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绍白不请自来的那一日,最后是被袁大成师兄弟三人“请”出去的。
此时含蕴楼内,双青蹲坐一旁帮着主子复健曾受过伤的两指。
老大夫前阵子过府岀诊,停了薰冼,改以新制的几种强筋健骨兼润肤的药膏来轮流敷里跟推拿揉压,他当场跟老大夫学了一套简易的按摩手法,但他天生手大指粗,不是心惊惊揉得太小力,就是拿捏不好使了太大的劲儿,即便仅是坐着动动手,也能累出他满身大汗。
如今的情况令双青忍不住碎碎念,一念还念上好久。
“……然后那老大夫竟说咱驽钝,说没见过我这么粗手粗脚,还说他教过许多人这套手法,学得最好最快且还能举一反三的人唯『福宝斋”苏家姑娘。”哼了一声,矛头陡然转向。
“是说那苏姑娘也真够不好,都不知爷对她有多用心,能这么被爷瞧入眼的姑娘她可是头一个,爷那日万般担心,赶去苏家探望,末了竟被扫地出门,还把您的下巴弄紫了一块儿,这都成什么事啦?那时我就该紧跟着爷闯进去,等在外头一点用处都没有,简直浪费了咱呀……呃!”蓦地抬眼,发现自家主子爷正斜睨着他,一副“我让你说,有本事就给我说到地老天荒”的神态。
雍绍白平淡道:“既知那是我瞧入眼的姑娘,你说话就该多多衡量。”
“唔……”他就这张嘴快,脑子当真浸水,才会编派起苏家姑娘的不是。“是,小的知错,以后不敢再造次……啊!没有以后、没有以后,绝对不敢了。”
雍绍白淡淡哼一声,然后似乎也觉得那推拿手法实在不怎么样,遂收回手,让双青将散了一桌的药瓶药罐全收拾了。
双青退出楼外后,他独自立在那形神已俱的十块玉石前,那颗玉心置在中央,余下的九方将玉心包围,圆雕加镂空手法能让每个角度展现不同气势和姿态,可谓一步十视,环环相衔。
他估计,约莫再过半年,大作即可问世。
玉出东海卓家。
工出昙陵源雍氏。
届时,便算是兑现了当初与卓老家主的那一诺,他守诺到底,俯仰无愧。
而他对苏仰娴亦是无愧的,若然事情重新来过,他依然是要瞒着她,且会做得滴水不漏,防患于未然,不令她痛苦悲伤。
那一日被她的三位师哥联手“请”出苏宅,过程确实不好看,但还不到全武行的地步,他的下巴之所以青紫一块,是因她二师哥陆玄华冲过来欲揪他衣领,想把他从她的榻边拗走,而韩如放赶过来劝挡,乱作一团之际,他下颚竟被韩如放挥中。
返回西大街别业后,连着三天打探,亦把被袁大成请进苏宅看诊的大夫请回雍家别业细细盘问,知道苏仰娴当日傍晚已全然清醒,身边的人日日帮她进补调养身子。
只是丧父之痛再加上挚友之叛,以她对感情的单纯和执着,这般双重打击落在她身上,要她很快振作似乎是极难,而心思郁结,茫然若失,再怎么仔细调养也是事倍功半,甚至徒劳无功。
他一掌抚着面前玉石,心思亦随之沉郁。
“爷——”一道身影快步跨进楼内。
听见元叔的唤声,他车转回身,开口便问:“把人接来了?”
元叔摇摇头。“苏姑娘人早就清醒,待她静养三日后,咱们的马车日日去接,天天无功而返,到得今日都已过五天了……听马夫说,在苏家做事的那一对夫妇川叔和川婶,两人也是愁眉苦脸,说苏姑娘整日恹恹然,吃得甚少,还变得挺嗜睡,即便不睡,也是关在自个儿闺房,哪儿也不去。”
见主子俊颜深沉,眉目不展,元叔缓了缓语气,谨慎问——
“爷,再三日就是苏姑娘与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了,可苏姑娘如今这般情状……斗玉会是正式接了挑战帖的,亦正式公诸于世,那就是两个流派之间的事了,多少行里人正翘首盼望、睁大眼睛瞅着,若……若苏姑娘最终不克出席,那帝京流派的颜面必然扫地,信誉荡然无存……爷瞧着该如何是好?”
雍大爷仅沉吟一息,立时踏下木质地板,套上靴子。
“爷,您这是……”元叔两道粗眉挑得好高。
“走!”
“……走?啊!是!”骤然明白过来,双目发亮。“咱立刻集结府中人手,带上二、三十人不成问题,必力保爷见到欲见之人。”
此时雍绍白已迳自往外头走,大步流星,袖底荡风。
双青候在外边廊下也听出个七七八八,连忙跟上家主的脚步,年轻面庞染开欢快,心照不宣嚷着——
“爷,咱们走!哈哈,这会儿可别把咱撇在外头,我好歹皮粗肉厚最耐撞啊,人家要是阻着不让咱们越雷池一步,我撞也要撞开一条道儿,让爷见到那姑娘。”
雍绍白没空理会小厮和随从,一边迈开大步,一边脑中已设想好所有可能。
他还是看不惯苏仰娴的颓废丧志。
即使得体谅她痛失至亲又遭好友在背后捅上一刀,心怜归心怜,想呵疼她的心从也未变,但他毕竟不是她那三位“大爹”、“二爹和“三爹”的师哥们,他没把她当闺女儿看待,她该是那个来到他身边,与他并肩齐行的伴侣,此生,唯与她同行。
所以他不允她一直这般萎靡不振、任性凋零。
她该是闪亮的、精神饱满的、生气勃勃的,应该向阳灿笑,而非如一株垂死小花,成日将自己囚困在阴暗之地。
他无法忍受。
九死,都不能允。
雍家马车直奔东大街“福宝斋”苏宅。
随行在侧的还有一支二十四骑所组成的马队,领头的是少年双青,压阵的是江湖经验老道的元叔,声势浩大地进入东大街,引来许多侧目。
但,虽做了万全准备,派上用场的却是不多。
因为他们一行人抵达之际,“福宝斋”苏宅里没有镇守师妹的三位“爹爹”师哥们,只有叔和川婶守着自家小姐。
有些被雍绍白如此这般的大阵仗给惊到,川叔好半晌才回过神,张了张嘴忽又闭起,似觉说什么都不对,既没法把人请走,也挡不住,况且小姐的状况实令人忧心,最后只得一叹。
“小姐的二师哥陆爷刚离开,等会儿三师哥韩爷会过来,您……您看这……”
“我知道了。”雍绍白也没想为难川叔。“见到她,与她说几句话,说完,我便走。”
“是、是,那就好、那就好,您里面请。”川叔哈着腰,表情如释重负,他就怕大伙儿又起冲突,能避开那是再好不过。
这一次,雍家人马将已歇业的“福宝斋”铺头占得满满满,按双青的说话,这叫先占先赢,等会儿即便有谁来赶人,他们稳占“地势之利”,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雍绍白独自进到后院宅子,如同上回他不请自来的造访,只是今日用不着“过三关”。他熟门熟路穿过四方天井,过小厅堂,绕到姑娘家的闺房,直接推门踏进。
近午的灿亮秋光有种丰饶气味,从薄薄的窗纸透进,形成一把把温暖的光束。
房中好静,沉谧的氛围充满整个空间,彷佛在这里浸润久了,气息缓慢悠长,慵懒身躯软如泥,心志亦被磨平,是怎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轻纱帷幕内,姑娘家伏卧在那屉榻上,薄暖锦被形朦胧起伏。
他走近,没有刻意掩饰脚步声,就是徐步而去,撩开榻帷落坐。
迷迷糊糊间听到那脚步声,苏仰娴本以为是川婶进来了,但是当对方步步踏近,每一下皆沉稳不紊,她又以为是三师哥,直到那人坐进榻帷内,她心微微一颤,因鼻端已荡开那人的气息,他朝她俯下,长指撩开她覆面的发丝。
她没有张眸,两排长睫禁不住轻轻颤动。
“阿妞是醒着的。”
他一下下顺着她凌乱的头发,嗓声极沉,在小小屉榻内荡开。
“我来,实有一些话非说不可。我知道苏大爹不在了,你伤心难过,闺中密友因私心妒意毁了与你的多年情谊,你无法释怀,但你这模样……受了打击便一蹶不振,彷佛自身是天底下最最可怜之人。
“若在寻常时候,你高兴龟缩多久,想自怜自艾多久,我亦随你,但这一次断不能容忍你如此,着实难看啊难看,难看到雍某几乎要怀疑,你是否真是我曾识得的那一位帝京『女先生』,那一位谈起玉石就两眼发亮、生气勃勃的苏仰娴!”
她趴在软枕上的苍白侧颜浮起红晕,鼻翼轻歙,螓首微动,似想将脸蛋完全埋进枕子里,丰厚乌发却被男子卷握在掌心和腕上。
雍绍白道:“别想躲开,雍某的话还没说完。”
她细细呜咽了声,扁着嘴,双眸仍不愿张开,却知道他靠得更近,独属于他的清冽气息将她包围。
“再过三日即是你与南天宣氏的斗玉会,你颓丧失意至此,看来是毫无斗志,欲将赢家之位让与对方。还有一种可能,是你连到场与会都不愿意,直接弃赛,那不仅输得难看,还把帝京流派的声誉一块儿赔进去。苏仰娴,你不要我管,可你倒是说说,你对得起师门吗?”
她纤瘦身子抖得更厉害,泪水从睫下和眼角渗流出来,将枕面沾湿一小片。
他不不放过她,当真君心如铁,继而又道——
“你被师父云溪老人宠着,被你那三位一个比一个像亲爹的师哥们宠着,当真恃宠而骄啊,将他们待你的情谊视作理所当然,你的师父和师哥们由着你任情任性,由着你罔顾师门荣光,由着你轻贱一切,如你这般,若是落在我江北昙陵源,早被我逐出。”
她再次呜咽,泪水奔流,羽睫湿漉漉,想要侧身蜷缩起来,连这个举措他都不让做,硬将她连人带被压制着。
她哭得晕乎的下一瞬,却是他温烫气息扫上她湿透的眸睫。
男人的啄吻宛若长叹,无声却深进心魂,让她十指不由自主握成粉拳,脚趾儿蜷曲。
终于终于,她泪睫颤颤,颤开两道细缝,眸光轻挪,在朦胧微暗的小小所在中与那双漂亮深邃的男性长目对上。
两张脸相距甚近,他望着她许久,在她有些禁不住又想掩睫之时,终听到他嗓音幽然——
“可还记得那一日在含蕴楼,我问了你,问你对我是否喜爱……你答了很多,最后却要我高抬贵手,说自己蠢笨得很,说你不会玩也玩不起。”
顿了顿,他气息略浓,目光更深——
“你以为我在玩,却不知我再认真不过。”
她双眸张得更开,泪水润得眸珠如两丸紫葡萄,雪颜被赭红侵染,顿时神态生色不少。
雍绍白面庞依旧严峻,每道线条都绷得好紧。
但他耳根红了,颊面也红红的,张唇再语——
“你要我走开,要我别管你,可我若能走得开,若能不去管你,也就无须如此苦恼。”俊颜朝她俯下,轻轻的啄吻从她的眼睑挪到她的唇角,力道加深,重重吻了一记。
然后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嘴已放开她,接着她身上一轻,乌丝也被放开。
他起身退到床帷外,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纱帷外的修长身影如梦中之梦,眨眼间便会消失一般。
“阿妞会明白我有多认真。思来想去,总是要让你明白了,那样才好。”俊唇轻动,似露浅笑。“对你,从来只有最真,因心悦无比,爱之慕之。”