里誰管得著她?第一次尚可忍耐,第二次,她的另一個老板希望得到夏家的標案,說服小蘿擔任采購,以為施點小惠就可以向我爸關說。這些人根本不了解,我爸可不是誰的帳都買。為了避免麻煩,干脆讓我媽安插小蘿在基金會做事,但基金會里的行政職很無聊,是個沒路用的閑差,內部核定薪水三萬二,比外面強不了多少。小蘿不愛去,偷偷在外面打工,但我媽神通廣大,總是有辦法知道。小蘿不是沒試過,一般正常公司行號錄用她最長三個月,最短半個月,就會把她辭退。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倒楣,後來才知道是我媽的杰作。我媽認為,與其做些讓人呼來喚去的差事,還惹出麻煩,不如在自家待著,等著嫁人。」同樣血緣的兩兄妹,夏翰青卻稱呼夏太太為「我媽」,對夏家的認同度可見一斑。

「既然要她好好待著,何不核高一點薪水?」

「好讓她暗渡陳倉給我舅舅解危嗎?不,我爸不做冤大頭。」

這已非單純情理面,更像是涉入私人恩怨了。

殷橋不方便再追問下去,他想起夏蘿青一副烈性卻心甘情願接受安排到處相親,想起她私下轉賣二手名牌的副業,不得已在基金會耗時上班,得空還兼任她舅舅工班班底,這樣的執著僅是為了一個拖累她的舅舅?

你們這些人!

她曾經這樣說出口。

自與她相識,她言語里總有意無意將殷橋劃分歸類為某個族群,界線兩側壁壘分明,一側是他與夏翰青之流,而與夏翰青系出同源的她卻選擇站在另一側,鄙薄她的來處。

夏蘿青鄙薄她的來處。

他想不透的是堂堂夏家讓女兒過得如此拮據的必要性何在?她那溫文爾雅的親大哥,一派事不干己,對妹妹的窘境袖手旁觀,悠然在清風花香拂面的陽台品茗,這讓也有個妹妹的殷橋不太能苟同。

「你幫個忙其實不難,何不出手?她可是你妹妹。」殷橋笑問。

「就因為是我妹妹,可不能讓她一輩子天真下去,夏家絕不會讓居心不良的外人當成提款機,把我妹當提款卡。」

「你們防起人來還真是滴水不漏。」

「好說。人不該不勞而獲,不是嗎?」

新茶的余香含在舌根,清洌回甘,方才一席話余味懸在心頭,久久不散。這才是他認識的夏翰青,大方絕不隨意施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話題轉至業界新聞,夏翰青暢談著他的投資布局大計,殷橋悉心听著,偶爾提出問題;這是他的優點,從不夸夸而談未涉獵的領域,懂得適時讓對方發揮。他略微分了一點心,端詳眼前談到事業就雙眼透亮的男人——他就這樣把妹妹的事拋在腦後了?夏蘿青在他心里到底有多少份量?然而,殷橋發現自己無法在心里非議夏翰青,或許誠如夏蘿青所言,他和夏翰青是同一種人,情操高尚不了多少,同樣不為婦人之仁,同樣權衡利害。

一刻鐘後,兩人眼角同時覷見夏蘿青從偏廳走出來的身影。殷橋躊躇片刻,飲完手中的茶,向夏翰青道︰「晚了,我順便送小蘿回去吧,她搭車不方便。」

「送她無妨,別插手這事。」夏翰青正色叮嚀。

「放心,就你一句話。」他比了個手勢,旋即追上那抹綠色身影。

「殷橋要走了?」夏母迎上前,滿臉堆笑。

「是。我送小蘿回家。」他欠個身。

「那好,麻煩你嘍。」

才接收到夏母的殷勤,正坐在玄關椅上換鞋的夏蘿青仰頭看見殷橋,小臉隨即垮下,連佯裝的客套也省略。

「別這麼不給面子,你想讓你家人認為我們有‘過節’嗎?」他俯身低語。

這句話產生了效果,她臉色稍霽,舉手和夏太太道別,兩人先後走到前院停車處,她直步向前,過車不入,殷橋拽住她臂膀,向後返轉,將她背抵車身,雙臂圍攏住她,「得了,還在生氣?」

「我沒這樣說。」她無精打采垂看地面。

他逼視她,她掉開臉,不願與他目光接觸。對峙一陣,他像發現秘密般低呼︰「啊——看來卓越跟俞安慷都祝你幸福,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吧?」

話一入耳,她怒轉頭,貓眼含瞋。「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這話乍听刺耳,但兩人相識以來,她未曾遮掩對他的喜惡,這段時日,殷橋從驚奇、惱怒到自我調適,已能平心靜氣。夏蘿青與他像兩塊相斥的磁鐵,一段距離內就無法再更進一步,這樣的排斥在他生命中實屬異數,而他極不習慣這種異數存在,無論如何沉澱心情,總有股驅力促使他將之排除,或許因為這個原因,他其實無意追求她,卻仍想接近她。

仔細瞧她,一旦被逼出怒意,這張不笑時顯得超齡的厭世臉龐,便呈現出反差的孩子氣,怒意是年輕的她尚未能調控良好的情緒,這讓殷橋看清了一點,她雖是個異數,但不會是最困難的一個。

他耐住性子道︰「我這個討厭的人喜歡日行一善,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還想活久一點,公車比較安全。」她看了看表,直板板的口氣。

「放心,今天沒開跑車,以後你不喜歡,我都不開快車,可以嗎?」

她听了,直眼凝視他好一會兒,慨然道︰「殷橋,我哥都不管我了,你也別管我好不好?不會有人怪你的。」

殷橋頗為訝異。她以為一切的接近都是因為夏翰青?他誠摯地說道︰「你明不明白,一味的倔強對你沒有好處,除了吃暗虧,別人並沒有損失。你這樣非黑即白討不了好,也解決不了你的問題,下次再來,我保證你一樣踫釘子。別以為你三番兩次開口就算低聲下氣了,你爸可是生意人,你哥有他的考量,你得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談。至于對付我和對付你家人則是兩回事,別混淆一塊去了。」

她安靜思索,雙眼眨了又眨,其中的火燥漸消,眸光終于軟化。不久,她低聲致歉︰「對不起。」

「講和了?」他伸出手。

她沒說話,只緩緩遞出手,讓他握住。他緊縮了一下手,感覺她手心的粗繭依舊,「還沒吃飯吧?」她肯定是空著肚子來的。

她搖搖頭,意興闌珊。

「介意我請你吃宵夜嗎?」

「不用你請,我身上還有錢。」

「想吃什麼?」

「夜市。」

夏蘿青再一次讓他見識到她強大的消化力,當他在車邊等著她采買回來,雙手兜著大袋小包走近他時,他忍不住瞠目,「你知道我吃過晚飯了吧?」

「放心,我保證吃光。」

這句話的真實性他非常懷疑,她還順帶買了半打罐裝啤酒,準備豪飲的氣勢。

「我們到哪里?」他隨口問。

「到我那里吧。」她說。

到我那里吧。

頭一回有女人對他說出這句話不帶任何曖昧色彩,果然她接著說︰「我酒量不好,在外面要是醉了,總不能要你背我回家。」

公寓里另兩名女孩見到他們一起返回,異口同聲道︰「你哥又來啦!」

「嗯。」夏蘿青漫應了一聲,不作解釋。

進了房,開了燈,他環顧了一下,房里一樣素淨整齊,沒添加多少東西。對于簡陋的香閨被異性輕易窺探,她沒有表現出別扭或羞赧。兩人在書桌旁坐下,她把買來的小吃攤開,鹽酥雞、花枝、鹵味、米腸、烤玉米、豬血糕……殷橋實在不願細看,這簡直是自毀式吃法!那縴細的女體是如何盛載足供三人份的食物的?

但見她毫不客氣地吃起來,表情落寞,垂眉低目,只嚅動嘴巴卻不說話,間中只寥寥問了句︰「你不吃嗎?」

他搖搖手。

「那你上來干嘛?」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

「你真是怪人!」

不消多久,她就在他面前展現超級吸塵器的功力把那攤食物吃干抹淨,就在她啃完最後一口烤玉米,殷橋又更肯定了一件事——夏蘿青完全不在乎會在他心中留下任何負面形象。

收拾干淨桌面,接下來她開始喝起啤酒,喝完一瓶即打起連串酒嗝,又開了第二瓶,連喝數口沒停過。上了兩次洗手間後,戰力再開,續飲第三瓶,自始至終都在獨酌,沒邀請他喝過一次,他狐疑問︰「怎麼想喝酒了?」

「這樣就不必想不開心的事。」

「你該學著放手,別老是以為可以承擔和你無關的事。」

她轉頭望向他,彎起唇角笑了,臉頰浮起紅暈,笑容有點迷糊。「有時候覺得累了,我也想象你一樣。」

「像我怎麼了?」他趨前傾听。

「像你一樣心里沒有任何人。」

他怔住,暗訝,「誰告訴你的?」

「你——」她伸出食指,覆在他唇上。「你說的。」

「我什麼也沒說過。」他抓住她的手。

「你不說我也知道。」她猝然貼近,鼻尖就要踫著他,一雙貓眼直勾勾盯住他,似探照燈探進他眼底,得意地笑,「我看到了,你騙不了我。」

他清晰聞到了她唇上冰啤酒的味道,覺察出她已在微醺狀態,說話有些慢半拍,他不知道的是她的酒量其差無比。

「小蘿,你還願意和我見面嗎?」他趁機問。

「好啊!」她沒有猶豫。

答應得異常爽快令人懷疑她腦子糊涂了。

「你是不是沒听清楚我說的話?」

她回頭喝完最後一口啤酒,咬字不太輪轉地回答︰「見面吃飯不是嗎?我想通了,我應該對自己好一點,吃飯是好事,如果你不介意請客,反正我們在一起也就是吃飯,還能做什麼?」

他驟然大笑,「你想做別的我也不反對。」

「才不要,我不想和你做別的事。」

「為什麼?」

「我又不想愛上你。」

如此直白的答案,顯然酒精已經控制了她的思維。

「愛上我有什麼不好?」他逗她。

「就是不好。」

他將她連人帶椅整個轉過來拉近,兩人促膝面對面,她的雙頰整個紅透,眼神已現迷離。

「你怎麼知道不好?你想不想試試?」他悄聲問。

「試什麼?」

「愛上我。」

她咯咯連串傻笑,「我又沒瘋。」然後,她對他說了最後一句話︰「待會走時記得帶上門。」往前一磕踫,前額抵著他的胸,沒了聲音。

他確定了第二件事,她酒量非常糟,喝醉的方式是徹底斷片,絕不拖沓。

他讓她靠在胸前一會兒,才攔腰抱起她,安放在床上,站在一旁察看了她幾分鐘,確定她不再有動靜,替她關了燈,合上門,悄悄離去。

殷橋不確定夏蘿青對于那晚的事存留多少記憶,自那晚之後,她對他的敵意倒是消解了,彼此除了策略性的在高檔餐廳共餐,平日他三不五時便派人送上精致餐盒——是的,餐盒,不是花不是首飾也不是華服,明顯能令她獲得立即性快樂的東西便是美食。她收到後固定回復兩字簡訊——「謝謝!」沒有多余表達。

如他所預料,夏蘿青不會是最困難的那個異數,可不意謂著她就容易掌握。

她看似坦率直言,與他之間卻總隔了一層透明屏障。相約見面時,她可以暢聊學生生涯、工作的趣聞,但幾乎略過家人避而不談,尤其已另嫁他人的生母,從不列在話題名單;另一方面,她理應埋怨夏家人,在他面前卻少有微詞,若免不了提及,那流露出的懊喪情緒和口吻,仿佛夏家是一家否絕她提出貸款申請的銀行,而非自家人不相挺的概念;她從不企圖向殷橋求援,無論是明說或暗示,一次都沒有。事實上,殷橋期待著她開口,錢是其次,他好奇的是她示弱的模樣,這樣一個不把青春過得無憂無慮的女孩求人時會有的模樣不時騷動他的想象。

但夏蘿青不僅在心理上未能讓他如願,她的生分同樣反應在肢體上,每當他稍有靠近,平常不拘小節的她體內仿佛有個雷達發出警示,在第一秒時提醒她巧妙地拉開間距。初時殷橋不疑有它,幾次測試後發現自己並未多心,因為她經常出言提醒,絕不委婉——「坐過去一點,這是三人座耶。」,「我沒重听,說話別靠那麼近。」,「當我是小孩,過馬路還要你牽著?」,「你是在觀察我的繭還是偷看我的掌紋?放手!」,「我也不懂夏太太為什麼腦洞大開選了這件深V,但你可以不要一直用眼楮提醒我嗎?」……

必須承認,夏蘿青很具備惹惱人的本事,他自恃修養不差,但一把無名火仍然三番兩次地從心口燃起。他介意的並非老被懷疑有企圖一親芳澤之嫌,而是她始終未擱下的見外,讓他必須不時按捺一股沖動,一股想將她整個人按壓在牆上的沖動——當然不是吻她,他還沒失心瘋,他不過是想看她驚慌失措的模樣。

這些私密心事終究無法坦然向外人道出,所以曾胖听到的只有七成的敘事,七成就夠了,已超越了他的底線。

曾胖納悶提問︰「照這種來往模式下去,一年半載也進不了禮堂,夏小姐是怎麼點頭的?」

「發生了一件事。」殷橋遞過去空杯,再要一杯酒。

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

這件始料未及的事發生當天,夏蘿青早上心情還挺愉快的。

她一早到基金會應卯打卡上了班,中午搭兩站捷運到卓越店里用餐。

一跨進店里她的心就暖洋洋起來,照樣在工作區和老板夫婦閑話家常,送餐順便收銀,幫忙消化已經塞車的點單,直到人潮減少時,她自行舀了碗湯到角落用餐,還打包了一份刈包和鹵味切盤準備送到附近工地給她舅舅。

這曾經是她理想的生活模型——和喜愛的人在一起,守著一間踏踏實實有風格的好店,很心甘情願地工作,勞累一點也無妨,存下足夠的錢,買下照得到充足陽光的小公寓,用省錢又別致的方法打造充滿鄉村風情的小窩,在陽台蒔滿花草,四時都有怡人花香。因為和喜愛的人在一起,有委屈也不擔心,所有的困難都可以攜手解決,一切的努力都有目標。

很簡單的夢想描繪,但她連一步都達不到。

例如現在走過來坐在她面前對著她露齒而笑的男生,永遠也不會娶她;那一對在工作區日復一日做著同樣煮食動作的可愛老夫婦也不會變成她的家人。

「我最近健身房比較忙,不會每天來店里喔。」卓越拍了一下她腦袋。

「沒關系,你忙啊!我又不是來看你。」她笑。

但她的確喜歡看他,看他一笑眯成線的丹鳳眼,左側若隱若現的酒窩,齒列整齊的白牙,總是未語人先笑,仿佛所有的問題都不成問題。

都不成問題,就是夏蘿青第一次見到卓越時的感覺,就算是十年後在記憶里依舊歷歷如繪。

他們的第一次見面發生在大一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午後雷陣雨中,她在校園里飛速騎著單車趕著上課,騎過一處漥地時,龜裂的路縫不幸卡住輪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拋在幾公尺外的杜鵑花叢里,以詭奇的姿勢嵌進枝葉中動彈不得。身體各處的疼痛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天穿了一條及膝圓裙,她第一個念頭是很想死。這時聚攏過來的人群里伸出了一只健壯的手臂一把將她拉出花叢,高大的身影隨後擋住眾人視線,讓她整衣拉裙,並且全不嫌髒地徒手拭去她一頭一臉的污泥和碎葉。她一時激動得想喊對方恩公,對方卻先開口了。「哇,你有輕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難為情地抬起頭,看見的就是卓越那張陽光穿透雲縫的眯眼笑臉,那一笑觸動了她從未打開過的心門,從此她對開朗健碩的男生情有獨鐘。

而開朗健碩的卓越從一對好父母身上承繼了溫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間令人味蕾大開的好店簡直是完美的周邊組合,齊聚在卓越身上強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蘿青有著努力向目標邁進的正向個性,她努力觸及那完美的周邊組合,但努力和擁有不一定相連在一起,卓越始終沒有愛上她。

但無妨,她將這家店的存在升華成一種幸福指標,就像擁有偶像的簽名T恤一樣掛在牆上觀看也開心,更何況還能隨時親臨。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個殷先生一起吃飯?」卓越忽然問她。

「不是解釋過了我們沒什麼。」她再次澄清。

「有什麼也沒關系啊。」

「真的沒什麼。」她鄭重強調,還附耳對他鄭重叮囑︰「你一定要跟你爸媽講,真的沒什麼,他那個人就愛開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連續半個月每天下午都打電話來訂三十個刈包,不是因為你的關系嗎?」

她一听,嘴里含的一口湯險些讓她嗆岔了氣。她清了清喉嚨︰「為什麼一定跟我有關系?你怎麼不認為是店里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頭思量,「是這樣嗎?怎麼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單位都不一樣?他自己根本沒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個單位的?閑錢很多嗎?」

她楞了楞,隨口胡謅了一個公司模稜兩可的職餃,其它推說不清楚。

為什麼?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著,為什麼不說實話,陷入了扯謊的回圈?

因為擔心,擔心店里的人視她為非我族類,她和這家店的連結就會消失。事實上夏太太讓這個連結消失過,卓越有好一陣子不讓她靠近工作區,連順道送餐都不被允許。

當天晚上在和殷橋的兩人聚餐上,她不時盯著他瞧。他連續多天向卓越店里訂外送是為什麼?除了展現他不把那點小錢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達什麼?她著實困惑。

她當晚身上穿了件白色絲質上衣,款式別出心裁,價錢貴不可言。進食時動作特別秀氣,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護著。可惜,那片珍珠般溫潤的潔白色澤維持不到一小時,便徹底毀了。

她記得殷橋當時說了個高明的笑話,抓到了笑點的她剛綻開嘴角笑了兩秒,一抹紫色身影帶著一股香風來到他們的桌邊,她根本連來人的長相都還沒看清,也沒听懂那幾句陰惻惻的譏刺——「讓你撥個時間和我面對面談你百般不願意,倒是有大把時間留給新歡,你是看上她哪一點?」,桌上那杯上好的紅酒瞬間被一只雪白的柔荑奪去,向前一送,里面的酒漿立即呈半圓弧狀飛灑出去,恰好弧狀尾端就是夏蘿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紅。

刀叉從夏蘿青掌心掉落,她抬頭與殷橋面面相覷,拂去臉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變,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緊張,他會買更多新的補償你。」禍首再奉上一句。

夏蘿青不知道這名不顧形象斗膽在公眾場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聖,只知道新衣泡湯了,她腦子發脹,和殷橋同時站了起來,殷橋正要開口,她搶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話︰「跟我出來!」

女子高挑縴細,又足蹬十公分細跟鞋,即使再不情願,嬌軀也無法抵擋夏蘿青的沖天氣勢,一路踉踉蹌蹌地被拽出餐廳。

餐廳外是停車廣埸,夏蘿青甩開手後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質問︰「叫什麼名字?」

「我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狀況!」女子冷嘲。

她再仔細端詳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劉佳恩?」

女子沒說話,算是默認。

她攤出手掌。「手機拿來!」

「做什麼?」

「拿來!」她惡狠狠欺向前。

也許未被恫嚇過,劉佳恩略有怯意,從側背包取出手機交給了她。

夏蘿青將自己手機號碼快速輸入後交還,「三天內賠錢給我,否則我就投訴新聞台。」

「你——」劉佳恩受脅,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橋賠啊!他什麼都舍得送女人,不差這一件。」

「他干我屁事!」氣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們這些瘋女人,以為和他吃飯說話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訴你,我跟他只是朋友,听清楚沒?你剛才怎麼不潑準一點潑在他頭上?」

劉佳恩往後瑟縮,嘴里仍是不饒︰「他只會帶女朋友來這家餐廳,你別想替他月兌身——」

「我的天!」夏蘿青雙手握拳,翻個休克式白眼,「你瘋得不輕。我問你他哪點好了?值得你這麼丟臉丟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這個人的所有權,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給你,而且還要跟你打契約請你不要放他出來作亂,但是很可惜我沒有——不,很幸運的我沒有,這是他媽該擔心的事,你一個漂漂亮亮的女生干嘛跟這種人糾纏不休?他除了那張臉哪里好了?丑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樣!」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說話!你是哪來的——」劉佳恩全然傻眼,張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個有力的字眼。

「我說的是實話。你當他是天山雪蓮嗎?人間罕見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還可以內力大增?告訴你那是小說亂編的,我上購物網查過真正的天山雪蓮,一株幾十塊錢就買得到,功效還不如冬蟲夏草——我到底在說什麼!我被你搞瘋了!你要是我的親姊妹我一定揍你!」她兩手抱頭扯發,怒不可遏。「還是你看上他家有錢?那是他爺爺厲害,你怎麼不瘋他爺爺?現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亂講,他爺爺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愛莫能助。記得賠我錢,敢作敢當。」她怒意熾盛,頭也不回地跨步過街,連同追出來的殷橋一塊拋在腦後。

事隔近一年,說起這件遭受池魚之殃的紛爭,奇怪的是,夏蘿青還能一字不漏記得當時所有的對話。

「你——有沒有想過當時為什麼這麼生氣?」柳醫師反問。

「我?」她沒仔細想過,「因為那件新衣吧。」

因為那件要價不菲的新衣,她的確失態了。

「是嗎?」醫師一手拄著額角凝視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賠,殷先生也必定會買單,你並不會有所損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顏面,大家認得的可是她,你發這麼大的脾氣是為什麼?」

為什麼?她呆瞪著水杯,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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