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薛吟曦作梦了,而且还是被薛弘典夫妇收养五年多来常作的一个梦,梦境里只有一种规律的滴答声,四周的景物皆是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
每回随着养父母游走过不同的县城村庄,她都会特别注意有无和梦境里相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发现,她不曾告诉养父母这个梦,他们疼爱她,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査清楚这是什么声音,试着找回她的家人。
但她不想麻烦他们,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或许是个遗憾,对那些可能等着她回家的家人也是一个痛,不过她一直都认为她很幸运,能遇到这么好的养父母,所以她尽可能的独立自主,不愿依附他人,习医一事便是如此。
养母擅医术,喜欢研制各类药丸,她能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医术愈来愈好,让养母可以放心去做她喜欢的事,养父亦然,他在乎的、想做的是为老百姓谋福利,创造更好的生活,她便接下中馈,让养父无后顾之忧,专心县务,惟独林嫂子是她自己的执念。
医书现在被朱哲玄拿去,她应该对他多点信心,这些日子的相处下来,他其实是可以被信任的。
薛吟曦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想自欺欺人,但终究放心不下那本医圣孤本,她还是开口让半夏拿一张百两银票去给朱哲玄,再要她找人去盯着竹林轩,若是朱哲玄正事没做,反而故态复萌往青楼去,她是一定要将那本医书讨回来的。
半夏照着主子的吩咐,很快找了跟她要好且结拜为姊弟的小厮齐山去盯梢,齐山十岁,长相憨厚,性格却古灵精怪,交给他包准没问题。
朱哲玄这次也是认真的,他一连出去好几天,询问县城里的几家铁匠铺不少问题,又叫丁佑、宋安去买大大小小的刀具,接着他不是在竹林轩里日以继夜的钻研,就是往城西的打铁匠张老汉那里耗上一整天。
齐山盯了十天,将这些事回报给半夏。
“这还是那个纨裤世子吗?好吧,就算前些日子变了不少,但你说他跟张老汉一样开始打铁,我不信,我严重怀疑你被他收买了。”半夏还是对朱哲玄拿她跟茯苓私下说的话威胁主子一事耿耿于怀。
“冤枉啊,半夏姊姊,弟弟怎么可能被收买,我的人品姊姊还信不过吗?”齐山咬着唇,一脸委屈。
他是县令大人从人牙子那里买进来的,没亲没戚没朋友,就半夏姊姊对自己好,她有什么好吃的一定也省着给他。
半夏想想也是,拍拍他的头,“好好好,姊姊冤枉你了,对不起。”
她将主子给自己的糕点包了几块让齐山带回去吃,自己则进了大堂,将齐山这段日子监视朱哲玄的事说了。
薛吟曦想了想,让半夏去备车。
半晌,薛吟曦带着两名丫鬟上了车,往城西张老汉的打铁铺奔驰而去。
“小姐是不是跟我一样不信朱世子会卷起袖子打铁?”半夏看着茯苓,小声问道。
“就你多嘴,小姐心里有主意。”茯苓轻声回答,再看主子一眼。
从医书被朱世子拿走之后,主子就睡不安稳,她看了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希望朱世子别让主子失望才好。
马车行驶一段路后转往城西,再转入一静巷,眼前就见一家打铁铺,矮矮的屋子连门也没有,两旁是一些生钥的大小铁锅及菜刀等物,推叠得有些杂乱。
门口有一个烧火大炉,一名老汉与一名男子正凑在一起,两人都灰头土脸,男子正是朱哲玄,他穿着短打,像极了庄稼汉。
一老一少正对着一块烧红的铁块你一鎚我一鎚的用力捷打,火光四处喷溅,但两人都没闪躲,后来张老汉喘息后退,朱哲玄一人继续,他一次又一次抬高手上的大鎚用力敲打,铿锵声不绝于耳。
那张沾了灰的俊颜十分专注,挺直的鼻梁因为光影的关系形成一道阴影,滴落的汗水也让他那张向来太过俊美的脸庞多了股阳刚味。
认真的男人最好看,车窗内,薛吟曦情难自已的看痴了。
“真的是世子爷!不能啊,这是撞邪了还是被啥鬼怪附身了?”半夏也透过隙缝看着,喃喃自语。
“走吧。”薛吟曦回了神,脸颊不知怎么还微微发烫。
“喔——是。”半夏敲敲车壁,示意车夫驾车走人。
马车驶过打铁铺,车窗帘已经落下,因而所有人都没有看到朱哲玄看到马车过去后勾起的唇角。
呵,还是忍不住来看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派人盯着我。
朱哲玄是认真练过武的,早知道身后多了一条小尾巴,但他不怕被盯,就怕没人来盯,若没人看着,怎么让薛吟曦知道自己有多么努力的在干活?
就在马车经过打铁铺不久,店内就走出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子,她年约二十,身形纤细,挽着妇人髻,一张巴掌脸惹人怜爱,两翦秋波痴痴看着朱哲玄,一颗芳心更是怦怦狂跳。
十几天前,当朱哲玄出现在店铺,张晓妍就对他一见倾心。
再后来,他天天过来向她父亲请教,偶而拿着医书,偶而又拿着奇怪的图纸,他一看就是好人家出身的公子,但并不蛮横自大,对她父亲非常敬重。
打铁就是个粗活儿,父亲常是浑身脏污,但他脸上全无嫌弃,总是虚心请教,对父亲的意见跟建议认真聆听,若有疑惑更会与父亲认真商讨,再提出自己的想法跟解决方式。
他貌若潘安,举手投足皆见气势,对父亲或被休离回家的她不似其他人,目光不是带着怜悯就是看不起,朱世子从不曾低看她,对她的两个女儿也相当亲切。
“爹,喝水。”她上前一步,将托盘上的两杯茶其中之一给了父亲,再看着朱哲玄,“朱世子,先喝点水,休息一下吧。”
见他将鎚子放下来,扯了一旁随手扔的毛巾擦拭脸上汗水,她赶忙将另一杯交给朱哲玄。
他豪爽的仰头喝光,再将杯子放回托盘,“谢谢张姊姊。”
张晓妍大他两岁,庆幸的是她生得娇小,站在他身边也是小鸟依人,半点没有违和感,她仰头又问:“朱世子今晚也在这里睡吗?”
他朝她一笑,“嗯,麻烦张姊姊了。”
“不会麻烦,我一早就将被子拿到外头晒,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我去铺床。”凝睇着他俊俏的容颜,张晓妍娇羞一笑,转身进入店内。
一旁,头发花白的张老汉看着女儿的神态,眉头不由一皱,再看着专心打铁的朱哲玄,心里暗暗叹气。
张晓妍加快脚步来到后院,收了晒杆上的被褥进了左侧的一间屋子,又是拿巾子仔细擦拭门窗桌椅,又是铺床整棉被,结束后看着整齐的床铺,想到朱哲玄已经在这里睡了两个晚上……
“娘,我们回来了,你看,有小哥哥摘花送给我跟妹妹。”女童软糯欢快的声音响起。张晓妍的两个女儿像小炮弹似的跑进来,三岁的小女儿小紫许是玩累了,直接爬上床,抓了枕头就趴着。
“下来!你身上脏!”张晓妍脸色不变,一手去揪那枕头,另一手将小女儿拖下床。
她力道太大,小紫手臂被扯痛,顿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五岁的大女儿小嫣无措地看着哭起来的妹妹,再看看赶紧抱着妹妹的娘亲,还是觉得刚刚娘亲扯妹妹下床的动作很坏。
“小紫怎么哭了?”在张晓妍低声安抚小女儿时,朱哲玄的声音突然响起。
泪如雨下的小紫一见到他,马上伸出双手要他抱抱。
张晓妍心跳加速的看着他走近自己,从怀里抱走孩子,她粉颊羞烫,就连身体都觉得热,但她不敢抬头看他,只听着他软声软语的安抚着孩子。
待她脸上的热度消退些,她才敢悄悄抬头,看着他对怀里的小紫亲匮说话,而小紫双眸扑闪扑闪的,接着破涕为笑,双手勾住他的脖颈,贴上他的脸。
此刻,她好妒嫉自己的女儿,如果在他怀里的是自己多好……
“好了,这样就不是小花猫了,多好看啊。”朱哲玄拿着帕子为小紫拭泪,再轻捏她的小脸蛋。
“朱叔叔,还有我。”小嫣也扯扯他的手。
朱哲玄蹲下来,先放开小紫,再轻轻捏小嫣的鼻子,逗得她一笑。
两个小女孩头上都绑着两个包头,身穿素净花布衣,相貌都肖似母亲,日后定都是清秀佳人。
“朱叔叔要出去做事了。”朱哲玄原本是进来拿工具,听到孩子哭声才循声而来,他笑笑的捋捋两个小姑娘额边碎发,再向张晓妍点个头就出去了。
张晓妍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忍不住也抬手轻触自己落在耳边的鬓发,心跳得厉害。
她让两个孩子回房后,小心翼翼的拍打枕头整理床铺,看着看着,她忍不住坐在床边,拿起那只枕头贴靠脸颊,脑海浮现朱哲玄抱着小女儿的样子,而小女儿的脸变成了自己……
“晓妍。”
父亲的喊声突然响起,她吓了一大跳,瞬间从旖旎幻想中回神,连忙丢下手上的枕头,难堪的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朱世子不是你所能奢望的,你要把自己的心管好。”
张晓妍咬着下唇,汝然欲泣的抬头,“爹既知女儿心意,为什么不帮女儿?就因为我生了两个女儿被休离,让你没面子,你便见不得我好,见不得我幸福?”
张老汉难以置信的摇头,“我见不得你好?你是我的女儿,我是心疼你已经伤心一次,不想你再伤第二次,朱世子对你无心,从始至终都是喊你姊姊啊!”
“我们只差两岁,外表也登对,何况我只想留在他身边,你看他对小嫣、小紫那么好,他一定会是个称职的爹——”
“够了!”张老汉怒不可遏,“把你这丢人的心思收一收,我再说一次,朱世子不是你能妄想的!”
张晓妍见父亲头也不回的走出去,她不甘心的咬咬唇,一手死死揪着床上的被褥。
朱哲玄并不知道自己的桃花又盛开一朵,还是比自己年长又当了娘的妇人。
一连几天,他都留在张老汉这里,仅让两名小厮来回县衙拿换洗衣物,这动静太不寻常,自然也传到薛弘典耳里。
薛吟曦也知道这事瞒不过养父母,于是这夜,等用完膳时,她主动告知并解释其中缘由。
“这事爹早已知情,听说清风不眠不休的在钻研,难得的用心,很好。”薛弘典含笑点头,对肯上进的外甥是愈来愈满意。
“他从来离经叛道,竟然会为你的事如此上心,不会喜欢上你了吧?”郭蓉问得直接。
“娘——”薛吟曦有些无措。
“我女儿这么美,又这么懂事,他看上你是应该的,看不上是他眼瞎。”郭蓉说着,不忘再丢一句,“在娘亲眼里,他还真的配不上你。”
薛弘典的感觉有点复杂,胳膊往内弯是人性,总是亲外甥,却被老婆看不上,这心到底有点儿不舒服,忍不住就开口,“清风十岁前也是京城有名的少年才子。”
“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说的就是他。”郭蓉一点也不给亲亲丈夫面子。
薛弘典一脸无奈,“清风难得做正事,我们应该给他鼓励才是,还有,上回他当街救下孩子又控制马车的事,你不也称赞有加吗?对了,我该写封家书告诉姊夫,清风已经改过自新,不当纨裤了。”
郭蓉喝了口热茶,瞅他一眼,“你就吹吧,到时半途而废,看你怎么再写信去圆。”
“娘,表哥很认真的。”
郭蓉愣了愣,眨眼看看一向清冷的女儿,掏掏耳朵,“娘没幻听吧,你刚刚说……”
“表哥这次真的很认真,女儿认为他的这份认真不该被轻待,必须出言为他辩白,但对娘亲出言忤逆却是不该,请娘原谅女儿。”薛吟曦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替他说话,但听养母这么说,心里就是有些不舒服。
郭蓉愣愣点头。
“爹,娘,女儿还有事,就先去忙了。”她起身向二老一福。
直到女儿走得见不到影儿了,郭蓉还有点回不了神,吟曦这是胳臂往外弯?
薛弘典可乐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女儿不是好糊弄的,他都这么说那肯定假不了,我要快点写信告诉姊夫这个好消息。”
他举步就往书房去,留下郭蓉犹自不敢相信,她知道女儿不是看皮相的肤浅人,所以朱哲玄是真的改头换面了?
自这一天起,薛吟曦只想避开养母,不是两人之间有什么疙瘩,而是养母每回见着她都笑得贼兮兮,还煞有其事的叹气,说女生外向,有了男人就忘了娘。
这番调侃揶揄,身为女儿能怎么办,惹不起就只能躲了,好在郭蓉事忙,这种打趣的机会只有几次。
薛吟曜也忙啊,每天处理中馈,几天一次到村庄看诊,关注林嫂子,偶而去一趟济世堂,再有药材清理分拣到最后的炮制,她大都亲力而为,先前朱哲玄主仆倒是分摊了些,但这些日子朱哲玄专心一致的忙手术工具,人手又吃紧了。
但尽管忙碌,她大部分的心思都挂在朱哲玄身上,且随着他几乎长住张老汉家,她得让自己更忙碌更没时间,不然她怕管不了自己的双脚。
她很想去见他,这样的感觉一日日强烈,她只能告诉自己,她只是太想看到他做的手术工具,但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否决了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