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金大爷说要算帐,这笔帐指的是当年她“弃他而逃”的那一笔!
等等……不对啊!
若真要算帐,也是她跟他算,凡事皆有因果,是他那抓着人一顿乱嗅的过分行径把她吓得够呛,她才不得不逃,他还来怪她?他、他好意思?
“你那样……那样粗鲁孟浪,压着人不管不顾的,鼻子顶过来就是一阵乱努乱闻,任谁都要惊得魂不附体,何况是姑娘家!”乐鸣秀据理力争,即便双颊红透,也非把当年之事厘清不可——
“当时虽蒙你所救,但你、你那时确实吓着我了,既逮住机会,岂有不逃之理?”
她想起当年……又或许说是上一世,在那一阵灵能剧烈爆发之后醒来,满洞窟的鲜花绿叶和翠藤皆枯萎死去,她的灵能因瞬间高涨的惊骇而波动,失控地汲取周遭所有属于木灵的能量,同时也把他彻底震晕。
上一世濒死之际,她恍惚间梦回与他相遇的那一日,此刻脑海中的画面犹然清晰,高大少年郎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那片荒芜中,若非散面的发丝被微乎其微的鼻息所拂动,都要以为他真没命了。
再对比今时他闯入北陵王廷、安排后续事宜等等援助,对她木灵族而言确实如天降甘霖、天降神兵。
她未曾多想便不觉如何,真细细思量,顿时有些难以呼吸。好像她真的很不够道义啊,那时把他丢着就跑……咬咬唇,她语气不觉放软,未等他反应徐声又问——
“那你呢?那当下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何事?有何感受?你后来又是如何醒觉?”
她的“醒觉”二字颇有双关语意,也许她自个儿并未察觉,但落在金玄霄耳中却有一番演绎,像在寻问他当时是怎么张开眼清醒过来,亦像在问他,那时濒临兽化的他是如何重反灵台清明。
他撇嘴一笑,淡而沉静地哼声道:“有多痛,你不会知道。”
她的确不懂。“……你那时很痛吗?”
他放下大木碗,往火堆里丢进一根干柴,注视着跳跃的火焰淡淡又道:“体内气血与灵能背道而驰,那种疼痛,你不会知道,然后当一股强大且不可逆的外力硬是侵入五脏六腑,逼迫逆行的灵能顺服体内大小周天的循环,强强相碰之下硬逼着另一方伏首,你亦不知那过程有多痛。”
强大且不可逆的外力?
乐鸣秀登时就明白了,他说的是自己加诸在他身上的那股巨能。
“我明白了……”她喃喃言语。“原来如此……”
“你能明白什么?”男人有些嗤之以鼻。
她不以为意,眸光清亮,语气若叹。“明白自己在那当下扮演着何种角色。”微微颔首。“我是将那瞬间汲取到的木灵巨能全数导进你体内,不管你要不要,全都灌入,所以我的躯体仅是一个通道,你则成为一个容器,那股巨能与你本身的灵能碰撞在一块儿,避无可避,只能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她似乎想到什么,眉睫倏地一抬。“我可以……嗯,可以模模你吗?”
她双颊飞红,不知是对自己所提的要求感到羞赧所致,抑或内心正为着何事隐隐感到兴奋。
金玄霄怎么也料不到姑娘家会如此要求。
他先是狠狠瞪她,想瞪到她自觉不好意思,岂料她非但没有不好意思,还朝他亲近了两步,双手在胸前猛挥,嗓声略急道:“我没要对金大爷你干什么坏事,只是想确认一事罢了,真的没想对你怎么样。”
她此话一出,不知怎地立时就让某位大爷浑身不痛快。
“在北陵王廷大殿上,当着众人的面,不是说思我入心,念念难忘,且情根已种吗?”他继续狠瞪,嘴上不饶人。“你如此觊觎本大爷,谁能保证你不会一时兴起对我干出些什么?”
“嗄?”乐鸣秀心头陡凛,又一次被他惊住。
她为求月兑身而编得天花乱坠的那些胡话,这男人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但,好像还不是戳破自己谎话的好时机,总得等到情势稳定下来,她才好对他交底,即便猜测他其实也不会真信了她说的那些,只是双方并未到能完全坦率相对的境地,该要有的虚与委蛇可也不能马虎。
毕竟是死过一回,前世的她太无心眼才落得那般下场,天可怜见令她能重来一次,就算自己不够聪明机智也得想方设法为娘亲和族人寻出一条活路。
“我、我会努力克制,你信我……”红着脸,她只得如此嗫嚅。
周遭氛围一沉,洞外上百骑人马的吵杂声一直传进,形成一波波模糊的声浪,洞内那一小堆篝火则将干柴烧得剥剥作响……都是声音,无甚意义的声音,突然间,眼前男人宛若大发慈悲般哼道——
“啧,瞧你一脸忧伤,不就想模模本大爷吗?允你上下其手了,来吧。”
她并没有忧伤好吗?而且她也没有要对他上下其手!
乐鸣秀忍着没有回嘴,压下内心纠结,好一会儿才挤出声音。“多谢阁下慷慨,那小女子就失礼了。”
她笔直走近,由于他坐着,她盈盈而立,双臂一抬就能齐齐将手心叠放在他天灵上。
灵能者们尽可以大道通天、各走一边,却也能彼此互通声息,在普通人无法触及之境,意随心转,灵随意使,进行着他们才能感受到的气场流动与无声对话。
沉静心思,沉潜意念,她一下子得以内观他体内那股强大的无形力量。
明明感受到的是惊心动魄的巨能,如恶涛骇浪,似狂风暴雪,在他身体里却养出一种驯顺的神气,再不见当年她头一回碰触到那般,那样左突右冲,辟肉身血脉为修罗战场。
乐鸣秀徐徐拉回意念,先是吐出一口气才张开双眸,甫张眼,便与金大爷深意幽然的目光对上,也不知近近盯着她看了多久?
她心跳蓦地乱了拍,连忙将手收回,还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假咳一声,她清清喉咙道:“虽不知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造成,你的气血和灵能确实是背道而驰,当初我以为能为你导正,也想尝试一番,但……但后来的发展令一切阴错阳差。”略顿,她挠挠泛红的脸蛋勾唇露笑——
“一股强大且不可逆的外力强势灌进你体内,你说我不知道那有多痛,嗯……是啊,我确实难以体会,但……此际却是庆幸和欢喜,庆幸那时的阴错阳差,欢喜自身无意间变成通道、变成工具,将足以导正你体内那股力量的木灵巨能浇灌给你。”
她打破他体内如履薄冰般的恐怖平衡,让他取得真正的平衡,所以褪去几近兽化的模样,寻回心智,她相信那蜕变过程定然吃尽苦头,痛得不能再痛,但能得如今的结果,想必再痛也值得。
她真心替他感到欣喜,完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局。
秀眉飞扬,才想冲着他笑,眼前盘石而坐的男人突然长身伟立,那身躯乍然间形成巨大阴影朝她笼罩过来,她本能地一退再退,神情微怔。
金玄霄的表情称不上好,因为听她说出“浇灌”二字。
在他“很男人”、“很雄性”的思维里,“浇灌”一事绝对是男子使在姑娘家身上的招式,怎么也轮不到她来显摆,于是他的男子气概有被小小踩落脚底的恶感,激得他都想变脸了。
然而当姑娘家一退再退,那下意识趋吉避凶的举措简直令人……气不打一处来啊!他气极反笑,笑得咧出两排白牙,近乎猫狞地笑问——
“不是说心已在本大爷身上,真正喜欢的人是我?你亲口所说的,更以此拒绝了萧阳旭的求亲,你不会这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吧?今日在北陵王廷大殿上的众人可都听得一清二楚,你喜爱的是我……然,既是心系于我,为何又惧怕本大爷亲近?”浓眉略沉,嗓音亦跟着低沉。“莫非你说的尽是谎话,半句……不,半字都不值得一信?”
乐鸣秀有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当一开始他说她对他念念难忘、情根已种时,她没有任何否认,眼下听他这一番问话,她更无法说明事实真相。
真相就是——她确实撒了大谎,为挣月兑出北陵后宫那座笼城,她谎话连篇亦能骄傲昂首。
然事到如今,他金玄霄这根“硕大肥美”的大腿她不得不抱。
抱紧他的金大腿才可能为自己、为娘亲和族人谋一条康庄大道,所以不能任情任性来个一翻两瞪眼。
她于是立定,抬头挺胸,先牵唇露笑再屈膝一福,端的是自在从容,嗓声揉进甜味——
“怎会是谎话?自那一年在苍野诡域匆匆分开,我、我心里一直很过意不去,尽管被带进北陵后宫,总一而再、再而三想起你,一方面是内疚自责,另一方面则是满满担忧,如此牵挂再牵挂,不知不觉间越发上心,才意会到待你已然不同。”
她很怀疑两颊为什么没有着火?
这般说谎不打草稿的情话她竟能说得如此顺溜,都不禁暗暗佩服起自己。
“小女子当然心系于你,尤其无意间读到驻北大将军快马加鞭递进北陵王廷的军报,上头可把你猎狼族金玄霄骂了个狗血淋头,但他们越是骂你,恨你恨得牙痒痒的,越能证明你有多剽悍强大,良禽择木而栖,小女子愿化为女萝,就盼能在金大爷这棵大树上安心攀附、好好乘凉。”
很好,她连顿住都没有,每个咬字婉转却也清脆,都没咬到自个儿舌头呢,实在是……都想给自个儿来一顿掌声叫好。
她这一番表白像把猛狮般男人的毛也捋顺了。
金大爷咧嘴又笑,频频颔首。“欸,没办法,说到底也是慈悲心软,你都将身家尽数托付,不让你攀着的话,本大爷于心不忍哪。”他薄红唇瓣一勾,险恶气味欲隐未隐。
“毕竟你的清白已毁在大爷我手里,那时的一场相遇相处,我可是往你身上蹭得不少软玉温香,就算当时大爷我濒临兽化,该记得的香艳气味没一日或忘。”他伸出一指敲了敲额角穴位,表示都记在脑子里。
“你当众表明失节于我,而究竟如何失节?我压着你又是如何亲近?本大爷全记得一清二楚……”目光深深,好看的峻唇再次往两边颊面咧了咧,语音略显沉幽道:“试问,你不追随我,还能追随谁?不紧紧巴着本大爷不放,还想巴着谁?”
“没有的、没有的!”乐鸣秀很快地摇头否认,表明心志。“我、我只巴着金大爷你,我木灵一族愿依附你而生,就盼从此成为一家人,不分彼此,相互相助,永为同好。”
身为一族之长的阿爹为娘亲和她搏出一条命,把一族的重责大任扣在她肩头上,尽管前途茫茫、世事难料,她却不会坐以待毙。
老天爷都肯赏她一次重生了,她就是咬紧牙关、奋力往前,打落门牙也要和血吞!
她不怕!
她不能害怕!
只是听她说得信誓旦旦,他似笑非笑睨着人的表情实令她心头一悸。
不管他信不信她所说,亦不管他拿她当什么看,只要没一翻两瞪眼地戳破她的虚与委蛇,他们就能处在这一层假亦若真的表相下,让她厚着脸皮紧巴着他不放。像故意探她底线似,他缩短两人距离,突然朝她倾身。
两张脸离得好近好近,他的鼻尖仅差毫厘之距就能触到她的颊,男性气息里有霜雪空谷的清冽,也带野性粗滤,那满满存在感绝无可能被忽略。
乐鸣秀下意识抿紧唇瓣,屏息不敢放纵,内心疯狂命令自己定住不能退。
那时被几近兽化的他抓着乱嗅乱蹭的记忆迅速浮现,想使劲儿推人的小手藏在袖底用力握住。
不行!她自虐般憋到快没气儿了!
她朝他瞄去,他目光显然不怀好意,她一悚,终于憋不住——
“呼——呼啊——呼啊……”龟息大法当场破功,她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涨红脸大口、大口地呼吸吐纳。
“我就想,你能忍到何时?”金玄霄咧嘴笑开。
姑娘家圆圆小脸憋气憋得两颊鼓鼓、双腮通红,眸珠像两颗浸润在清水里的黑葡萄,清亮亮圆瞠着,带着戒备,却含水般可怜兮兮,猛地“破功”大口吐纳,眼角都渗出泪了,嗯……果真是只小兔儿,绝非什么狡兔,而是逗起来颇有乐趣的那种软乎乎兔子。
他大爷不再皮笑肉不笑,这会儿确实乐了。
“我没有……呼……没有忍,只是忘记……喘气儿。”她睁眼说瞎话的功力渐长中。
“金大爷一下子靠得太近,那个风采迫人啊……小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自然就有些难以消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