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朱哲玄得意洋洋的出现在兰阳院,展示他的完成品。
那是一整套打磨得极锋利的手术刀具,有薄如纸片但尺寸不一的小刀、夹子、利剪等物,朱哲玄滔滔不绝的道来他是如何从江湖人使用的柳叶飞刀得到灵感,再推敲书中所述的文字,与张老汉反覆试验,也不知敲坏多少块铁,总算做成了。
“总的来说,就是我脑袋灵活,举一反三,边做边思考,百折不饶才完成的,是不是像表妹想像的样子?还是只是差强人意?”
朱哲玄是期待又怕受伤害,这可是他走歧路以来,头一次废寝忘食的做这么有意义的事,若是被她嫌弃,他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去挑战其他的事?
他真的很努力,前所未有的努力。
他笑得很灿烂,背脊也挺得直直的,但薛吟曦心细,依然看出他掩藏在笑容里的忐忑不安,再想到父亲前几天突然来兰阳院找她喝茶,有意无意说起朱哲玄十岁前后的变化,语气里满满都是心疼。
“清风十岁已知晓人事,突然来个后娘,接着又有了弟弟,父亲与继母的心思全放到小人儿身上,他自然觉得父爱被瓜分了,他变得不乖,调皮捣蛋,无心上学,四处胡闹,结果只引来父亲的责骂,一次又一次下来,他认为侯府里没人爱他了,他是好是坏都没人在乎,行为就愈来愈荒唐。”
当时她听了便有一丝丝心疼,适巧养母过来,瞋了养父一眼,“别听你爹说的,这只是揣测之词,谁知道清风心里怎么想?”
“清风亲口跟我说,他父亲有新妇、有新儿子,就他是多余的,哪是揣测之词。”
薛吟曦刚为他治伤时,也几次听闻他跟两个小厮说起京城的庆宁侯与夫人,言语间的自嘲与受伤她听得很清楚,才会说他最重的伤不在皮肉而在心。
思走至此,她看着他的神情就带着点难过。
朱哲玄内心咯登一下,俊颜上强装的笑容也裂出个缝。“没关系,没关系,不就是些破玩意儿嘛,我做着玩的,你觉得不好丢了就是,那本医书我回头就——”
“不是,表哥误会了。”她急忙开口,知道自己表情错了,“是做得太好了,表妹没想到表哥竟有这般非凡天赋,这些手术工具好到我呆住,忘了反应了。”
说完,她定定的看着他,嫣然一笑。
朱哲玄忽然有些呼吸不顺,眼眶红红热热,喉头泛起酸意。
该死的!他可不能在她面前哭,太丢脸了。
已经有多久没人肯定过他了,女人会投以爱慕眼神通常都是因为他的俊俏皮相,是他背后的庆宁侯府,从来都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至于继母,与他差距不过十岁,她觉得他已是个小大人,尽量不干涉他,怕传出薄待前妻之子的名声,而父亲个性严谨,看着弟弟时眸中却是慈爱的,偏偏那样的目光从不曾落在他身上。
尔后,父亲看自己的眼神全是失望愤怒,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在父亲心中,他早就是个多余的人,于是他更加颓废,镇日吃喝玩乐交损友。
被送来知庾县时,薛吟曦有多看不起自己他最清楚,但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肯定自己的也是她,这让他如何不感动?
他急忙抬头,拼命的将泪水压回眼眶。
“这是——”半夏要说话,但茯苓又冲她摇摇头。
薛吟曦替他高兴,也对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感到心疼,朱哲玄确实有一颗赤子之心,“表哥这活儿做的好,这是给表哥的奖励。”
朱哲玄硬生生将泪水逼回去,这才看着她,却见她手上多了一叠银票,他接过手来一看,面额还不小。
“表哥这段日子辛苦了,好好休息几日,看是想买啥玩啥都可以,不管是悦客楼还是百花楼……嗯,若是需要,表妹可以先替你备上几瓶涂抹外伤的药膏。”她说的认真,只是心里莫名的有些不舒服。
但他脸色一变,突然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朱哲玄气啊,他还想咬她呢,难道在她心里,他就是爱往那些莺莺燕燕里钻的风流色胚?
他咬咬牙,将那几银票又丢回茶几上。
或许是他控诉的目光太委屈,薛吟曦突然就笑了,心里那股不知名的舒服感也散了,“是表妹不好,说错话,其实表哥已经不喜欢往那种地方去了,是不是?”
“本来就是。”沉冤得雪,他脸色好看了点。
“表妹道歉,表哥就把这些钱收着吧。”她想起他那颗渴爱的幼小心灵,“没想到表哥这么厉害,真的,我跟娘亲找了多少能人巧匠,没有一人办到,所以说你对自己要有信心,你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很棒的人,只要你像这次研制手术刀一样这么努力,我对你有信心。”
虽然,她曾经觉得他个性不成熟,无所事事,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她认识到他的另一面,他心肠好,只是有些小幼稚而已。
他、他这是被冰山美人赞美了吗?朱哲玄全身暖呼呼,像被夏日的阳光笼罩着,他双眸熠熠发亮,笑得嘴开开。
他拍拍胸脯,“表妹,你等着看吧,我一定可以比你想像的还要更好,哈哈哈!”
半夏看着朱哲玄大笑步出屋外的背影,笑着摇头,“小姐,他莫不是做这刀具做傻了吧,竟然乐呵成那样,连银票也不要了。”
那几张银票还静静躺在茶几上。
“朱世子是因姑娘一番盛赞高兴坏了。”茯苓也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薛吟曦会心一笑,正要叫她们将银票收起来,没想到朱哲玄又去而复返,一踏进大堂就说:“我忘记拿表妹给我的奖赏了。”
他眼睛扑闪扑闪,将茶几上的银票俐落的揣入怀里,笑咪咪的再次离去。
半夏眨了眨眼,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啧,还以为朱世子变了呢,没出息。”
“半夏,不可以这么说。”薛吟曦口气倏地严厉。
半夏吓了一大跳,委屈的看着主子,没想到她竟然维护起朱世子,是,他是做了很多人做不来的手术刀,但除此之外,他还是那个不思上进又不成器的纨裤公子。
“何谓出息?”薛吟曦坐来,表情严肃的看着半夏,“有权有势便是出息?碌碌无为就是没出息?在我看来,表哥能废寝忘食完成这些手术工具便是出息,这些是我跟娘亲最想要的医疗用具,可以救很多人的性命,不论是已知的林嫂子,还是未来可能会遇到的,必须做手术才能与阎王抢命的重症病患。”
她语气和缓下来,看着已有些明白的半夏,“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能说表哥没出息吗?”
半夏虽然还是有些弯扭,但依旧点头承认,“奴婢知道了,小姐,是奴婢狭隘了,再见世子爷,奴婢定会尊敬他,不敢再冷嘲热讽了。”
“好。”薛吟曦点点头。
得了这套手术工具,薛吟曦自然要去跟养母说上一说。
这两年来,郭蓉最爱待的地方便是捣药室,这里放置许多药材,空气中都是好闻的药香味。
当薛吟曦过来时,郭蓉正差遣两名丫鬟在晒药丸。
薛吟曦接过茯苓递过来的一只雕刻精致的小木箱,在养母面前打开。
郭蓉一见这套刚出炉的手术工具,一脸的难以置信。
“这是——不得了啊,是清风那小子?”见女儿点头,她更惊讶了,“我这是看走眼了,那不知轻重的小子竟然把这活儿给折腾出来了,不会是被什么附身了吧?”
“娘!”薛吟曦这一声明显的带着点埋怨了。
“呵呵呵,好好好,娘说错话,我这舅妈得给那小子一点奖赏,呃,娘身上没钱,闺女你拨一大笔钱让小子去悦客楼吃些好吃的,再让他去百花楼发泄发泄松一松筋骨,那是正常男人会有的需求,你也是医者,知道男人那儿憋着不发泄也会伤身。”
“娘,我给了。”薛吟曦实在来不及打断娘亲连珠炮的话,只能很努力的让自己看来云淡风轻。
半夏跟茯苓的脸都红了,虽然夫人行事作风大剌剌的,在谈论男女之事也从来不避着她们,说病患百百种,男女老少皆有,尤其主子更得养养脸皮厚度,免得看病时小脸羞红,搞得病人不自在,那还当什么大夫?
“果然是我闺女,有默契,那我们赶快走一趟义庄去试试。”
郭蓉一直就是个行动派,薛吟曦早已经习以为常。
不久,县衙侧门,母女俩带着胆子较大的半夏,上了马车就往近郊偏僻的义庄而去。
接下来,郭蓉、薛吟曦一连几日都往义庄去,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
这一天,朱哲玄在无所事事下也壮起胆子去了一趟,但待没多久他就脸色青白的奔出义庄,弯腰呕吐,俊俏的脸吐到苍白没血色。
薛弘典听说他的惨况,待县务忙到一段落,便抬脚往竹林轩去。
“清风还好吧?”他撩袍坐在床缘,关切的看着软软的躺在榻上的外甥。
朱哲玄虚弱的点点头,但一想到舅母口中的新鲜尸体,还有剖月复后那看到血淋淋脏器的画面,他的头皮又是发麻,胃部又开始翻腾——
一见主子又急着坐起身来,一旁侍候的宋安赶紧拿了个大碗公到他面前。
朱哲玄虚弱的挥挥手,“不用了。”
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舅母跟薛吟曦都有着非比常人的胆子,两人戴着遮着口鼻的手术口罩,双手戴着薄薄的皮手套,虽然他只看得到她们的眼睛,但两人眼神相同,专心而冷静,翻搅内脏也不见丝毫惊惧。
“舅舅可曾看过她们切开过死人?”他语气干涩。
薛弘典点头,“很早以前,我跟你舅母新婚不久,她就陪着舅舅去办了件命案,那天仵作不在,你舅母就上阵了,之后很多年,这种情形发生过多次,至于她跟吟曦一起切开死人的案件,那是一桩极难辨识五官的焦尸命案,叶仵作要查死因,你舅母跟吟曦也一起去义庄,她们还做了帮手,母女俩甚至向叶仵作拜师。”说到后来,他的神情有些无力及无奈。
“仵作验尸也要切开尸体?”朱哲玄努力不去想她们母女验焦尸的可怕画面。
“当然,但毕竟不是活人了,就没那么多讲究,画面只有更血腥,没有最血腥,那屠刀一上一下,就像在剁猪肉……”薛青天回想画面,也忍不住的干呕一下,吓得宋安也将大碗公端到他面前,他摇摇头,脸色微白,“不说了,总之,与你做出来那套往活人身上割开皮肉的手术刀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难怪叶仵作要我再做一套手术刀给他,说剥尸切肉较好用,只是——”朱哲玄模模鼻子,欲言又止的看着亲舅。
“有什么话快说,舅舅还有公务要忙呢。”他的案桌上永远都有两座小山般高的卷宗文件。
“那个……”朱哲玄的目光陡地往下,很快掠过舅舅胯下部位再回到舅舅脸上,“舅舅是不是因为曾看过舅母多次剖尸的血腥画面:心里有了阴影,所以面对舅母时『那里』站不起来,才十多年膝下犹虚——”
他话都未说完,薛弘典已从床缘跳起来,直接给他一记当头栗爆。
“噢——”朱哲玄痛得眼冒金星。
“没个正经。”薛弘典气呼呼的丢下这句,再一拂衣袖,大步离去。
朱哲玄揉着头,看着一旁憋着笑的宋安跟丁佑,“说吧,你们知道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觉得主子半点都不值得同情,怎么可以说大人不行呢?事关男人尊严耶。
“世子爷,其实不能生的是舅老爷,这事儿京城多数人都知道,并不是秘密,舅夫人是郭家这个太医世家中医术最精湛的,知道舅夫人心仪刚中举的舅老爷,郭老太医就把人抓来先把一把脉,结果才知舅老爷先天有缺,一生无子,但舅夫人仍然愿意下嫁,此事着实折腾了好长一段时日。”丁佑说得钜细靡遗。
这么狗血?朱哲玄瞪大眼。
“尔后舅老爷每三年回京述职一次,这事儿就会被人翻出来说上一说,因为舅老爷真的自成婚后就无一儿半女,再加上舅老爷甚得皇帝青眼,虽然四处当七品县官,却能免令进宫,朝堂内外都说舅老爷是谁都不敢惹的七品官。”
丁佑说得可清楚了,舅老爷在京城很多人心中就是个神人啊。
朱哲玄皱眉,“我怎么都不知道?”
“这种事从来不在世子爷的关注之列,世子爷只在意哪个青楼的花魁要竞拍初夜——”
“闭嘴。”他毫不犹豫打断宋安的话。
朱哲玄抿抿唇,想着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叶仵作要的手术刀具,他打算让张老汉来做,他这个人一向对已经做出来的东西没啥兴趣,本想问薛吟曦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要做,但她跟舅妈为了林嫂子的剖月复产拼命练手,肯定没时间理他。
此时,宋安看着主子欲言又止,他其实有一个问题想问主子很久了,但又不敢问,但今天主子身先士卒打了头阵,他接着上阵,应该没事吧?
“世子爷,我也有一个问题。”
“说吧。”
“世子爷,那个……刚刚您问舅老爷的那个问题,是不是主子也遇到同样的困难,想问大人是否有解决之道?”
同样的困难?
“你才站不起来!没个正经,是跟谁学的?”朱哲玄没好气的也冲小厮一顿胡骂。还能是谁?他这辈子只跟过一个主子。
丁佑咬咬唇,豁出去似的道:“世子爷有多久没上青楼了,好不容易得到一大笔钱,却先是找了张老汉给他两百两银票,接着又到首饰坊订作东西,那东西明显是为了迎合表小姐做的吧。”
“所以呢?”朱哲玄双手环胸,表示他耐性快没了。
“奴才是这样想的,那是极有巧思的特殊手钢,而内藏的银针是看病用的,奴才就想世子爷一定是为了要讨好表小姐……”他说得吞吞吐吐,见主子要发怒了,只好眼一闭,连珠炮似的吐出一长串话来,“奴才跟在主子身边多少年了,撇开前些日子无钱可供挥霍不说,主子一向有正常需求,但主子这么多天都过青楼大门不入——”
“本世子只是不想了。”他没好气的打断丁佑的话,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
日以继夜忙完手术刀的事,得到薛吟曦的认同与赞美,他脑海里除了想要再做什么困难度更高的新鲜事物外,什么青楼逞私欲,悦客楼的山珍海味他想都没想过。
张老汉给了他最大的支持与帮助,而他一个老人家得照顾被休弃回家的女儿及两名外孙女,他因而大方的给了两百两,剩下四张五十两,他留下一张,其他三张全花在那银针手镯上了。
他一直觉得薛吟曦身上太素净,连耳环也不戴,他听舅舅舅说过,她对自己甚为箍门,花在自己身上的银两要打上好几个结,对他们二老倒是大方。
他几次与她牵手,就想送她手镯,她手腕白皙如藕,戴手镯一定很好看,而且还是他送的,光这么想他就特别高兴。
但她似乎不爱首饰,他就思索要如何她才愿意一直戴着,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想到办法了。
他熬夜画了图纸,还跑了一趟首饰坊,奈何那时手里没银钱,因此等银两进帐后他率先冲去首饰坊,待成品完成,他相信她一定会很喜欢。
朱哲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没看到丁佑哭丧着脸,宋安眼眶也红了。
“所以奴才跟宋安猜对了,世子爷做那手镯是为了讨好表小姐,请她帮忙治疗世子爷那再也不行的子孙根,呜呜……能治好吗?”
“呜呜呜,可怜的世子爷。”
朱哲玄顿了下,等意识到两个奴才在说什么,他恼怒的跳下床,一人狠踢一脚,“你们才不行,你们全家都不行!”
两个小厮被被狠踢了好几下的小腿跟,痛得哇哇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